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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洪《王伯炎与李四爷》原文及赏析

  

  每天清晨,邻舍人家还没有从睡梦中苏醒,王伯炎早已直着嗓子,高声哼两句京调。他颇想悠闲自得地学上余叔岩的调门,实际上却比麒麟童的一路更低哑,声嘶力竭。

  “这王八——每天总是这一套!”

  邻舍人家给他从梦里惊醒过来,都这样咒骂:有的一边骂着一边翻个身,又呼呼睡去了,有的看见天已大亮,便趁此爬了起来。日子一久,王伯炎每天哼惯了,邻舍人家也听惯了,竟把他当做一只公鸡似的,只要他拉起喉咙一哼,就知道是应该起身的时候。王伯炎偶一忘掉了这件清晨的功课,有些人反而要抱怨地说道:

  “今天王八忘记哼京调,我迟起了一个钟头!”

  可是他每天准时哼呢,人家也总是没好气地骂他一句,仿佛这句咒骂,就是对于王伯炎的一种酬报。有几次,贪睡的人打开窗子来责问他:

  “王八,你大清早不哼就不能过日子吗?每天把人家吵醒是什么意思?”

  如果王伯炎正哼得起劲,听到这句话就不哼了,但一下子又似乎不好意思煞住,就一转腔咳嗽两声,然后停下来。假如已经唱完呢,那么他就唠叨几句:“我唱我的,干你们什么呢? 各人头上一方天。”

  大家觉得与其听他唠叨,不若让他干脆唱几句的好。

  而且他一唠叨,什么心事都勾上了。

  王伯炎祖上是世代书香,他的曾祖及祖父,都在京里做过官;他父亲从小不学好,把家产挥霍一空。王伯炎幼年时代,正是他父亲挥金如土的时候。人家虽然瞧他不起,却因为他父亲手面松,掷千金无吝色,别人可以从中沾点光,所以表面上还是敷衍,有的竟趋之若鹜,不惜假意奉承。后来家产花用完了,父亲也死了,他这才临到了凄凉苦难的深渊:什么人都不睬他,好像一向就不曾认识似的。

  他只能变卖一点破旧东西,打发这些源源而来的日子;没有家,没有钱,没有亲戚朋友! 人家一见他就转过脸,跟别人搭讪去了,却暗暗用冷眼瞟着他。起先他真的动了怒,责问他们——你们这样容易忘记啊? 当初我父亲卖田卖地,他自己只花一半,还有一半是你们帮他花了的,现在就完全忘了啊?

  然而人家哪里睬他呢? 眨眨眼,掉过脸去;再不然就是破口大骂。他们只认识他的父亲。

  他父亲死的时候,王伯炎确曾痛哭过几场,但痛哭也无法挽救,他就对这些人痛恨。“这些王八蛋!”他常常咬牙切齿地骂,骂得那么响亮,只要从前受过王家好处的,他见着了就不肯放过。

  可是他孤独无援,连骂人也要吃亏,他骂别人王八蛋,别人倒没有损失什么皮毛; 他只有一张嘴,人家本来不理睬他,他骂他的,谁也不在乎。但日子一久,他自己倒变成“王八”了! 人家“王八”“王八”的喊他,逼得他叫做王八,人家嘴多,谁都不提他本来的名儿,他也无可奈何。

  当他无法拒绝的时候,他也曾恨得牙痒痒地唉声叹气,“这些王八蛋——”他骂。可是一骂出口,好像就有几十张嘴把它吐回来,仍旧丢在他身上——是一片可怕的叫喊:“王八”“王八”!他的心不免一阵颤抖。他知道还有两个拳头,他要痛痛快快给这些“王八蛋”一顿揍。不过他明白他的拳头一伸出去,准会像骂人家“王八”一样,几十个拳头一齐伸出来。

  慢慢地,大家忘了他叫王伯炎,都叫他“王八”了。

  这一天早上,他悠然坐着抽烟,京调已经哼过,隔壁陈浩年家的大女儿也照例骂过他了。太阳照耀在对面的高墙上,清晨的凉风拂着他,他虽然没什么诗意,却也觉得每天这个时候最可爱。太阳、清风,似乎只为他一个人才有的。他听得卖糖糕卖粽子的在隔壁巷子里叫卖,伸手探到袋里,只有几张零星的小票子,便咽下一口唾沫,好像就吞下了糖糕粽子。

  “伯炎!”猛可地扑来这叫喊,把他震得直跳起来。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还叫他伯炎,不叫王八。可是今天这么早,叫得又这么急切,他可料想不到。他嘴里唔唔着,急忙站起来,果然匆匆走来的是李四爷

  “嗳,李四爷——”他连连弯着身子。

  李四爷是高个子,四十五岁以上的年纪,浓眉大眼,看来很是魁梧;王伯炎站在李四爷面前,样子更见得瘦小,一张萎靡不振的三角脸,只两只眼睛比较有点精神。

  “李四爷,今天好早啊,”他说。“请坐坐,请坐坐!”

