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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指拈花

  很喜欢右手上的这枚银质戒指,它与我那根有残疾的小指嵌合,恰如其分。已经戴了两年,岁月的打磨使它丧失了原有的亮度和光泽,变的昏暗凝重。朋友们一直不明白,谈恋爱将近两年的我,为何总是戴着这一枚昭示主人单身的尾戒。每当他们问及这个问题,我都会轻轻转动它,黯重的光有灵性的气息自小指传入心底,我知道,我已离不开它,就象我丢不掉记忆中那张少年的脸一样。——题记

  “你是否遇见过这样一个少年,在你寂寞的旅途中安静的诉说他的一切,脸上带着不以为然的表情,暴晒着那些在人生的行程中足以让人疼痛一辈子的伤口。”

  遇见安卓,是2006年6月,那时,我十七岁。刚从高考的那座独木桥上挤过。高考完毕,我没有估分没来得及填报志愿便从家离开,去一座城市做暑期工。我讨厌高考过后分数出来之前那种惶惶的日子。高考前一个月我突然开始严重的牙龈出血,嘴里每天布满诡异的血腥,像一头刚吃完猎物意犹未尽的狮子。高考时灵台一片清明,仿佛开悟的老僧。我知道自己已从荆棘丛中爬过。虽然遍体鳞伤却坚持了下来。我受够了那种让人惶恐的日子,所以就迫不及待的离开。

  我相信,人于人之间的遇见,是由命运安排,在一些机缘巧合之下发生的。若非如此,我如何能在那次行程中遇见少年安卓

  那天是六月九号,我坐上长途汽车,准备去那座城市做找好了的暑期工。上车以后,我在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个座位上坐下,开始了无聊的发车等待。我低下头打了一会儿盹。车的引擎发动,我清醒过来,一抬头,看见前面座位上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少年。我只能看到他纠结糟乱五颜六色的头发,还有那件无领T恤衫遮挡不住裸露着的白皙的脖子,脖子里栓了一条黑色丝线。

  我已见过太多这种湮没于声色中的年轻男子。对他,并没有太多的好奇。我拿出安妮的文集来看,里面是我喜欢的文字,描写着我不喜欢的结局。喜欢的文字让我感到愉悦,不喜欢的结局让我感到心疼。我看《暖暖》,看《空城》,看《七月和安生》。

  “如果说命运对待安生不公平的话,我想,对待七月更不公平。安生从小没有了一切,但她得到了一个人真挚的爱。而七月,看似幸福的拥有一切,却丢掉了深爱男人的心。爱的得到与失去,是衡量一个女人幸福与否的唯一砝码。”

  我在《七月与安生》的空白处,写下了如是的词句。少年安卓就是在这个时候回过头来同我说话的。至今我仍能忆起他干净凛冽的声音,在噪杂的车厢里,十分清晰的传入我的耳朵。他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看书的样子很美?”

  和少年安卓对视的时候,我看到他眼里有细碎明亮的光迸出。我微笑着对他的赞誉说谢谢。他自作主张的与我旁边的那个中年女子换了座位,坐到我身边。我看清楚了他的装束:脖子里黑色丝线挂着一块牦牛骨,上面刻着藏传佛教的六字箴言;左耳上一黑一白两颗耳钉;右手一串木质佛珠;右肩上背着一只浅绿色小挎包;五官出奇的精致。装扮并不俗气,但他的头发实在让人对其丧失好感。

  他看见我手中安妮的书,有点吃惊的说道:你也看安妮?听他这样一说,我倒来了兴致,他的口气,好象是他自己也很喜欢安妮。他接着又说,我最喜欢她的《彼岸花》。南生和和平的爱情故事。你呢?我告诉他我喜欢《七月和安生》。他哦了一声,把书从我手中抽走,翻到《七月和安生》。他的目光落在我写的那一小段文字上。“爱情的得到与失去,是衡量一个女人幸福与否的唯一砝码。”他轻声把这句话念了出来,之后便微笑起来。我有点生气,问道,难道我写的这句话就如此的可笑吗?他连忙摇头说不是,写的挺好的。可是你把爱情看作生命的全部,天真了些。

  我并不熟悉与第一眼见面的陌生人交谈的技巧,他的这句话让我不知道怎样再将谈话继续下去。于是便沉默了。他在他的挎包里掏出一只笔,在扉页上写字。对于他这样装束的人能随身带笔我感到非常吃惊。他那只钢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而他写字时的神情专注,眉头时而微皱,想是在措辞遣句。

  书再次递到我手上的时候我的吃惊变成了惊艳:他写的一手如此好字!

