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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并不知,跟父亲自在相处的时光,并非我们想象的无边无际

(还有两小时回无锡了,发篇旧文)

我爸大我妈四岁,生日很近,所以生日经常潦草在一起过。

我爸长在无锡市乡下——那里现在算郊区。我小时候回老家看爷爷奶奶时,还有木结构房、鸡、鹅、河水、菜田、塞柴草的大灶和晒咸菜的场院。

他是家里长子,高中毕业进无锡城闯天下,进了一个做土畜产进出口的公司,直到如今。

他外语不好,但是各类条例、航运、箱子规模、港口、运输路线等,百晓生一样。

所谓“严父慈母”,但我家里,一向是严母慈父。我爸性格随随便便,反而是妈急性子,雷厉风行的。

我爸不算知识分子,他和我妈都是自学夜校拿的文凭。但他是我所见最爱看书的人之一,而且热情鼓励我看书。幼儿园时去逛菜市场,我看见一个孩子手捧一本《黑猫警长》,大馋,问哪儿买的,说是两公里外一个桥旁书店。我爸穿着拖鞋就去了,买了回来。我爸允许我看一切书。小学,每逢我期中、期末考所谓“大考”得全班第一,他就允许我买套书。所以我们后来每次搬家,储藏室和书柜里的书都很累赘。

我妈急性子呆不稳。做了段纺织后,跳槽去某制衣公司,然后去了某皮革厂,然后神奇的去一个新加坡在无锡的公司当了人事主管。最后她自己跳出来创业,帮人买卖汽车——这是我快上大学时的事了。直到2005年之前,我妈妈一直是个女强人式的角色。望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也爱听类似的奉承。朋友圈都争夸她确实精明能干还好强。

我爸却一直在做本行。做了四十年国际商务。打电话,谈事,确认集装箱尺寸,确认货物性质,研究有关条例。

我爸妈厨艺都好。我爸一手蒜泥白肉、鱼头汤都是可以拿出去卖的。我妈的红烧肉、鸡汤、各类蔬菜都炒得出色。但在饮食上,他俩有不同意见。我爸爱新鲜,不吃隔夜菜。我妈随我外婆的节俭性子,总想着再回锅做一顿。他俩常为这事掐起来。我爸怨我妈抠,我妈恨我爸吊儿郎当的浪费,然后俩人孩子脾气一样来找我诉苦。

我小时候,我爸给我买了许多书,许多讲故事和评书的磁带,任我看。我想玩什么,比如练京剧里的耍枪,比如吹横笛,比如学围棋、国际象棋,比如弹吉他(后来的事了),他听了都直接买来,给我,让我自己学。我一位邻居是无锡小有名气的书法老师,说我有根底,想免费教我,我爸问我想不想学,我摇头,我爸就对那阿姨说不了。他想学啥自己会去学的,不想学的怎么都灌不进去,算了。

我爸妈都爱打**,但牌技天差地远。我妈常输,我爸猛赢。所以约打**时,还要田忌赛马。比如,有两家来分别约爸妈,我爸就要分配:“甲家比较弱,你去;乙家比较强,我去。”类似于此。

我妈做了汽车这行,不知怎么混到了驾照,但开起车来地动山摇。后来我爸学了车后,我妈就根本不开了。我爸成了御用司机。

我爸给我看的第一本西方著作,我记得极清楚,是上海译文社70年代末红皮本《三个**手》,李青崖译。第二本是《基督山伯爵》,第三本是《高老头》。从此我记下了达达尼昂、拉斯底涅和巴黎。所以,后来,我对我爸说我要去巴黎的时候,我爸问我“干什么去,学什么”时,我说,“就跟达达尼昂一样”。我爸就点头,不说话了。

我爸妈一直不太管我的学业。每次别人问,“你们儿子进大桥中学进一中(在当时的无锡,第一的初中和第一的高中),没要你们掏一分钱(当时进这俩中学,略差一点的都要几万元赞助,现在不知怎么了),你们怎么教的?”我爸总是说,“什么也不教,随他自己去。”

我爸是狂热的江苏男篮球迷,胡卫东球迷。他还喜欢AC米兰,尤其热爱巴雷西和马萨罗;他爱德国,尤其喜欢克林斯曼和沃勒尔(他给沃勒尔起绰号叫做,胡子老狐狸);他爱拉里·伯德和乔 丹;他爱广东的池明华和彭伟国;他喜欢格拉芙。这一切全套移植到了我身上。我开始看球就是随他,于是至今是米兰球迷、德国球迷,等等。