  他赶忙端过一张凳子,用手抹了抹纸屑烟灰。在李四爷面前,他才感到自己的人格,也记起自己的祖上是世代书香,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做伯炎。

  李四爷看看那张凳子却并不坐,摸出两支香烟,递一支给他,燃着烟说:

  “做人没有意思!”

  王伯炎摸不着头脑。“这话是什么意思呀?”他眨眨眼睛说。

  李四爷叹了一口气,无限感喟。他觉得做人没有意思,已经不胜伤感,而这句伤感的话竟得不到迅速的反响,好像掉在空谷里,当然伤了他的心。

  “唉,大家叫你王八也有道理!”他愤愤地说。“我心里难受,一早跑到你这儿聊聊天,散散心头这股怨气,你却这么傻头傻脑的,怎么不是个王八呢!”

  王伯炎拉过一张凳子,挨到李四爷旁边坐下,不禁两颊红了一阵,因为他想到李四爷如果也叫他王八,那么天底下没有一个人再知道他叫王伯炎了。所以他赶忙陪笑道:

  “别生气,李四爷,我心绪坏,就变傻了。”

  他这句话说得很伶俐,音调也沉着,使李四爷转过脸来细细向他端详一下:李四爷惊讶他怎么学来了口才,也惊讶他怎么坏了心绪:他虽然常常找伯炎发点牢骚,谈点新闻,却从来没有想到王伯炎也会坏了心境。像这样一个人,似乎不应该有什么情绪上的好恶喜怒,不应该有他“自我”存在。

  这个发现,使李四爷震了一震,觉得王伯炎确实可怜,也就不再生气,慢条斯理地抽几口烟,又开口说:

  “赵端民这家伙只在钱眼里打转,昨天卖去一笔囤货赚一百万,小孩子手里钞票一把一把的,我向他先支一点钱,他沉下脸说是过几天。昨晚上他请客,那桌酒不单是丰盛,还稀奇古怪的配出各种花样来; 那些糖果又都是怪名目,我一只耳朵听进去,早从另一只耳朵溜出来,记也记不住。听说连香烟什么的,一桌客人花了两万。我辛苦一年也拿不到这些钱! 昨天晚上他们闹到十二点,听着心里真难受,一整夜没有阖眼,想想从前的日子,觉得现在做人真没意思!”

  李四爷这些话,勾起了王伯炎两重伤感。第一,他记起自己身出名门,幼年少年时代,的确过了些奢侈日子;第二呢,他觉得李四爷在赵端民那边做一名低级清客,每天吃现成的饭,每月垂手得几百块钱,确是很可羡慕的。虽说现在几百块钱只够买一双袜子,比他这样闲着总好得多。他现在只能听人家叫他“王八”,却没有人肯援手!

  “四爷,你不吃他这碗饭,自家打出一个天下来,我王伯炎可以让你照顾照顾了。”

  “就是这句话呀!”李四爷咂咂嘴。”我已经着手进行了,上次我不是对你说过的? 只要事情一上手——你还有什么问题?”

  “可是日子过得很快呢,说说,也已经三个月过去了。”伯炎半吞半吐地说。

  一谈到这些,李四爷便精神饱满起来,一扫刚才的怨愤样子;他飘然丢下烟蒂,掸掸身上的烟灰说:“这年头虽然混乱,真正的才能还是会脱颖而出的。”他说完这句斯文的话,向伯炎扫了一眼,看看这对手能不能领会。

  王伯炎幼少时候也曾读过书,但那时候放纵无度,竟没有喝多少墨水下去,对于脱颖而出这四个字,并不怎样明白,所以换个题目说:

  “听说赵端民侵用一大笔公款呢,上面有命令要撤查,他急得连夜把钞票送出去。”

  “是呀,我还没有告诉你咧。他急得直跳起来,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像个疯气。他小声小气的跟陆仰安商量,那胖子干脆说除了钞票没有旁的东西能够解围。陆胖子没有第二句话,姓赵的就依了他。后来事情过去了,陆胖子故意向他借三万,他推说手头一时周转不灵,只肯五千,所以陆仰安也恨着他! 嗨,伯炎,这年头大家都是抢钞票! 这些人只怕日本佬。除了日本佬,还有谁管得着!”

  “太平年份没有听说过这些话——做事情专为抢钞票!”