  “佛说,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生老病死,顺其自然。人生既苦,何必怨憎?万事不求,不得不惊。唯爱,不可放,不可释,不愿别,不想离。若可以,此生守护爱人,永不相离。就算死后永堕轮回,遭受业报,亦无怨无悔。”

  我不相信这样的邂逅会带给我们那种浪漫的爱情故事,所以他把这段话以及他的名字安卓写在我书的扉页上的时候我并没有太大的悸动。十七岁,虽然是一个对爱情比较敏感的年龄,但我明白,象他这样的男孩子,不是我所想找寻的理想的恋爱对象。他们这类人,象是盛开在春天的月季,虽然美丽浪漫,身上的刺却会给人不期然的疼痛。作为回应,我把自己的名字,易落颜,写在了安卓两个字的下面。

  安卓十分的健谈,从佛教谈到爱情,从爱情谈到人生,从人生谈到政治。措辞犀利却往往一矢中的。我不由对他刮目相看,进而对他的学习感到好奇。他告诉我,他今年18岁,15岁那年高一没上完便自动退学。我讶异于他的谈吐及见识,绝非一个高一男生可以达到。我问他为什么不继续上学,父母就没有阻止你退学吗?他笑了起来,脸上有不屑却自信的小纹路,他们啊,离婚十年了。

  我并没有料到他会以这样无所谓的语气说起他的一切。他是如此的天真,不知设防。他父母离异十年,他退学后一直一个人在各个城市间游荡,他所能做的工作仅仅是在酒吧里当侍应生。甚至,他吸毒,他是个同性恋者,都是从他自己口中娓娓说给我听的。

  我心里叹息一声,像安卓这样漂亮的男生,是个GAY的话,对广大女同胞是一个不小的损失。要知道,我们只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而已。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问他。

  因为我觉得喜欢安妮的人都是被世界遗弃的孩子,他们能彼此理解,能彼此安慰。我再次抬头看他与他对视,他眼睛里的光芒异常明亮,精致的五官漾着自信的微笑。

  他们这种在灵魂中漂泊的人是如此的自信。让人羡慕。而我,还在中国这可恶的教育制度中做着妥协和挣扎。

  

  “如果有一天,有个男孩为了你停留在陌生的一处,你会爱上他吗?我不相信我会爱上他,因为他是这么与众不同。我不相信我会爱上他,就像我不相信这座北方城市的郊区竟长着青翠的水稻一样。可水稻还是长在了这里。而我,还是爱上了他。”

  

  汽车快要到达,我看到这个城市郊区漂亮的稻田,刚刚插过秧,向外看的时候眼里落满水绿色。我目不转睛的盯着窗外,像一只饥饿的燕雏一样伸长了脑袋。他问我来这城市干吗,我说是做暑期工。他哦了一声,然后说道,本来我只是在这里转火车去更北方的一座城市的,既然这样,我就留下来吧。

  我不清楚安卓所说的既然这样是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反正他是做决定留在这里了。在那一瞬间我甚至自做多情的以为他是为了我才留下的。可是我知道,他是一个同性恋者,并不会为了我这么一个女孩子留下来。他也并不会为了任何人在一处停留。我对他的行程却有莫大的兴趣,就问他为什么会到我们那个小县城去,他说他在一本旅游杂志上面看到一篇关于我们那里一座清代会馆建筑的宣传,说里面的石雕和木雕很精致,于是就去看看。我是知道那座建筑的,是清代山陕两地商人建起的一座大会馆。小时候经常会在初一或十五不收门票的日子去里面玩,至于什么石雕木雕,从来不曾注意。

  汽车到站的时候,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来接我。我与安卓道别,留下彼此的QQ和手机号码。亲戚问我那男孩是谁,我说是在车上遇见的,他就开始大惊小怪的说现在坏人很多,不要轻易和陌生人说话之类的。我点头称是,心里暗笑。安卓。吸毒。同性恋。在平常人眼里他的确不是一个好人。但他相信,我也相信,我们能彼此理解,彼此安慰。

  我是一个有很强地域归属感的人,然而在这陌生的异乡,我却没有感到孤独,因为我总能想到安卓微笑的脸。分别的时候忘记问他他什么时候会离开。他是一个流浪者,并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我同很多女孩一起,挤在狭小的厂房里缝制玩具,晚上睡在同学校一般模样的宿舍。我相信这是我新生活的开始。融入繁世又脱离繁世,心远地偏,不需要去想太多的ENGLISH WORD和马列毛邓数列排列组合。

  梦里开始出现安卓的脸。梦到他之后都会悚然惊醒。爱上他了?我问自己。如果我爱上他,将会是我百世修来的劫难。

  六月的北方炎热干燥。宿舍并没有任何降温措施。热的不可思议,所有人都无法入睡。我睡在窗边,深夜有一丝凉风吹入。有人开始觊觎我床铺的位置。终于有一天,我在我的席子上发现了一张揉皱了的纸,里面包了一只硕大的毛毛虫。纸上写着几个大字:速速搬离此床!

  我当着所有女孩儿的面用手捏死了那只毛毛虫。有青绿色的汁液从它的身体里迸出。若干天后它会变成一只美丽的蝴蝶。然而,现在却成了两个女孩子间争夺床位的牺牲品。

  毛毛虫的身体被我捏破的那一刹,所有的女孩儿都发出了尖叫。恐惧的尖叫。我知道,这场争夺战。我已经赢了。

  第二天我从那张床位上搬走。我不愿让想睡那里的女孩儿失望。那个床铺于他可能是个吸引,于我则没有任何意义。任何人都有追求自己喜欢东西的权利。无可非议。放弃一件自己不在意的东西,去成全另一个人的愿望,却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所以我搬走了。然而那只毛毛虫必须死在我手里,因为我并不懦弱,高中时期所形成的隐忍与逆来顺受,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存在。

  似乎在这短短的数天里,我已经后完成了对成论灵魂的救赎。

  

