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最热门的国际谣言就是俄罗斯总统普京遭遇政变。传闻有鼻子有眼，不知道哪天真相出笼。作为一个好奇的看客，热闹之余我有些意外地发现，不管信不信传不传，大家都中性地使用着“政变”这个词，显得特审慎特客观。这种态度倒回去几十年，甚至十几年，都有些不可思议——那时候人人怕乱，稍有风吹草动，想到的就是剧变、暴动、动乱，甚至革命。
乱，对于经验者而言是一种条件反射式的痛苦。长痛不如短痛，大乱不如小灾，这就是人们谈及政变而不惊的缘故。所谓政变，无非是一批领导人替换掉另一批领导人的事件，虽然也会用到暴力，但终究是恫吓性质的，其规模也很小，甚而不值一提。最重要的是，它换汤不换药，对普通人的身家性命影响较小。只要时间拖得不太久，局面不至于过于迷惘，大家不妨保持一种影视剧迷一般的心情。
我有时猜测，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心态，政变的谣言才在传播中那么讨喜。
有趣的是，政变者绝不会用政变来指称自身的行为。对他们来说，这个词太猥琐，远不及“革命”那么正面积极。他们觉得，有了革命的标签，就有了行动的正当性与合法性。他们才不管有些知识分子的絮叨呢：规模大，动员多，牵涉广，动不动血流不止人头落地——他们知道，什么才是革命的名，什么才是革命的实。
在这点上，统治者与被统治的大众早就取得了共识。与其提及革命就浑身不自在，不如把它吹成一个修辞的肥皂泡，从而彻底将其虚无化，这才叫妙棋。于是我们看到，灵魂深处闹起了革命，学习领域有了方法的革命，企业管理出现了自我革命，连空调和冰箱也都掀起了变频革命。
说起来，革命这个字眼还真和机械有关。最初，“revolution”就是工程学中的一个术语，指的是做循环运动的一个物体，后来又出现在天文学的领域。大概是15世纪，热衷占星术的意大利人把这个词挪进了政治领域——那时候的政治人物都离不开占星家的指点。于是，“revoluzioni”就由行星运行轨迹的突然变化，转换成了政治方向遽变的意思。
到了17世纪，革命一词的意思依旧如此。在那个年代，革命与复辟一点儿都不矛盾。英国国王查理二世的复位，以及前政府的倒台，都被时人称为革命。和中国人的传统类似，那时候的英国人也把革命与天命联系在一起。例如1662年，英国贵族克拉雷登（Clarendon）就说，革命意味着克伦威尔政权——灾星造成的祸害终结了。
光荣革命之后，英国人对这个词的使用依然含混而宽泛。那时的《简明牛津英语词典》是这样定义革命的：“新的统治者或政治组织通过武力取代旧的统治。”瞧，那时候革命与政变没分家。
直到18世纪，在启蒙精神的指引下，革命的含义才逐渐改变。当人们开始认为，革命意味着“大乱大治”，意味着社会将通过动乱或剧变来恢复公正，并且朝着一个更文明社会的方向进步之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从这个角度看，现代意义上的第一场革命发生在法国大革命之前的法国人的脑袋里。因为在1789年革命爆发以前的二三十年间，法国人已经在这个意义上讨论革命了。关于这一点，托克维尔在名著《旧制度与大革命》里说得很明白。当暴动的巴黎市民于7月14日攻陷巴士底狱，所有的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革命终于到来了。而在此之前，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已经在抨击这场史无前例的事物了。
法国大革命重写了革命的定义，并且为革命制定了一个很高的操作标准。一方面，自此以后，革命的老定义不但是旧的，而且是错的。另一方面，革命不再是改朝换代的别称，而将意味着更多的血与火。
就此，学者们的笔头飞快。大卫·罗伯特森（David Robertson）在《企鹅政治学辞典》里给出的定义是：“我们所谓的革命，严格意义上说，是政治系统的一场全面的暴力变革，不仅仅改变了社会的权力分布，还导致了整个社会结构的重大改变。……在政治科学里，其主要含义是：有所准备的、有所意图的，而且经常是暴力性的，由一个新的统治阶级领导动员起民众反对现存体系、推翻旧统治阶级。”
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则写道，政变绝不是革命。那只是一伙人更换另一伙人的游戏。革命必须包含一场群众运动，导致大规模的改革或变革过程，而且涉及运用或威胁运用武力。因此他对革命的定义是：“群众运动的领袖通过武力方式取得国家权力，并随之以其用来发动大规模的社会变革。”
问题在于，无论是法国革命、俄国革命还是中国革命，它们都很难像定义那样精准无缺。法国的革命者没有明确的政治意图，俄国的革命一开始并无民众参与，中国的革命似乎最符合定义，但对它的评价起起伏伏。有些学者因此认为，在人类历史上，真正的革命屈指可数，几乎未达两位数。
另一些学者认为，革命稀有的主要原因不在于标准，而在于“大多数革命者一旦上台——只要他们能侥幸成功，就倾向于成为卑鄙的独裁者”。因为革命要实现的理想，必然会使革命领导者的“政治生存更难”。这不是作茧自缚吗？前不久出版的《独裁者手册》就给出了不少与革命相关的灰暗图景，值得一看。相比之下，它对成功革命的阐释有些不情不愿。
写到这里，听说普京马上要露面，会见吉尔吉斯斯坦总统，我得上网去看看。
作者：西闪 腾讯《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