  “好,正事要紧,我们不说这些吧。如果我到省城去做秘书,我一定提拔你!”他精神抖擞,说得字字有力。他无论怎样心情恶劣,只要想到自己有几个旧友在省城里,要去活动就有做秘书的希望,便趾高气场,说是要给赵端民这小子瞧瞧利害呢。

  他气愤的时候这样想,牢骚满腹的时候找王伯炎这样说;实际上则挨在赵家吃现成的饭,一动也不动。王伯炎等他提拔等得焦了心,问他什么时候才有这个日子,李四爷必又生他的气,说他傻头傻脑的,什么事都没有耐性。

  “伯炎,今天我一定去发几封快信,闷在姓赵的那里没有意思,你好好的别生气,我李四爷知道你!”他陡的站起来,拍拍那件满是油垢的袍子,就转身走了。

  他走到天井里,忽然又匆匆回来,向王伯炎低声说道:“你隔壁陈浩年的大女儿啊,跟赵端民有点不清不白呢。赵大娘吵得把几件古董都打碎了。人家说是陈浩年久病无法养家,才指使大女儿做这样的勾当。”

  李四爷嘴里有一股葱油的气味,直扑进伯炎的鼻孔,闻得他肚子里格外空洞起来,他一清早还没有喝过什么东西,所以这件风流新闻一点也勾不起他的兴致。

  “有了什么好消息就告诉我吧! 我实在熬不下去了。单单一个人,没有吃的又没有穿的,破东西也快卖完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先耐耐性儿。”

  李四爷现在有点飘飘然,因为他想到真会上省城去当秘书,真有一天可以扬眉吐气,把赵端民这小子气个半死。

  “赵端民这小子算什么呢?”他鄙夷地思忖着。“左右不过是学徒出身,拿起报纸来看不完三行四行。因为他手段狠,胆量大,在这乱世年头只要讨外国人欢喜,鸿运就会高照;他的警察局长一做三年,看看要丢了,赶忙使劲用功夫,又抓了回来! 可是我进省城呢,有机会总得飞他一拳,谁叫他待我太刻薄? 他父亲早死,当学徒还是我介绍他照顾他的!”

  李四爷想到这里啐了一口,“有一天我能够上省城去,这小子怕也赶着来奉承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那时候,可怜的王伯炎也得帮他一手,这家伙虽然懦弱无能,可怜而不足惜,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好生之德!”

  李四爷确实有点飘飘然。不过李四爷生平,这还是第一回要向人报复。他活到这点年纪,从未在社会上办理过什么事情。他守着祖产,一家人很可以安安稳稳过点清静日子,虽不丰腴,却也不愁吃喝。这种生活,是中国一般小城市里中上阶层所特有的。可是经过这一次战争,这种悠闲的生活就全部打破了。真像一个缥缈的梦,失而不可复得。

  生活威逼他,不得已求救于赵端民门下。赵端民受过李四爷的恩泽,也就一口答应下来。他进去的时候白米七八十块钱一担,吃了饭拿二百块钱一月,一家人可以活命了; 到现在白米已经涨到一万,他还是每月几百块,并没有增加。有一次他提起这回事,姓赵的不说话,只向他看了看,那意思是:你不做什么事,几百块还嫌少吗?

  自从碰了这个钉子,李四爷的人生观就大大改变了;他牢骚满腹,很想自己能振作起来,做点事业给赵端民他们看看。他常常做许多瑰丽的梦,也常常骂赵端民“小子”“小子”的,越来越觉得看不上眼。其实李四爷早点活动,别尽做那些破碎的梦,老老实实找个事做,原不至于到今天还仰承赵端民的鼻息。李四爷只会梦想唠叨,烦恼起来找王八发发牢骚。牢骚一发,心里感到一阵轻松,得到了满足。

  他现在就是怀着这种轻松的心情。这几年来,为了生计压迫,为了看不惯那些毛头小子在社会上耀武扬威,他精神有点失常,心情也飘忽无定。可是他又这般无能,那魁梧的身材只是一个脆弱的空壳,受了些打击,竟变得傻头傻脑。

  此刻一路回到赵家去,心里虽飘飘然,却又空空洞洞的。

  他走过赵端民起坐室门口,佯作没有注意,只斜过一只眼睛去,看见姓赵的靠在沙发里吸雪茄,右腿压着左腿,跷呀跷的。

  刚擦过门口,听得赵端民从沙发里跳起来叫道: “李四爷——”

  赵端民是刚刚三十开外的年纪,瘦长身材,一双络满血丝的眼睛仿佛随时要跟人寻衅。脸上泛着微笑,可是笑得很不自在,一看就知道是装模作样。

  “这么早已经出去了回来吗?有空就这儿坐坐。”他指指门口那一张椅子。

  李四爷向他扫了一眼,想猜猜到底是什么事情。这几个月来,赵端民简直没有跟他搭讪过,见面的时候就含糊点点头。假如李四爷有话,赵端民只听了一句两句就说:“你跟周一鸣去说吧——对他说也一样。”

  一鸣是姓赵的小舅子,成天骨碌着一双猫儿眼,右手永远夹着一支香烟,肚子里没有藏满二三百个字,却学会了几个新名词,老挂在嘴巴上,成天“考虑”呀“应付”呀的胡乱使用。李四爷讨厌这个一腔草包的小子,仗着姊夫是警察局长,常常吆五喝六的。所以赵端民每次要他跟周一鸣去说,他宁可闷在肚子里不说。