  “他说,带我离开。请带我回家。我相信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爱上了我,但仅仅只是一瞬。他爱的,是我带给他的慰籍和安全感。”

  那些绒毛玩具在我们的手里做最后的加工。做累的时候我会把把头埋在那松软的绒毛之中,它们让我温暖。而它们都不属于我,他们属于未只的人或许会珍爱或许会遗忘它们的人。如安卓,属于流浪或和我一样属于某个男人。某个男人。哼。我冷笑出声。可笑。

  随着工作任务的日渐繁重,许多女孩子都开始受不了而逃离。坚持下来的这些每天都处在极度困乏之中。一天作十二个小时,晚上回宿舍躺倒就睡,已经顾不得炎热,疲累使他们丧失了对外界的感知,

  偶尔在午夜仍会醒来,天空一片晴朗,看的见织女牛郎在夜幕中熠熠闪光。仍会想念安卓。每次都逼自己快些入睡,因为明天还要面对繁重的工作。这才是个开始,我告诉自己,你必须坚持住。

  我以为我会一直在这个小工厂里做下去,直到暑假结束。可是那天,突然收到安卓的短信,他说,带我离开。又说,我在郊外的普渡寺。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象游戏里的神兽被主人召唤了一样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他身边。看到他,是在普渡寺的门前。仍然是我遇见他时的那一身装束。他对着我微笑,露出他好看的牙齿。

  走到他身边,我看到他发迹有一小片血污。他告诉我,他去一家酒吧找工作,为了一点海洛因,身上的钱被老板骗光。而且,他现在不能回他租的房子那里,因为那些人并不放过他。我看着他,问,那你想怎么办?+

  带我离开。他与我对视,请带我回家。我讨厌一个人漂泊。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回去,回到我长大的那座城市去。

  我可以给你钱,你一个人回去。我说。我还要工作,工作完了还要回去上大学。

  钱?他冷笑了一声。我去陪一个对男生感兴趣的男人睡一觉,就足够我回家用了,何必让你来?我只是不愿意再像个游魂一样飘来飘去。你只用陪我回到那里。那里我熟悉,暑假我可以养你。旅途中的孤独是可耻的煎熬。

  他的要求不可思议。我从来没有像他这样漂泊过,并不能十分体会他心中的感觉。我想我不能不答应。因为他同安妮笔下很多人物一样,游走于被遗弃绝望的边缘。他说,我们能彼此理解,彼此温暖。我以书中的思想来揣测他的心理,没有理由不答应。

  我很喜欢普渡寺住持手上那串佛珠。他说。我想用它换掉我手上这串。几天前我来那一次,不论我怎么说,甚至掏钱买,他都不给。你有没有办法帮我弄来?他再次提出无理的要求。

  普渡寺的住持是一位七十多岁慈眉善目的老僧。寺里的香火并不旺盛,只有零星的几个善男信女。玻璃制的功德箱里只有很少的一些面值不大的纸币和硬币。住持就站在功德箱前,对来上供的人施礼感谢。我掏出一张十块的纸币,投进去,在佛祖面前跪了下去。那老僧合什吟道:阿弥陀佛,功德无量。

  我起身道,老师傅,弟子想求一样东西。

  施主想求什么?这里有佛经、佛像、法器,都是免费赠予有缘人的。

  我指着他手上的佛珠,弟子想求这个。

  老僧摇头拒绝。这佛珠在我身边已数十年,实在很难割爱。

  我笑道,出家人戒贪、戒嗔、戒痴。身体尚是可弃的皮囊,大师又何必执于这腕上一物?

  老僧愕然无语,将手上佛珠褪下,递给我。

  佛珠是檀香木雕成,上面刻有诸佛法像。年代久远,十分精致。我转身将佛珠交给安卓。老僧叹息一声:青青翠竹,尽是禅意;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由爱生忧,由爱生怖。这位小施主性情贪痴暴戾,女施主切要小心。

  安卓白了那老僧一眼,我恍若未闻,携他一同出了寺门。

  

  “你赐予我这么疼痛的经历,我要如何去承载?你说你会永远记得我九指拈起落花的情景,这样沉重的一幕,你又如何去承载?我们在错的时间遇上了彼此,是遇上了救赎,还是遇上了劫难?”

  从我们所在的那座城市到安卓的家乡,亦不过六个小时的车程而已。两座城市同是地处中原,又同为黄河故道。沿途的风景与我家乡有很大的差异,土地里长着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作物。路两边的池塘有成丛的清脆的芦苇,上面偶尔落下水鸟。有蝴蝶在田埂上飞舞,山东着华丽的翅膀。上午的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安卓在这阳光下清晰的毫发毕现。他靠在车座上睡觉,长长的睫毛翕动着,象某种鱼类。

  到达目的地是午后。天气热的不象话。安卓拉我上了一辆出租车,报了一个地名。十分钟后我们到了那里,是一片高级公寓。安卓告诉我,他的父亲在这里是一个有权有势的人物,在安卓十四岁那年就送了他一套房子给他,让他一个人住。

  “他以为我会学的坚强独立,”安卓再次冷笑起来,脸上又是那种不以为然的表情,“其实是他的纵恣加速了我的堕落。”

