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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谦益《秋水阁记》原文及鉴赏

  〔清〕钱谦益

  阁于山与湖之间,山围如屏,湖绕如带,山与湖交相袭也。虞山,堕山也。蜿蜒西属,至是则如密如防,环拱而不忍去。西湖连延数里,缭如周墙。湖之为陂为寖者,弥望如江流。山与湖之形,经斯地也,若胥变焉。阁屹起平田之中,无垣屋之蔽,无藩离之限,背负云气,胸荡烟水,阴阳晦明,开敛变怪,皆不得遁去毫末。阁既成,主人与客,登而乐之,谋所以名其阁者。主人复于客曰:“客亦知河伯之自多于水乎?今吾与子亦犹是也。尝试与子直前楹而望,阳山箭缺,累如重甗。吴王拜郊之台,已为黍离荆棘矣。逦迤而西,江上诸山,参错如眉黛,吴海国、康蕲国之壁垒,亦已荡为江流矣。下上千百年,英雄战争割据,杳然不可以复迹,而况于斯阁欤?又况于吾与子以眇然之躯,寄于斯阁者欤?吾与子登斯阁也,欣然骋望,举酒相属,已不免哑然自笑,而何怪于人世之还而相笑与?”客曰:“不然,于天地之间有山与湖,于山与湖之间有斯阁,于斯阁之中有吾与子。吾与子相与晞朝阳而浴夕月,钓清流而弋高风,其视人世之区区以井蛙相跨峙而以腐鼠相嚇也,为何如哉?吾闻之,万物莫不然,莫不非。因其所非而非之,是以小河伯而大海若,少仲尼而轻伯夷,因其所然而然之,则夫夔蚿之相怜,鯈鱼之出游,皆动乎天机而无所待也。吾与子之相乐也,人世之相笑也,皆彼是之两行也,而又何间焉?”主人曰:“善哉!吾不能辩也。”姑以秋水名阁,而书之以为记。崇祯四年三月初五日。

  ——《牧斋初学集》

  〔注释〕 虞山:在今江苏省常熟市西北。堕(duò):山形狭长貌。 陂(bēi):泽畔障水之岸。寖(jìn):同“浸”,渗透之意。 胥:皆,都。 多:以……为多。庄子《秋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 楹:厅堂前部的柱子。 甗(yān):古炊器。 井蛙:比喻见识狭小而又自夸自得的人。腐鼠:腐烂的老鼠,比喻轻贱之物。 “是以”二句:庄子《秋水》:“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这里的“小”和“大”皆为意动用法。下句“少仲尼而轻伯夷”中“少”“轻”均为意动用法。庄子《秋水》:“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  夔(kuí):据《山海经·大荒东经》记载,是一种形状像牛、无角、仅一只脚的怪兽。蚿:又称马蚿,一种多足虫。怜:爱慕。这一句意思为“夔一足,爱慕蚿多足;蚿虽多足,却爱慕蛇无足而能行”。 鯈(tiáo)鱼:庄子《秋水》:“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天机:自然。 “皆彼”二句:大意为:都是从这两种不同角度来看问题,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赏析〕这篇散文,其主旨,不过是庄子思想的阐述。阁所以名为“秋水”,取庄子外篇《秋水》之义,“万物莫不然,莫不非”的观点。原话摘自于庄子《秋水》中“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之句。然作者妙笔生花处,一是将庄子这一见解的提出,置放在水绕山环,一亭翼然的坦荡清雅的自然环境的背景下,以见庄子思想的自由、洒脱;二是以主客问答形式,以主人的拘泥来反衬庄子的超迈,这样,使庄子那种摒弃是非,一无挂碍的绝对自由精神,更显其熠熠光辉。

  钱谦益早年曾参加东林党,在各种力量抗衡的政治漩涡中,他曾屡遭排挤,顿踣的人生,使他黯然。于是,作为一个失意文人,钱谦益尽管一向以儒家思想为主导,此时,不由也和道家产生了些感情。在庄子那里,他失重的心灵平衡了。道家思想汰去了他尘虑的烦扰,剩下的,是摒弃是非的虚无的愉悦。虽然飘渺,但某种意义上讲,飘渺给人的美或许更要超过现实的物质的美。所以,钱谦益陶醉了,这篇对道家思想津津乐道的《秋水阁记》,便从他的笔底溢出。

  当然,行文要有一种回环曲折之美,比如苏州网师园要设一个小胡同,狭窄黯淡,让你行几步,方才豁然开朗,只见半亩方塘,水榭亭台,树木扶疏。对这一点,才高八斗的钱谦益是深谙于心的,所以,他在《秋水阁记》的篇首绝口不提庄子,他写山,写水,写处在这样一个清空高远的天地里的小亭,其实,正暗寓着庄子所提倡的那种无涯无涘的自由之美。

  这位主人登临览胜,心中顿时涌起一种沧海桑田之慨,人世万物,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他悲观了。殊不知,主人这一番言语,恰是钱谦益在行文中设下的埋伏,他正是要以“主”的迷惘来反衬“客”的彻悟,以“主”的拘谨来表现“客”的洒脱,在两相对照中,以见庄子超越凡辈的睿智。

  “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这是“客”的议论中心。用现代汉语来讲,就是:“如果只就自己所认为正确的方面便以它为正确,那万物就没有什么不是正确的了;如果只就自己所认为错误的方面便以它为错误,那万物就没有什么不是错误的了。”(见欧阳景贤、欧阳超《庄子释译》)“客”在这里搬用了庄子《秋水》中的观点,并引用《秋水》中一系列例证,最后得出结论为:我们在这里取乐也好,别人讥笑我们也好,不都是从这两种不同的角度来看问题么,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客”阐述了庄子无是非的观点,这种观点,摒弃了人世间的烦扰,大有一种超然物外的自由。所以,听了“客”的一席谈,“主”茅塞顿开,悲观阴霾一扫而空,只曰:“善哉!吾不能辩也。”庄子思想给失意者精神的安慰,不正可见一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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