  今天是赵端民要找他说话了,他感到一种新鲜味儿,所以他坐下来又向赵端民扫了一眼。

  姓赵的仍旧是一脸不自在的笑,络满红丝的眼仿佛要看透别人,李四爷不禁全身一震。他就是这点儿脾气怪,心里恨这姓赵的小子,可是一见面又低下头来,现在赵端民要找他说话,竟有点受宠若惊; 于是他的怀恨,他要给姓赵的瞧瞧利害的心,一古脑儿暂时丢置一旁了。

  “赵世兄有什么话要商量?”他低声问道。他潦倒贫穷,别的都肯忍受,只有称呼上他不肯迁就,直到现在还是叫赵世兄,不肯叫一声局长。

  赵端民仍旧坐在沙发里,吸几口雪茄,喷着烟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情。”

  他猜测是赵端民要省下一份伙食,遣他回家;他也猜测赵端民已经知道他要上省城去,故意问问他的底细。

  “你认识‘王八’的是不是?”

  李四爷的一颗心往下一沉,有什么亏心事给看出破绽似的,他正巧是从那儿回来。“是玉泉巷的王伯炎?”他解嘲地问。

  “是的,就是他。”赵端民瞅着李四爷。”四爷也知道我,这半年来家里不大安稳,不请中医,就请西医,我在外面不顺手的事也多,你四爷天天在这里,一定都清楚。我没有办法,去卜个卦算算命,说是祖宗不安。不是我讲究迷信,一个人富贵贫穷,风水地理、命运相貌都有关系的,四爷你说是不是?”

  他点点头,觉得这几句话说得还中听,不像出于暴躁火气的赵端民之口。

  “恰好前几天有一个研究风水地理的老先生告诉我,王八祖上的那块坟地好极了,他说我如果能够得到它,以后一定飞黄腾达,家宅安宁。”

  李四爷听说是这样一回事,一方面松一口气,一方面却有点好奇。

  “风水地理的事,那也难说得很。像王家,祖上富贵荣华,现在衰颓到这个样子——”

  赵端民听到这里霍地跳起来,拦住了说:

  “四爷你真是——他既然要我得这块地,当然告诉我什么地方不好,应当想法子改变。”

  李四爷呆着看赵端民那种兴奋神情,也呆着看他又燃起了雪茄,走近一步说:“劳四爷的神,去问问那王八,他肯不肯出让?”

  “你真要这块坟地啊? 王家两代葬在那里,那怎么方便?”

  赵端民笑了一笑。这种笑,李四爷常常见到,每逢有人来贿赂他,或是他想择肥而擒的时候,就堆上了这种怪笑。“四爷做事才说得上方正! 天底下事情哪里有一定的规矩? 葬了下去,就不能起它出来? 而且一个人手里拿着点钱,你当然也明白它的神通有多大!”

  “提到钱,王伯炎一定高兴,不过——”

  “不过怎么样?起出几具棺材有什么要紧呢? 我多花点钱,让他随便找块空地埋埋就得了。”

  “如果他也讲究起迷信来呢?”

  “唉,四爷,你真有点迂! 一个人要钱,哪里还顾得了这些 呢!”

  李四爷暗暗吐一口气,很为王伯炎悲哀。还没有回答赵端民的话,赵端民又对他说:

  “我的意思就请四爷替我去问问,他要多少钱,尽管直说。赶着清明节前能够动工最好,也好让我转转晦气。”

  “我知道他穷,钱当然需要;不过他很有点别扭劲儿,我怕没有办法。”

  李四爷说着,看见赵端民脸上又闪过那种怪笑。

  “四爷。你能一手就办好呢,我不会忘记你! 一切的事你以后跟一鸣商量,他有主意。”

  起先的两句陪着一种会意的笑,使他的心怦然一动;但底下的两句,又使他懊恼了——跟周一鸣这小子商量,说什么也不高兴。

  然而赵端民不等他说话,早已转身往里走去。

  李四爷心里矛盾得厉害。不给姓赵的办这件事,不妥当,王伯炎是穷小子,别不过他;依他自己而论,上省城去的事毕竟也渺茫,不能去就只好挨在这里吃闲饭,又怎么能不效劳?给姓赵的去做呢,实在不愿意。这小子竟把王家的坟地抢过来,他很为王家抱不平。他亲眼看见赵端民童年时候老穿着一件破旧的蓝布长衫,脚上难得有双洁净鞋子。如今年头乱了,这些小子们摇身一变,竟大模大样的不可一世咧!

  他挨过两天,到第三天早上,周一鸣骨碌碌溜着一双眼睛,衔着大前门香烟问他道:“王八那边去谈过没有啊?”这声音从鼻孔里喷出来,大半是轻视的意思。

  他先想装傻,含糊过去。周一鸣的眼睛却闪亮闪亮的,喷着烟说:“王八怎么说呢?”