  我亦知道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是正需要父母关爱和把持的时候,安卓的父亲此举虽出于好心,却适得其反。

  安卓十分的恨他的父亲,谈到他的时候总是以那个男人称之。按卓给他父亲打电话,语气厌恶切强硬,只说了几句,便把电话挂掉。回头跟我说,那个男人很快会弄钱来。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那个电话,他父亲给了他一万块。

  房子在十楼,是一套一百多平米的三室一厅,连着客厅有很大的安着落地玻璃窗的阳台。安卓坐在硕大的沙发里,十指互相交叉,眼神异常明亮。他说,我要戒毒。

  我陪他去剃头发,弄成了很短干净的平头。脸庞现出我所喜欢的犀利的轮廓来。我们又去买了大量的食物。因为自己戒毒是一个异常艰难痛苦且漫长的过程,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能考验他的毅力了。我必须时刻陪在他身边,一步也不能离开。

  我们早早的各自回房间休息。因为太过疲累。安卓去洗澡,似乎很欢快的哼着歌曲。我依稀辩出那是一个德国电子乐队的歌曲,名字叫《ONLY LOVE》。ONLY LOVE。我微笑默念这两个简单的单词,在房间里自嘲。

  晚上十点,我被窗外此起彼伏的脆响惊醒,睁眼看见了漫天盛放的烟花。我有点讶异: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我走出卧室,看到安卓站在阳台上看烟花。你说,烟花绽放的意义是什么呢?他已经听到我开门的声音,突兀的问了一句,问题令我怆然不知所对。他又说,安妮的小说里描写过很多次盛大的烟花。它们在他的笔下是贪图挣破束缚成功爆破灿烂一瞬的精灵。

  我走过去,凝视他的眼睛。他转过头,与我对视,眼睛里有晶莹的泪光。我看到了他的脆弱与无助,走上前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你想太多了,安卓。你需要好好休息,以战胜毒品那个恶魔。

  我求你。在这段时间里,无论如何,不要扔下我。我讨厌极了那种一个人的孤独感。

  我点头答应。他心里装载了太多的恐惧。没有习以为常。反倒不堪重负。他在我面前落泪,泪水掉在我的手心。我的手,和心,是一片温暖的潮湿。

  从他嘴里得知,今天是该市建市十周年,所以才会有烟花放。

  我们一块看烟花,坐在地板上。困的时候去吃西瓜。然后就在地板上沉沉睡去。

  午夜的时候我被一阵异响弄醒。安卓蜷缩在沙发上,发出粗重而又痛苦的呼吸声,还有强忍煎熬的呻吟。我知道,他的毒瘾发作了。

  我静静的躺在地板上,头使劲的后仰,看外面繁芜的群星。已经没有了烟花,街灯依然璀璨。万家灯火如此迷人,又有几只飞蛾独在窗外扑打?我从未将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将要面对一个毒瘾发作丧失理智的人,且是独自面对。他随时可能做出我不能控制的事情。但我不能退却。生命的含义变的模糊,而意义却愈加明显:守护着他,寸步不离。

  这时,安卓突然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一拳打在墙上。窗外微弱的光线让我看到到,雪白的墙壁上在他拳头下面绽开了一朵殷红的花。我真切的感受到了安卓的决心与希望。它们宛似这盛开在黑暗中的花朵。我虽然看不见他迫切想要展现的颜色,却能嗅到他散发的气味。

  安卓的拳头一下一下的打在墙上,墙壁上到处留下血迹。他是如此的用力,一拳又一拳,不停歇。我躺在那里看着他。打吧,如果这样子你能战胜它,你就用力打吧。

  人,都必须为自己的成长付出代价。在某些来说,代价仅仅是遗失了童年的玻璃球,不能再吃棉花糖,或者是丢掉了怀里的抱抱熊。而于某些,则是血,是泪,是痛苦,是煎熬。代价看似不可承受,然而一旦涉过这苦楚的河流,彼岸就是明媚的花开地。

  安卓于此时箭步蹿到门口,准备出去。我叫他,安卓。他迟疑了一下。我起身拉住他,说道:安卓,你必须坚持下来。他头也不回,一把推开我,说道,不要你管。我向后踉跄几步,被沙发的一个角绊倒,侧身摔了下去。右手小指被压在身下,轻微的喀嚓一声,传来剧痛。

  这剧烈的疼痛几乎使我失控尖叫。可是我在那一刹将这尖叫忍住,眼泪却流下。我叫他,安卓。他回头看我,又一次迟疑。可我却看到他眼中的狂热,对毒品渴望的狂热。我们恐怕要失败。

  他漠然转身,跑了出去。脚步声在楼道里,发出沉重的回响。

  我坐在黑暗中,失望和右手的疼痛让我禁不住掉泪。安卓肯定是出去买毒品了。他对这里无比熟悉,肯定买的到。我抬起自己的右手,小指应该是骨折了,整个指头变了一个形状。我回想起刚才他的脸,有一种令人恐怖的扭曲,像是尸斑一样让我厌恶。

  我走出房子,在这片公寓里转悠。这里有很宽阔的草坪,有石子铺就的小路,高大的芭蕉和梧桐。公寓入口有一个小门岗,值班的年轻保安在里面抽烟闲谈。我无处可去,便坐在那一池三叶草的石雕砌栏上,等安卓回来。