我爸只有一次认真管过我。那时我上大一,成绩还不大好。我爸严肃跟我谈过次。他认为我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做事有时太任性,将来想走什么路要想清楚,类似于此,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之前,我们一直有点多年父子成兄弟的意思,那是他第一次拿父亲姿态来跟我说话。之后,我开始能写字挣钱了,他就稍微放了点心。

我爸没在海外生活过,但他很洋气。现在想起来,作为一个人生前十八年在无锡乡下看着田野长大的人,他洋气得匪夷所思。他大概36岁那年尝试教我看足球赛和篮球赛,那是1990年代初期。他能从客户那里弄来一些旧录像带。他对普拉蒂尼、济科、苏格拉底、吉雷瑟、马拉多纳、巴尔达诺、巴乔、维亚利、罗西、斯基拉奇们如数家珍。虽是江苏人,但他对足球没有地域偏见。他喜欢黎兵、马明宇,也喜欢彭伟国和池明华,而且每天跟我念叨容志行与古广明。他也爱格拉芙,爱桑普拉斯,爱乔治-福尔曼与霍利菲尔德,爱伯德,爱乔丹,以及,嗯,爱胡卫东。

他读金庸古龙,也读大仲马,读巴尔扎克。他最喜欢的西方小说是《豺狼的日子》,曾经给我口述过所有剧情,之后我才开始看。他也爱看《加里森敢死队》,爱看《虎口脱险》。他听三大歌王。他曾经边让我听边跟我分析说,多明戈是歌剧之王,帕瓦罗蒂就更抒情一点,听这里,听这里一个音……

整体而言,我觉得,我爸是个,在他那一代而言,很洋气,甚或,很开放的人。我小时候的书桌上常摆着一个地球仪。他很喜欢地球仪。作为一个航运专家,这自然一点都不奇怪。我偶尔去他办公室,看见那本台历,是一个“世界上你所不知道的”那么一本。比如等他下班时,我就无聊地翻台历玩,觉得仿佛在看《正大综艺》的“世界真奇妙”。

我在《爱情故事》里写过这段剧情,写我父亲和我母亲的:

立夏之前,一家人带着小伙子去爬山,妈妈和姑娘就合力煮了十四个茶叶蛋。这回可不比秋天,不是走锡山,而是爬惠山了。三百来米高,需要费些事。弟弟将满腔的年少气盛,兑现成了冲在第一个上山的步伐,公主次之,妈妈和姑娘合力扶着外婆,爬一程,小伙子和后爸就在旁边接手扶着。春日里百草丰茂,山色葱绿,不再如冬日那么斑斑点点着红黄灰。早上落了一阵轻雨,山林里还有清鲜的雨味,枝上时有水滴缓慢垂积,落将下来。山上望下去,水汽犹重,弯曲的运河上,也是一片白茫茫。

半山亭里,有卖卤豆腐干的:是将豆腐干在卤汁里煮得发皱,甜浓香韧,乌黑油亮,用小木签扎吃。卖豆腐干的吹起牛来:

我们这个豆腐干,实在不得了。卤料,有酒有糖,有醋有酱,有桂花有甘草,还有老陆稿荐酱汁肉那一味秘方!吃了我们的豆腐干,延年益寿通气,而且不想再吃老陆稿荐……

大家在山顶吃完了茶叶蛋,沿后山而下。下山时,一路都是后爸和小伙子,左右扶着外婆,小伙子叮嘱外婆小心脚下石阶新长青苔滑。后山林叶参差,竹木穿天,大家的脸上身上,都翠绿逼人,竹林间有鸟噪声,有戴着草帽挖笋子的山麓居民。妈妈就走过去问价:

笋子怎么个卖法?

这个不一定!挖出来了,看大小,再分定价钱!

那就挖几颗吧,我们要做腌笃鲜吃的,不是用来炒的!

好!

这一段发生在我出生前,自然从来没机会亲历。所以有类似感受,是因为我自己和我父亲,亲自经历过这么一段爬山下山的时光——那是我小时候春天秋天,常经历的时光。

那时我与大多数人一样,并不知道自己以后长大了,走远了,跟父亲在一起的时光会相应减少。年节、假日,再回去时,也很少能像小时候一样了。固然多年父子如兄弟,但人长大后,面对父亲,情感总是会不太一样些。

那时自然也并不知道,我跟我父亲真正能朝夕相处、自在欢愉的时光,其实并没我们想象中那样无边无际——我们长大的速度与父亲变老的速度,都那么快。

随笔 情感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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