  他一时答不上来。说没有去过吧,看周一鸣的样子一定会跳起来;说是去过了,那又怎样答复?踌躇了一会,他学着周一鸣的口吻说:

  “王伯炎说是考虑考虑再谈。”

  周一鸣常常在不应当用考虑两字的时候,也用“考虑”,一说出口,又觉得太不合适,便搭讪到别的题目上去。现在李四爷这样回答他,他听得考虑两个字有点刺耳,恶狠狠地向李四爷瞪了一眼,扬声说道:

  “这件事我姊夫看得很重要呢,办得越快越好。那王八有什么要考虑的?”

  “那也人情之常,”四爷说。“他虽然穷,还没有想到要卖坟地,所以突然之间,无法答复了。”

  “四爷也知道我姊夫的脾气,他说什么就得做到什么。王八别考虑了,如果姊夫生了气,给王八担个什么罪名,性命也不稳!这年头还是乖乖的好。”

  李四爷听着很是气愤不平,但“这年头还是乖乖的好”这句话打在他心上,他不想再跟这个草包争论了。

  “你办好了,姊夫难道就忘了啊?”周一鸣又说,带着鼻音,同时把一双猫儿眼瞟着他。

  李四爷心头立刻涌起一种复杂的反响: 他也知道这件事成功了,姓赵的当然会酬答他,他穷了这几年,听到钱眼睛就会发亮;可是姓周的这个草包对他这样轻侮,实在受不了。他现在虽穷,出身总比这些小子们高贵得多! 一股怒火冲上心来,他向姓周的小子横了一眼,真想结结实实痛骂一顿。然而他没有这种勇气,他的魁梧外表只是一个脆弱的空壳,所以他只能横横眼发发牢骚,不能痛痛快快对付别人;他虽在背后骂姓赵的是小子是草包,同时却在姓赵的门下一住几年没有别的路道。

  “没有这件事情,赵世兄也不会就忘了我的,”他按住怒火,这样沉静地说。他认为自己这句话极得体,意思是要周一鸣明白姓赵的从前也受过他的恩泽。“不是为了战争,我哪里会吃这样的亏!”

  这句话他自己认为很可以提醒周一鸣:不要太耀武扬威,这种年头不是永久的! 战争结束,了你这小舅子怕也不能再仗着姊夫欺人了!

  “还说这些做什么呢,李四爷? 吃了亏便怎么样?天下本来没有一定的道理,谁得势就是谁的天下!”周一鸣满不在乎,李四爷的话并没有刺着他。“那么王八那边就劳驾一趟吧,我们倒是不要他吃亏,你四爷说得好——乱哄哄的年头! 这年头啊,不讲究什么道理不道理,只要有本领,随便怎么做都行。”

  李四爷的坏处就在这里: 心里想得好好的,嘴上往往说不出。常常拿定主意要给人瞧点厉害,可是牢骚一发仿佛满足了一半,就此因循不前了。

  “这小子,仗着姊夫做个局长,就这样肆无忌惮!”他一边看着周一鸣的背影,一边这样低声痛骂——不敢让周一鸣听清楚。

  那天下午,他到王伯炎住处去了。王伯炎正在折叠几件破旧衣裳,旁边放着一册半旧的杂志,刚看了一半似的。

  “你也看这些新东西?”李四爷问道。

  “只是看看罢了,小时候读了些旧东西一直没有用,想看看新的东西。自己又没有钱买,说了多少好话才借到了一本。”

  “其实啊,旧的新的还不是一样没用?这年头乱七八糟,是个鬼怪世界,像你这样,再多读点书也一样没有饭吃。”

  王伯炎本来看看这新杂志也没有什么奢望,但一听这话,好像兜头浇来一勺冷水,全身一阵发冷。

  “唔,我知道这世界是人吃人,没有办法的。我好好儿做得录事混口饭,可是给人家一句话抢去了,我不犯他们。再去找找事情呢,没有本钱,送不起礼,人家哪个来睬你!”

  “那么——”李四爷忸忸怩怩地开了个头,一边坐下来打量王伯炎。“那么有人要送点钱给你;你又怎样呢?”

  王伯炎怔了一怔,然后笑道:“四爷别讲笑话吧,谁送钱给我?这世界上好像就多生我一个人,看我好欺侮,就大家来欺侮! 只有四爷还想到我这个受气包!”

  今天王伯炎说话很伶俐,李四爷也看出他实在很伤心,一时倒不知道怎样说才好。

  “是不是四爷要上县城,想提拔我?”

  “还早咧。”四爷照例摸出两支香烟,递一支给伯炎。“我给你说,是赵端民要向你做一笔交易。”

  王伯炎傻了眼,眨了两眨。

  “伯炎,我本来不愿意做中间人,可是姓赵的跟那小舅子都催促我。嗳,我问你——你祖上的坟地近年来怎么样?”

  “荒的可怜呢! 新坟地葬着祖父跟父亲两代,坟地极大,大概是祖父生前自己看定的,四周有坚固的白围墙,可惜只一半地方种了树,还有一半尽它荒着。你也知道我父亲的脾气,花钱不在乎,就不肯花在这些事情上面。轮到我吧,产业也没有了,父亲剥得我只是一个穷光蛋,说不上种树修坟这些事情。你问我做什么啊,我吃饭也难,还劝我去修坟地?”