  我想我已经没有理由再呆在这里了。他说,我求你,在这段时间里,无论如何,不要扔下我。他又说,我的事情不要你管。这些,并不能构成我留下或离开的理由。我是如此薄弱的存在,可以让他轻易的对我说,你留下或者你离开。我讨厌这种感觉。

  右手小指无比的剧痛,我不知道该去那里把它弄好。我只有等。有些东西是需要时间来消化的,比如这疼痛,这变形了的小指,以及关于安卓的这些记忆。我相信,它们都会淡释。任何东西,都经不起时间的打磨,最终都会变的一无所有。铭刻在生命中的不羁,深埋在宿命中的流离,都会在某些时间点上发生质变。一切都诞生于激情,回归于寂静。

  一阵微风过处,我闻到一股熟悉的幽香。回头仔细找寻,发现了墙角那一朵伶仃的黄花。是六月菊。

  我把脸,埋在手心,发出崩溃的哭泣声。因为突然之间,我想家了。想起故乡的田边、路边、墙角、河滩,一到六月便开满这种小小的花朵。幼时,总会采下几朵,扎成一束,插在鬓间发迹。似乎这种野生的雏菊,是记忆中唯一一个装扮了这个炎热月份的东西。我走过去,摘下了这一朵让人心生怀念的花,捧在手心。我们总会在对的时间和地点遇上错的人,又在错的时间和地点,遇上对的回忆。两者都因这特别的时间和地点被深刻被放大,变的不能轻易释怀。

  落颜。我听见安卓站在我背后叫我名字。我转身,手中的黄花被风吹落。我俯身双手拾起,仿佛捧着新生生命一样小心翼翼。眼睛里开始有泪水聚集。安卓的脸被路灯黄晕的光以及我的泪水模糊了表情。他看着我的小指,说道:落颜,你的手……

  所有的坚强在那一瞬崩溃。我哽咽出声:安卓,疼……我才知道,原来我真的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尚且无法用坚强覆盖自己的懦弱,何谈去救赎陷在痛苦旋涡中的安卓

  “你买了一枚戒指送给我,却只是一枚漂亮的尾戒。有它在身上,我是否永远是单身?它能愈合我小指上的伤,能温暖你我冰冷的手掌,能让你的脸停驻在我的记忆。可是,我们的脸总隐匿早黑暗中。我看不见了你的恐惧;你看不见我的绝望,看不见我的勇气,也看不见我无言的决定。然而,一切都在黑暗中上演。”

  安卓带我去医院,医生把错位的骨节接好,并叮嘱我一定要按时敷药,不然手指会变形残废的。我们领了药出来,天边已经升起漂亮的朝霞。安卓要带我回去休息,我却固执的不回去。我不肯理他,只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我在展示自己的倔强。这不是对安卓的示威或惩罚,只是我自己的一种生存状态。

  我对这个世界的要求极少,往往一句仅此而已结束我所有的期盼和愿望。但我无法让自己原谅安卓的半途而废。或许越在乎,要求就越高,而感情就越脆弱。

  手上的绷带总是松开,我一遍一遍的用左手和嘴巴去系它们。安卓走上来要帮忙,我闪身躲开。他双手微举尴尬的站在那里。我知道自己脑子里的某些小情绪开始泛滥了。这种小情绪形成于高三。因为高中一段时间我异常的寂寞,这寂寞如同附骨之疽让我不知所措。直到高三在一群恶毒的人中间自卫的过程中,我才学会了以沉默来表示抗议。沉默,一直是自卫的最好方法。

  我们继续在大街上走着,太阳已经升的很高。我们彼此沉默着走了两个小时。他在我身后不停的抽烟,真是让人讨厌,我加快了脚步。

  梧桐在阳光里投下班驳混乱的阴影。我忽然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坐在路边的栅栏上抽烟,脸含微笑的晃动着双脚。色彩陆离的头发发梢轻轻飘动,左顾右盼着。过了一会儿,一个骑摩托车的男孩子来接她,她嬉笑着把没抽完的烟塞在那男孩嘴里,翻身坐上摩托车,双手很亲昵的揽在男孩的腰上。真是一对幸福的情侣。虽然不知道时光流逝年华老去之后,他们还会不会象今天这般恩爱,但拥有过这样令人愉悦的爱情总是好的,人生不是缺失的。想到这些,我莫名其妙的微笑起来。他们在别人眼睛里或许就是那种阿飞之类的边缘孩子,他们这样落拓的活着,却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洒脱。

  我为了这一幕,在路边停驻了十分钟。内心忽然平安喜乐,忘却了我身后那个更让人头疼的边缘少年。再次起步前行的时候,才意识到,他好象已经不在身后。我急忙回头寻找,但大街上只是茫茫人流,车声脚步声噪杂。哪里还有那个俊朗少年的身影?

  我感到深深的恐惧。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会扔下我一个人?我像一只迷失了方向蚂蚁,盲目的在原地乱转。直到他的声音响在身侧:是在找我吗?

