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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寿寺

陪伴病中的父亲是不能心无旁骛的。父亲心脏不好,凌晨惊醒是常事,我的睡眠也变得极浅极淡起来。 随手翻阅的枕边书是王小波的《万寿寺》,书中极为平淡的一句话却让我潸然泪下:“从医院里出来已经有一个礼拜了。我有一个好消息:我的记忆正在恢复中,每时每刻都有新的信息闯进我的脑海。我不是历史学家。我已经四十八岁了,还是研究实习员,没有中级职称。”这是王小波借书中的“我”自言自语,但事实上,1997年4月11日凌晨,邻居听到王小波屋子里传来惨叫,但谁也想不到这个魁伟的男子会出什么事,第二天发现他已经心脏病猝发,背抵着墙走了,死时他只有45岁(48岁永远遥不可及),据说他手中还握着未完的稿件,他的小说黑铁时代才开了个头...... 窃以为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只有活着才能感知世间深处的悲凉,才会有对整个社会的担忧。 记得王小波说过:“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这位浪漫骑士、行吟诗人、自由思想家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 他很少写诗,但在早期小说《绿毛水怪》里写出了四句好诗,展现的是两个人走在雾气弥漫的路灯下的情景: 大团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口   吞吐着柔软的针一样的光   我们好像在池塘的水底   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  他的诗仿佛来自星星,有一种水晶般的光辉,窃以为这和他的人完全一样。 记得在回答“我为什么要写作”这一问题时,王小波幽默地以一个登山家的故事作为答案:“有人问一位登山家为什么要登山——谁都知道登山这件事既危险、又没有什么实际的好处,他回答道:‘因为那座山峰在那里’。”同样,另一座山峰也吸引着王小波,他感到了登山的有趣。对于一个智者来说,没有什么比求知更为快乐的事了。热衷于为求知而求知的西方知识分子,常常乐在其中,乐此不疲。维特根斯坦临终时心满意足地说:“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另一个物理学家海森堡说得更绝:“我就要死了,带上两道难题去见上帝。”王小波提到这两件事,就特别感慨:在天堂里享受永生的快乐嫌不够,还要在那里讨论物理!爱知者,必乐知也。 王小波生前一说到探求智慧,就掩饰不住内心的快乐。知识是好的,求知的人生是更好的。 还是回到《万寿寺》,故事讲述的是"我"被汽车撞伤头部,丧失了记忆,于是在万寿寺重读和改写自己的小说手稿,不觉沉醉于千年之前红线、薛嵩、白衣女子等人的诗意世界。 开篇第一句:“莫阿迪诺在《暗店街》里写道: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这本书就放在窗台上,是本小册子,黑黄两色的封面,纸很糙,清晨微红色的阳光正照在它身上。病房里住了很多病人,不知它是谁的。我观察了很久,觉得它像是件无主之物,把它拿到手里来看;但心中惕惕,随时准备把它还回去。过了很久也没人来要,我就把它据为己有。” 在此插几句,《暗店街》的叙述者是位患了遗忘症的****。为了找到自己的真实身份,了解自己前半生的经历,他孜孜不倦地寻访可能是自己的那个人及其朋友好友的踪迹,他们出生或生活过的地点,甚至远涉重洋,来到法属波利尼西亚的一个小岛寻找青年时代的友人。作者是莫阿迪诺,该作品获得1978年的“法国文坛最高荣誉”龚古尔文学奖。 法国现代小说的开头都十分精致,正如那段王小波钟爱无比的王道乾先生译本,玛格丽特《情人》的开篇:”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莫迪亚诺的开篇同样精致:“在我即将步入成年那遥远的日子里,一天深夜,我穿过方尖碑广场,向协和广场走去,这时,一辆轿车突然从黑暗中冒了出来。” 《万寿寺》中的“我”和莫迪阿诺的见解很不一样。他把记忆当作正面的东西,让主人公苦苦追寻它;“我”把记忆当成可厌的东西,像服苦药一样接受着,“我”的记忆尚未完全恢复,但“我”已经觉得很够了,恨不得忘掉一些,但如你所知,“我”和他在一点上是相同的,那就是认为,丧失记忆是个重大的题目,而记忆本身,则是个带有根本性的领域,是摆脱不了的。 因此作者说:“因为这个原故,我希望大家都读读《暗店街》,至于我的书,读不读由你。我就这样离开医院,回到万寿寺里。” 