  “我没有这个意思,”四爷低声说。“赵端民想买它,叫我问你要多少钱?”

  伯炎今天说话本来很爽利,一听这话便愣着向李四爷看,又变得傻头傻脑了。隔了一分钟,才问四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钱太多,没有地方使用,就转到这些风水地理的念头上来了,有人说你祖坟的风水好,劝他买下来改造,姓赵的就会富贵无穷!”

  他听了不就回答,把丢在地下的烟蒂用脚趾细模细样地踏着,直到踏得粉碎了,才抬起头来说:

  “我王伯炎穷是穷,钱也实在要用,把什么东西都卖了,可是坟地我不卖的,两代的坟都在里面。”

  “就是这句话呀,我也想到你不会肯。不过他说不妨多花点钱,让你找块空地翻葬。”

  伯炎先愣了一愣,眼睛里好像冒了火,跳起来说:

  “我不卖! 穷就穷吧,坟地我不卖——”

  “你别生气呀,我又不是姓赵的,我也不劝你卖,刚才已经说过,他们催促我,没有办法不向你说说。”

  他见李四爷也要发脾气,心里觉得无限苦楚,喃喃地自言自语说:“钱,一个人没有钱才糟糕! 人一穷,连祖宗坟地也保不稳! 四爷,你回姓赵的话,说我再穷也不用这个钱。”

  “早对你说,我又不劝你,你这样四爷四爷的,好像是我逼着

  你!”

  他不防四爷平空使起性子来,骤然之间,又有点糊涂了,就像当时他骂人家王八,反而大家都叫他王八一样,也像他在痛愤之余,要殴打人家而预感到人家会一致打他一样;他一阵惶惑,战战兢兢地说:

  “四爷,你别生气。”

  “两人呆了一会,好几分钟不说话。窗口有几只麻雀啾啾地叫了一阵。李四爷早料到伯炎虽然又穷又傻气,卖坟地一定不愿意。现在伯炎果真如此了,却又觉得失望,认为对自己大不敬,很不高兴。“这家伙居然也讲究这些!”他想: 仿佛像伯炎这种人人可欺的家伙,就不应该懂得这些。

  “伯炎,我不是没有替你想过,你不肯卖,能够不卖当然最好,不过这年头你也知道,如果姓赵的一定要呢?”

  “他有钱,可以做坟地的空地多得很!”

  “他一定要这一块呢?”

  “那——那得请四爷帮帮忙,我不想用这个钱。”

  李四爷咳了一声嗽:“伯炎,钱是一回事,他要你的地又是一回事! 他已经对我说过,如果你不肯,他干脆不花钱,加你一个什么罪名,再把你的地强抢过来。这年头惟有这批人耀武扬威,到那时候谁给你伸冤呢?”

  伯炎全身一震,有许多话塞在他喉头,可是太气愤了,就什么都说不出来。大家觉得他傻,觉得他可欺,原因就在这里。

  李四爷看他这种神情,觉得也太可怜,就说:“你再想想吧,伯炎,我实在不便说话,不便偏袒哪一方面。”

  他忽然苦着脸,求救地挨近四爷道:

  “你什么时候上省城去呢? 我一起去,这世界也得给我吃口饭。那么人家就不会这样欺我了!”

  这句话,确实使李四爷有点感动,但他的心沉了一沉,惭愧得很,上省城去还只有一句空话,可怜王伯炎以为很有把握了,“这事情再说吧,我去,当然带了你去! ……不过姓赵的话怎么去回呢?”

  王伯炎呆着,惶惑着,有一颗眼泪从眼角边掉下来。

  李四爷慢慢站起来,轻轻说:“我去对姓赵的说——你不能卖祖宗的坟地。”

  “那得请你帮帮忙了!”这声音有点发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他傻头傻脑的向四爷看看,又咽了下去。

  四爷叹一口气,觉得回去一定要受许多责骂。他这个魁梧的空壳子实在太脆弱了,什么都担当不起。

  这一次伯炎没有送四爷出来,他想到钱,想到这个对他冷淡的世界,想到大家都合伙欺侮他! “李四爷怎么也有点怪自己不肯卖——”他迷迷糊糊地想。忽然隔壁有一串浪笑扑过来,他知道是陈浩年的大女儿。“骚女人!”他骂道。“把赵端民迷昏了,倒了运,才想到风水地理!”

  李四爷一路走,总觉得伯炎可怜,他恨姓赵的小子太逞威风,这世界实在不像样子。但他既无力援助伯炎,也无力去挫折姓赵的锋芒。他到处矛盾,便只想因循。

  当周一鸣问起他,他把伯炎的意思转达的时候,姓周的只在鼻孔里哼了一哼,掉头就走。这当然并不表示好意,不过比李四爷想象中的要和缓得多,他原以为周一鸣一定要咆哮起来,把王八骂得体无完肤。现在这形势,看来并不严重,大概是赵端民另外有别的办法,不必一定要王家的坟地,因此他全身感到一阵轻松。

  第二天晚上。局里一个勤务到赵家来,看见李四爷就说,局里把王八抓来了。

  “王八——王伯炎?”