  转身看见他似笑非笑的表情。我脱口问道,你跑哪里去了?他微笑不答,背在身后的右手伸出,我看见他的掌心,一枚尾戒安静的躺着。他拉起我的左手,套在小指上,说道,等什么时候你的右手小指痊愈了,将这枚戒指换在右手,作为我昨晚粗鲁行为的一种原谅吧。

  我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失望或者欣喜。因为他是如此漂亮的一个GAY。我不能对他要求什么。他短短的头发让他俊美的脸看上去是那样的天真无邪。他的右手一直拉着我的左手,我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和掌纹的弧度。他是这样纯美的一个男生,不应该被毒品禁锢一生。这一刻,我鼓起勇气做了一个无言的决定:报警,带他去戒毒所戒毒。

  想到这个,我心里是十分沉重的。我不知道自己的这个举动会把安卓置于一个什么样的境地。但我希望他能勇敢面对。

  我们一起手拉手回家。和大街上许多亲昵的情侣一般无二。可是只有我知道,我只是少年安卓让自己温暖的一个借口。他不曾爱我也不会爱我,我所要做的,也仅仅只是陪他走过这艰难的一段而已。

  我本无权安排安卓的生活。不论戒毒也好,不戒也好,这个高三暑假一结束,似乎就与我没什么关系了。可是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我自己打消送他去戒毒所的念头。他妈的这是怎么了!我恨恨的骂了句。难道这许多无理的举动,真的只是因为心中的一个念头支撑着吗?

  我们回家睡觉。安卓照顾我睡下。他一直拉着我受伤的右手不放,直到我躺在床上。他起身与我说延迟了十二个小时的晚安。我知道这中午时分的一声晚安,是想让我好好的休息。他带门出去,对我微笑。他的笑容让我有短暂的失神。我想起在十二岁那年在一座废弃的房墙上看到的蔷薇,它们如此艳丽的盛开着,依附在古老的青砖墙上。我想去摘一朵,却被尖刺和隔年的枯枝扎的鲜血淋漓。我一怒之下,推倒了腐朽的青砖墙。蔷薇被压在墙下,一片狼藉,美丽不在。安卓是不是就是那一丛蔷薇呢?我只是爱他们而已,却要一手摧毁他。

  一觉醒来,天色已黑。安卓坐在我床边,看到我醒,端来一碗粥,不好意思的说,对不起啊,我只会做这个……我接过粥,一口气喝完。安卓把碗拿走去洗。我坐在床上,想起和他的遇见。我并未想到一场以外的邂逅会带来如此的经历。安卓用他在旅途中遇见的一个普通女孩抵制内心对于孤独的恐惧,理由仅仅是因为我们都喜欢着那么一个作家。但他并不知道我心里的恐惧。这种恐惧是遇上他以后才有的,因为爱上他,而衍生的一种恐惧。我在尽力克制着自己将这恐惧流露出来。我必须把安卓,我爱的这个特殊的男孩,从毒品这个恶魔手里拯救出来。就算他甘愿沉溺,我并不允许。也仅仅是因为爱他的这个人不允许,他就必须去戒毒。这就是他无意中让一个人爱上他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安卓和我坐在客厅里说话。没有开灯。有淡淡的霓虹的光从窗外飘进来。他告诉我,十岁那年母亲病死于乡下外婆家,临死都在叫着那个负心男人的名字。母亲是被思念致死的。她是如此深爱那个男人,但那个男人为了自己的事业毁了她。所以,他从小就深恨抚养自己的那个男人。他足够爱他,但他从来不叫他父亲。十四岁下学。十六岁独自出外谋生,开始在酒吧从事一些特殊的服务工作。十七岁被人下迷药注射毒品开始吸毒。吸毒史已有一年多。

  这是他第二次跟我说起他的以前和家庭。仿佛我们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他把他的所有都告诉我,毫无保留。我问他,安卓,你从没想过去戒毒所在专业人员的帮助下把毒瘾戒掉吗?他简单的回答了一句:没想过。我问为什么,他说怕。

  怕。多么简单的一个字。多么简单的一个理由。

  我决定,尽快把安卓送进戒毒所。

  

  “记忆的光停滞在你抬起头五官投射的阴影中。一句话刚刚说完的时候,你的脸就成了永久的过往。”

  我们谈话谈到困倦,就躺在地板和沙发上睡觉。等我再次深夜醒来,安卓已经又不知去向。这种短暂的消失是如夜行鸟午夜的一次觅食,吃饱了或者天一亮他就会自动飞回来的。我告诉自己,不必太过担心,好好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坐在黑暗中喝水。看不见他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是害怕着的。这害怕仿佛藤蔓植物的细微根须,深嵌在心底又无法捕捉。我已无法入睡。来这座城市不过两天,我根本无法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外出寻找安卓。他这会是否在某个酒吧昏暗的房间里注射着毒品?是否与生活在这个城市阴暗角落的那些人一起享受着毒品进入身体以后那一瞬的欢娱?他们是生长在墙角的苔藓,永远看不见头顶的阳光,也不愿意看见。生命是一个自我选择的过程,或高尚或卑微,都由自己决定。

  我打开灯,看安妮的文集。安妮的写作在《莲花》中有了一个转变。那就是她自己说的,在黑暗中趋向光。她似乎越来越倾向于对生命的内向自省。内向自省。这四个字亦是她自己所说。她在这本小说里教会我很多东西,比如对生命如何看待。在黑暗中趋向光。有时候,欲趋向光,就必须先经历一段浓稠的黑暗。