读《万寿寺》,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淡淡的喜悦交织着淡淡的忧伤,这种感觉不同于看《黄金时代》的酣畅淋漓,也不是观《红拂夜奔》的忍俊不禁,《万寿寺》初读或许感觉有些晦涩、零散、杂乱无章;细细咀嚼,感觉便是灵动入心,淡雅纤细起来了。的确,作者在此文中用笔很淡,看不出什么用力的痕迹,读起来比较舒服。 《万寿寺》的主题是什么呢,窃以为是寻找,寻找分很多种,自我的寻找是其中一个相当大的主题。作者这样写道:“对于眼前这座灰蒙蒙的城市,我的看法是:我既可以生活在这里,也可以生活在别处;可以生活在眼前这座水泥城里,走在水泥的大道上,呼吸着尘雾;也可以生活在一座石头城市里,走在一条龟背似的石头大街上,呼吸着路边的紫丁香。在我眼前的,既可以是这层白内障似的、磨砂灯泡似的空气,也可以是黑色透明的、像鬼火一样流动着的空气。人可以迈开腿走路,也可以乘风而去。” 王小波1952年出生于天朝首都北京,1968年响应国家号召下云南插队,薛嵩,自小在唐朝都城长安长大,后响应老XX号召下湘西建功立业。“晚唐时,薛嵩在湘西当节度使。前往驻地时,带去了他的铁枪。”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王小波此文延续了他有趣的风格,特别是写到薛嵩抢亲,让我又有了读《红拂夜奔》的忍俊不禁。 “薛嵩心情激动,已经达到了极点。当时雨季刚过,旱季刚到,树叶子上都是水,林子里闷得很。薛嵩的胸口也很闷。他还觉得自己没有平时有劲。在恐惧中,他一把捂住了红线的嘴,怕她叫出声来──这个地方离寨子里太近了。奇怪得是,红线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使劲挣扎,只是脸和脖子都涨得通红。后来她猛地一扭脸说:你再这样捂着,我就要闷死了。薛嵩感到意外,就说:我是强盗、是色狼,还管你的死活吗? 有关薛嵩抢到红线的事,还有另一种说法是这样的:他不是在山上,而是在水边逮住了她。他很喜欢她的样子──她既没有纹身,也不嚼槟榔──就从树丛里跳出来,大叫一声:抢婚!红线端详了他一阵,叹了一口气,爬上岸来,从腰间解下鱼篓,转过身去,低下头来说:抢吧。按照抢婚的礼仪,薛嵩应该在她脑后打上一棍,把她打晕、抢走。但是薛嵩并没有预备棍子。他连忙跑到树林里去,想找一根粗一点的树枝,但一时也找不到。可以想见,假如薛嵩总是找不到棍子,红线就会被别的带了棍子的人抢走,这就使薛嵩很着急。后来从树林里跑了出来,用拳头在红线的脑后敲了一下,红线就晕了过去。然后薛嵩把她扛到了肩上,此时她又醒了过来,叫薛嵩别忘了她的鱼篓。直到看见薛嵩拾起了鱼篓,并且看清了鱼篓里的黄鳝没有趁机逃掉,她才**一声,重新晕了过去。此后薛嵩就把她扛回了家去。 自然,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薛嵩在树林里遇上了红线,大喝一声:抢婚!红线就晕了过去,听凭薛嵩把她抢走。但在这种说法中,红线的尊严得不到尊重,所以,我不准备相信这第三种说法。第二种说法和第一种说法是殊途同归。” 作者营造出的氛围是极为精彩而非人化的,就像神一样。仿佛钻石着光,春花带露,灿烂无比,蛊惑人心。其次是说真话,因为他觉得“这一点非常基本的做人作文要求,长久以来对于我们是一种奢侈。” 窃以为《万寿寺》基调其实是悲伤的。小说中的世界,可以不断地修改,不断地开始,有着无限种的可能,然而现实中,一切都是困难重重。正如在薛嵩的故事中,一心一意想要有所成就的他,最终还是落入了俗套。诗意在现实生活的压迫之下,也不得不低下头。一切都在无可挽回的走向庸俗。 这种悲伤到《红拂夜奔》中深化为更加尖锐的情感。因此作者道“到目前为止,我只能强忍着绝望活在世界上。希望犹存,不是吗?” 《万寿寺》开始的时候写像碗一样倒扣的天空和云朵,而后写薛嵩寂寞的时候喜欢把红线抱在怀里,抵御寂寞。那一段真是看得人想哭。王小波说:“这个世界上好的东西不多,我愿意为之付出生命。”他说的,可以是文字,也可以是智慧和自由。 “黎明可能是这样的:红线倒在薛嵩怀里时,周围是一片淡淡的紫色。睡着以后,她那张紧绷绷的小脸松懈下来。然后,淡紫色就消散了。一片透明的浅蓝色融入了一切,也融入红线小小的身体。 失掉记忆这件事,很不容易掩饰,正如撞破了的眼眶也很不容易掩饰。 明天早上,我就要走上前往湘西风凰寨的不归路。薛嵩要到那里和红线汇合,我要回到万寿寺和白衣女人汇合。长安城里的一切已经结束。一切都在无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午夜梦回,突然忆起王小波的一句话,或许可以当作《万寿寺》给我的感悟吧。 “梦具有一种荒诞的真实性,而真实有一种真实的荒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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