  “就是他呀,大家知道叫王八。”

  李四爷张口结舌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姓赵的正陪着客人打牌,他没有办法去打岔儿,赶忙找周一鸣。

  周一鸣正在吃橘子,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散在他旁边。看见李四爷进来,也爱理不理地,慢慢把橘络一根根撕下来,那种模样,完全是要看看四爷来做什么。

  四爷仍旧是张口结舌的,见到周一鸣这种样子,心里更是说不出的难受。

  “一鸣兄,听说王伯炎给局里抓去了是不是?”

  “是呀,你怎么说?”

  “我说伯炎可怜,如果赵世兄一定要他们的地,慢慢的总有法子想,何必要抓他呢?”

  周一鸣脸孔一沉,很不高兴:“你以为是说着玩玩的啊?谁有精神给王八开玩笑呢?人家花钱买它,多少钱由他开口,他自己不要。”

  “不是不要,可是做儿孙的又哪里忍心呢——这也不能怪 他!”

  周一鸣把半只橘子塞进嘴里,嚼了好一会才说:“谁跟他讲究这些大道理呀?这种年头,抓个像王八那样的家伙算什么呢?”

  “我想跟赵世兄说说,请他把伯炎先放了,坟地的事总有办法商量。”

  “谁要商量!”姓周的那双猫儿眼闪亮闪亮的。“早说过姊夫急得很,现在这样下手,最最干脆!不必你李四爷费心了。”

  “话不是这样讲,”李四爷说。“王伯炎是个傻好人,看他可怜——”

  “有什么可怜不可怜!”周一鸣抓起一把糖果放在袋里。“现在这时候还讲可怜?”完全是一副不耐烦的神气,看也不看四爷一眼,一溜烟往外走了。

  李四爷又气又恼,魁梧的身材有点颤巍巍地发抖。

  “一鸣兄!”他用尽力气喊,可是声音呛住了,怎么也喊不响亮。他扶住走廊边的木柱子,头脑昏昏沉沉,好像伯炎晃在面前正低声说道:“四爷给我帮点忙,哪天你上省城去,得提拔我!”

  他定定神,这声音又复远去,便骂着姓周姓赵两个小子,踉踉跄跄摸着墙壁,头脑昏昏沉沉的。王伯炎的苦恼样子,一忽儿在他眼前浮起来,一忽儿又沉下去。……

  一九四四年二月

  (原载《新中华》1944年复刊第2卷第7期)

  【赏析】

  《王伯炎与李四爷》是罗洪于1944年发表在《新中华》复刊第2卷第7期的一篇小说,曾先后收入短篇集《这时代》 (1945年,上海正言出版社)、《群像》(1982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和《逝去的岁月》(198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

  女作家罗洪在四十年代,写过众多揭露日伪汉奸丑恶嘴脸和展示战乱时期市民社会世态凉炎的作品。《王伯炎与李四爷》正是把这两方面内容较为完满地结合在一起的小说。小说通过伪警察局长赵端民强行抢夺王伯炎祖坟地的故事,呈现沦陷区百姓在敌伪统治下人事变迁和横遭蹂躏的情景。从而,作者为受蹂躏者呼号,向黑暗势力投去了愤怒与仇恨的利剑。

  《王伯炎与李四爷》的主题,作者采用了“事随人走”的艺术方法,并通过对人物复杂心态的精湛刻画予以呈现。

  事随人走,还是人被事所控制和拘囿,常常会使小说的艺术效应迥然相异。《王伯炎与李四爷》的故事情节,由人物出场的先后,以及他们所构成的关系与冲突,逐渐展开并推向高潮。人物的性格和行动始终成为情节发展的内驱力。第一个出场的是王伯炎。他哼着京剧中老生的唱词,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然而,他被四周邻居辱骂为“王八”而又无可奈何。作者在写他出场的时候,写了一段小小的“回叙”,把这位出身书香门第、如今潦倒为无业贫民的人物的身世处境、生存状态明晰而立体地突现在读者面前。紧接着出场的,是那位找王伯炎来宣泄“怨气”的李四爷。李四爷同王伯炎一样,也由“上流社会”沦落为食客。作者通过他俩颇具情绪色彩的对话,一边交待了李四爷的“沦落史”,一边烘托出赵端民的“升官图”。原来,这位伪警察局长早年丧父,还是靠了吃祖产的李四爷的恩泽才当上了学徒。只是,自从日本鬼子的魔爪伸进中国后,两个人的社会地位翻了个“个儿”。李四爷寄人篱下,落魄为赵端民门下的低级清客;而赵端民却鸿运高照,爬上了伪警察局长的宝座,作威作福,滥施淫威。在这里,人世沧桑、人心演化无不映衬出时代的疯狂和扭曲,令人惊愕和叹喟。