  我们是植物。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向光的本性。就算你是苔藓,也要进化成为一棵向日葵。

  凌晨四点,安卓从外面回来。我吃惊的发现,他脸上化了很浓的妆。他似乎很疲惫。“我去酒吧跳舞了。”他说:“以前,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它是我生命价值所在,我能在舞步中得到满足。以前总是通宵跳,跳完腿就会肿。但我无法让自己停下来。”我看着他走到沙发那里坐下,脱掉鞋子舒展身体。他揉搓着双脚,又说:“很久没有跳过了,跳了这三个小时,两条腿好象要断掉一样。”

  我无法与他交谈,因为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倒了一杯水给他,他说谢谢。然后又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眼皮老跳个不停。说着用手去揉眼睛,手腕上的佛珠上下晃动。佛珠是我为他求来的那一串。他不知道,跪在佛像前时我还许了一个愿。我希望安卓一辈子快乐,和爱他的人走完一生。一串佛珠,一个愿望,十块钱。佛祖是否会因为我的吝啬而置那个愿望而不顾呢?这个愿望,会实现吗?而当初许下这个愿望的我,却要将这个愿望的受益人安卓,送进戒毒所去了。他在那里能快乐吗?哈,真是莫大的讽刺。

  因为疲惫,他很快就睡了。他熟睡中的脸宛如婴儿般纯洁。我无法使自己平静的将这张脸和毒品联系在一起,想到毒品我就十分痛心。于是有首歌开始适时的唱:痛心有时候是种下决心的力量。

  我去收拾房间。把他要穿的衣服全部洗了。让他在家里好好再呆一天吧。明天,明天我就送他走。我不能让他对命运妥协,不能让他逃离。他只能够去戒毒所戒毒。他别无选择。

  我先把他的衣服搓洗一遍,然后再放进洗衣机洗。我必须确认它们已经干净,才甩干晾晒。上午九点,我把一切收拾妥当,然后下楼买菜。阳光炽热。回来时看见那一丛六月菊又开出数朵黄花。我将那花摘下,带上去用清水养在玻璃瓶里。我知道我明天将与安卓告别。明天,这座城市盛开在头顶的阳光,深夜点亮的霓虹,那晚的烟花,都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了。他们只会是我记忆里的一个场景而已。这场景下的那个少年,微笑时鼻子皱起的脸,他牵起我手时肌肤的温度,亦也只会成为过去。我和他生命的轨迹在这里相交,发生碰撞,并因此产生一些错动和改变。仅此而已。

  我听见安卓在睡梦中呼唤我的名字。我走进他的卧室,看到他迷失在梦魇里的一张脸,大汗淋漓,呼吸不稳,满脸恐惧。我抓住他的手,轻声说:我在,安卓,我在。他睁开眼睛,我看到里面布满血丝。他惊恐的抓紧我的手,我擦掉他额头上的汗水。他说,落颜,我梦见你杀了我。我愕然。他又说,我看见自己身体里的血四处飞溅,我看见自己像一朵开败的月季委顿于地。我看见你手上拿了一把刀,上面有血滴下,你站在一旁,满面笑容。我愈加愕然,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告诉他,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他起来洗澡。我仍旧去做饭。右手小指上的绷带早已解掉,我也没有敷药。做了半天的事,又开始隐隐作痛。我做了很多菜。做完后去收拾我自己的东西:一本安妮的文集,一本日语教材,两件常换的衣服。都是来时带来的,明天,再带走。

  他洗完澡出来,看见那满满一大桌子菜,张大了眼睛,问道:“怎么做这么多菜?今天是你生日吗?”我正为难无法向他解释,他自己倒给我找了一个借口。于是我顺口道:“是啊是啊今天是我生日。”他又开始抱怨我为什么不早说,买个礼物之类的话。之后津津有味的吃菜。他在我面前一直像个孩子一样活着。却不知道,我已为他背负太多。

  下午,我们去逛街。他总是不停的在各个店铺里进进出出,包括衣服、饰品、玩具等等。他看见一件喜欢的东西,都要为我买下来,我就以不喜欢为由推掉不要。整整一个下午,我们只在“石头记”里买了一串虎睛石的手链。

  傍晚回到家,把中午没吃完的东西从冰箱里一碟一碟拿出来加热。他本来让扔掉的,但我嫌浪费。晚上我们还少喝了一点酒。他完全沉浸于有人陪伴的欢愉之中,丝毫不知我心中那个于他来说十分恶毒的想法。

  我们坐在地板上看电影,很老旧的僵尸片。都是林正英先生主演的。安卓依旧像个孩子一样会在看到那些恐怖的地方发出尖叫和唏嘘。他放轻呼吸,似乎怕惊醒某个悬浮于空气中的幽灵。我轻转左手小指上的那枚尾戒,以这个无聊的举动,压制心里某些见不得光的慌乱。我不能去睡,那样的话,明天就太容易来临了。

  十点钟的时候,安卓换了衣服,说道,我要去酒吧跳舞了。那是我唯一可做的工作。他突然又俯在我的耳边说,不用害怕,你好好睡,四点的时候我会准时回来的,到时候别把我当僵尸啊。说完咭咭咯咯的笑。他的笑容天真无邪,像是一把匕首,狠狠地把我的心刺痛了。

  他虽然不跟我说任何关于他这两天晚上出去的事情,但我知道自第一个晚上他跑出去之后,他对命运和毒品妥协了。我不能让他妥协。我坚信自己是对的。有些路,他必须要去走。

  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我把自己紧紧的蜷缩在柔软的沙发里,盯着墙上的那只挂钟,看着秒针一步步向前走着。逝者如斯,永不停歇。轻微的滴答声宛似记记重锤,摸清了我心底最脆弱的那一丝纹路,庖丁解牛般肢解我的信心。十点到凌晨四点。六个小时,三百六十分钟,两万一千六百秒。不过这秒针走过两万一千六百下。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想起那次坐火车时穿越那条长长的隧道,头顶繁盛的光线突然湮灭成为黑暗。我对那未知的黑暗充满厚实的恐惧。才知道人的意志是如此的薄弱,一捅就破。

  挂钟的秒针和着心跳走过一圈又一圈,我也越来越快的转动着手上的戒指和手链。有夜行机轰隆隆的声音从头顶碾过。我把手机的闹铃定在三点五十。我以一个恒定的姿势等待。好象一个预知一切的智者等待着世界末日在下一秒的来临。

  我想象不出安卓在这样一个深夜是如何像一个精灵一样起舞的,只能看到那一张隐藏在声色之下沉迷于****之中的脸。我恨,恨他的不争气。

  一定要将他带离,带离。

  

  “如果相信有奇迹,请你跟我来。”

  时间过了凌晨三点。时间越靠近,我的情绪反倒越平静。窗外星沉月落。这是一天之中最黑暗的一个时段。十七年昏暗的人生,我承受的所有也没有这一晚多。我想把这一切归结为心灵的脆弱。像一件跨越千年出土的琉璃,纵然美仑美奂,却已承受不住喧嚣尘世的丝毫风尘。若出世只为破碎,宁愿躺在那冰冷黑暗的古墓之中,陪伴那早已腐朽成白骨的躯体。

  三点四十五分,我去房间拿着自己的背包。三点四十八分,我关窗,拉上窗帘。三点五十分,手机铃声响。我打电话给110。一个粗暴的男声接了电话,不耐烦的样子。我跟他说我有一个朋友染上了吸毒,问他如何联系戒毒所。他询问了我的地址,然后说不用太担心,一会他们会安排,二十分钟后会派人来。我挂掉电话,坐在那里等安卓回来。

  四点,房门很准时的响了。安卓出现在门口,他看到我整装的样子,有点惊讶:“你没睡吗?”我没有回答他,直截了当的问:“安卓,前天晚上和昨天晚上你出去的跳舞的时候有没有再吸毒?”他呆了一呆,亦没有回答我。“我已经打电话给公安局。过一会他们会派人来接你去戒毒。我没有必要再留下,再见。”

  安卓如木鸡一样呆站在门口。没有灯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我从他身边经过,几乎听不见他的呼吸。我走到身后,顿了一顿,说道:“安卓,或许我们的生命是一个被命运选择的无奈举动。但同样我们也有选择命运的权利。你不能只向命运低头,一味妥协。勇敢面对,你的明天会更好的,相信我。如果你恨我,请尽情。”

  下楼的时候,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电梯里昏暗阴冷。我蹲在里面哭,泣不成声。安卓始终未发一言。他选择沉默来对抗我蛮横的决定。这样对他太不公平。我知道他无法理解我,就如我无法理解他。我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揣度对方心里所想。

  走出电梯,我听到警车的呼啸声远远传来。抬头看十楼安卓的公寓,一片灯火。生活仍会继续,现在只是个开始。我安慰自己。

  落颜。我听见他大声呼唤我的名字。落颜,你东西忘在楼上了,我给你送下去。我再次抬头,看见少年安卓站在阳台上,手里握着一团东西,因为太高,看不大清楚。但我清楚的看到,他以一种飞翔的姿势扑了下来。他如此迅速而又突然的掉落在我面前,撞击在这水泥地上。他的眼睛睁开着,在微笑。

  他说,我看见自己身体里的血四处飞溅。

  他说,我看见自己像一朵开败的月季萎顿在地。

  原来,他是看见了结局。

  

  “请原谅我,记忆到了此处戛然而止。仿佛断了的枝桠,再也无法衔接。”

  安卓死于我们相识的第二十三天,是我来这座城市的第四天。他以无比惨烈的方式惩罚了我的专断。甚至恨我到连我的一点东西都不想留在自己的房子里。他手中拿的,是我用清水养的那一束黄花。还有一张纸,纸上面是他娟秀的字迹:

  谢谢你教会我这么多。

  让我面对尘世时勇敢,面对自己时不孤单,面对黑暗时温暖。

  原谅我才知道,你是如此的热爱自由。你是我欲十指捧起的那一朵黄花,却因为小指的缺失,坠落于地,永不回来。是我疏忽了。

  自彼时始,我否认我爱过那个少年安卓。因为我不相信,一个爱字,可以毁掉一个生命。一番感情,可以这样成空,灰飞烟灭!

  听许嵩唱:小说的结构安排你我的邂逅,定格你瞬间的回眸。

  这是一条逾越不过的鸿沟,一万句只是一个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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