  诚然,小说真正切入到情节本身,是在第三个人物——赵端民出场之后。李四爷返回赵府,引出了主宰他命运的“赵世兄”。别看他俩称兄道弟,仰人鼻息的李四爷毕竟已降落为奴才。当赵端民向李四爷提出,为安宁家宅、求得飞黄腾达之路,要买下“王八”祖坟地的时候,李四爷尽管同情、怜惜王伯炎,但依然遵照主子的旨意,去王伯炎那儿劝他卖地。一场由赵端民指挥,小舅子周一鸣督战,李四爷跑腿游说的“夺地战”终于开场了。结果,王伯炎不忍抛弃祖宗,赵端民眼看花钱“买”不来坟地,干脆加罪于“王八”,把王伯炎当作犯人抓进警察局。这时,由于几个人物的你碰我撞,由人带事地掀浪花,推波澜,情节终于很快进入高潮。在不能自持的颤抖中,李四爷的眼前幻现出王伯炎的苦难,小说急转直下,戛然而止。

  短篇小说由于篇幅小,难以让人物带出很多情节,也不宜要求它写出人物性格发展的历程,但是,它倒可以“以少胜多”,在一定社会历史背景下,“聚光”于人物灵魂深处令人瞩目的部分,使人物颇具特征地“站立”起来。罗洪对王伯炎和李四爷这两位主人公的刻画,正是把光束投射在他们复杂的内心世界,才使他俩阿Q式的性格不仅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还引向了深沉的思考。

  王伯炎,被生活压得性格变了形。但他认为,倘若能得到一笔钱,那么,当前受穷受辱的景况不是不能改变的。作者正是抓住了这个生活中的矛盾点,深入地开掘了他的灵魂。作为平民的王伯炎,他视钱如命; 但作为出身旧家的王伯炎,则有强烈的传统意识,认为祖宗不能逆。作者娴熟地写出了王伯炎对卖不卖祖坟地一事的内心搏斗。王伯炎向李四爷承认自己急需金钱:“钱,一个人没有钱才糟糕!”但当他想到出卖的是一块安葬了两代祖宗的坟地,便顿时火冒三丈,跳将起来: “我不卖!穷就穷吧,坟地我不卖”。依据王伯炎这个人物的出身与教养,作者不采用涂色法去点染,而按照人物自身内在的逻辑,剖示他性格的双重性。他尽管有点像阿Q,不敢顶撞比他气盛的人,但他也不可能用出卖祖坟地去换取钱财,做王家的忤逆儿孙。罗洪以女性作者细致的观察,准确地把握了人物复杂的心理本相,使王伯炎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真实可信。

  李四爷,比起王伯炎来,阅历深些,生活状况也好些。他好作梦想,好说大话,但从来不付诸行动。他时时作着这样一个梦——进省城“做秘书”,还总爱向王伯炎扬言,到那时候就“提拔”他。然而,在实际生活中,他照旧吃着赵家的现成饭,活得窝窝囊囊。作者几次用“脆弱的空壳”比喻他那“魁梧的身材”,以突出他空虚与无聊的本性。就是这个李四爷,在小说里充当赵端民的“说客”,承担“夺地战”的马前卒。作者以细腻的笔触,披露他在这场“重大行动”中的矛盾心理。开始,他“生气”,气不过赵端民竟干这种缺德事,也受不了周一鸣对自己的轻蔑;紧接着他“拖延”,不愿马上去让王伯炎难堪,看在朋友的份上“挨过两天”“没去说”;但,胳臂扭不过大腿,他还是去王伯炎那儿向他“诱导”卖地了。作者把李四爷既同情伯炎,又怕得罪赵世兄的复杂心态,描摹得淋漓尽致,惟妙惟肖,使读者如临其境,如见其人。罗洪写道:“李四爷心里矛盾得厉害。不给姓赵的办这事,不妥当,王伯炎是穷小子,蹩不过他;依他自己而论,上省城去的事毕竟渺茫,不能去就只好挨在这里吃闲饭,又怎么能不效劳?给姓赵的去做呢,实在不愿意。这小子竟把王家的坟地抢过来。他很为王家抱不平……”李四爷每一步行动的背后,都是这个心理动因,这个思想缘由。作者把这样一个跌入生活旋涡里苟且偷生,但又还有点天良的人的心态,写得极有层次和质感。如何描写复杂性格的复杂心态,由此可略见一斑。

  《王伯炎与李四爷》除了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颇具特色外,也可见到作者取材广泛、不拘一格的特点;至于她的小说语言艺术,则属朴实而隽永,凝冷而洗练的一路,更具有男性作者的风格。正如当年赵景深先生在《文坛忆旧》中记述罗洪时说的,“我们如果不看作者的名字,几乎不能知道作者是一个女性,描写的 范围广阔,很多出乎她自己小圈子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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