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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开垒《三代》原文及赏析

  

  干了六整年抄写工作的中学校抄写员张甫珊先生,惯常被低年级学生作为开玩笑的对象。那些孩子们,常常躺在椰子树背后,等着他慢慢地从远处走过来,他们总是出其不意的尖喊一声“张老骡”,给他吓一个大跳,然后又一个哄儿溜到别处去。于是这个有着高度近视眼的抄写员,他缓缓地把头略抬了一抬,结果自然也只见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可永远辨认不出那些孩子究竟是几年级的,他们叫什么名字。

  说实话,人家说张甫珊先生像一只老骡,可没说错。要不然,你倒去问问他的儿子,那个叫张小珊的,那高中三年级生;六年前他不是住在乡间的吗?他一定见过骡子的,它总是瘦骨露在外面,走起路来,慢吞吞的,一个步子又一个步子,头只是向下冲……

  老骡,我说的是张甫珊先生,他这时正从膳堂吃完饭回到办事室来。中午的日光直照着他,一千度深的眼镜跟黑而亮的额角,在比赛着谁的光更亮。短小的破旧衣衫包着像一束枯柴似的他的身躯,照在地下的影子,正像一只我们在乡间常常看到的背驮着一大捆重累的骡子的影子。而他的不断的喘气,和低沉的咳声,又很容易使人想到那些在旅行中疲倦了的动物的叹息。可是有人在说他已经厌倦了生活吗?那也许并不。——他避过日光,转了一个弯,踏上阶石,走在走廊上,他在想,孩子快毕业了哩。

  孩子是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你见了他,你会想起我们日常所见到的那些被称为“模范生”一类的人物。再不然你准会想起二十四年前张甫珊他原来就是老张小珊,他跟他的儿子一样,他有一个苦命的父亲,父亲的含辛茹苦的形象日夜煎熬着他,使他拼着性命读书。从初小到高小,从初中到高中,这么多的学期中,谁曾见到过有一种课程张甫珊是八十分以下的吗?

  “有这么一个儿子,你好福气!”人们对老张甫珊先生说,正如今日大家恭维张甫珊一样。

  于是老张甫珊——张甫珊的父亲,一个乡公所的抄写员,他整天整夜盘算着儿子进大学的学费。为了想凑满理想中的数目,他在星期日也找事做,给人抄写经卷或是其他什么东西;甚至——你该想象得到这个苦命的老人,他是在怎样暗暗设法,在自己每餐中减去一碗饭,同时又省去一天中仅有的享受:每个下午的一副大饼油条。

  然而不幸终究来了。当张甫珊正读上大学三年级,再一年就是什么工程系毕业生,再一年什么工厂机械厂都将来请这位优秀的工程师去“帮忙”的时候,那位老张甫珊先生,那位天底下最好的好父亲,却死了。像迢迢旅途中的一头忠实的骡子,负着过多的重累,再也支持不住的倒下了。于是人们会想,那么在这艰苦旅行中骑在骡子背上的那个奔波者,他是怎样了呢?他会绝望呢? 他也会跟随着倒下吗?

  事实是张甫珊终于辍了学,他从城里回到乡下来了;村子里的人会告诉你:他后来就这么结了婚;并找到了职业——一个初级中学的物理教员。接着,五年,十年,十三四年过去了,渐渐地张甫珊接替了他父亲的地位,什么工程师,什么科学者,什么发明家,一切的希望都偷偷移向他的儿子,那张小珊。

  要是你认识张甫珊什么人,他会暗暗地告诉你,他——我说的是甫珊先生他自己,他在六年前,是怎样落魄地带着他的儿子张小珊,从战火逃难到这个城市来,他遇着人便托事做,看见报纸便瞧分类广告的聘请栏。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找着工作。人们在想,那么一个瘦骡子,会是受过科学洗礼的工程系学生吗?会是有过十多年经验的中学物理教员吗? 而且,张甫珊他有证件吗?

  有一天,一个校长先生看了张甫珊的履历单,他似乎很赏识似的说:“你的字倒写得挺端正的呀!”

  于是他告诉他,校里正缺少一个抄写员。

  我们知道,张甫珊会答应的。生活的鞭子已经抽去了这个人的勇气,他对于自己的全部理想早已没有了。怕老张甫珊先生在地下也不会相信,他的儿子已怎样驯服于那些纸张,砚墨,以及什么蜡纸钢板之类的东西了。但事实总是那么冷酷,现在,年光晒干了他的皮肉,岁月压弯了他的背脊,“老骡”的绰号也已这么简单地给人叫了出来。日子愈长,喊的人愈多,等到整个学校的人都知道的时候,张小甫,就是那个小张甫珊,抄写员先生的好儿子,老张甫珊的好孙子,他却仍什么都不管。

  他是在研究磁力线和电流的方向,抛物线与方程式的关系,二氧化锰跟碳和锌混在一起所可能发生的化学作用。他不曾研究到他的父亲怎样才成“老骡”的问题; 同时他更没有想到也许有一天自己也会一下子变成一种可怜的动物,正像当年张甫珊先生不曾想到他自己会变成一只骡子一样。

  然而此刻抄写员先生是在关切着他的儿子了,他走着,走着,他在想:孩子快毕业了哩。

  接着一连串的问号,钻入了他的脑袋。他渐渐地感到了一 些头昏,他想,自己年轻时曾解决过多少个难题哪,那些化学的, 物理的,还有什么几何代数三角上的……。然而现在是老了,毕竟不比从前了,一想到什么就觉得烦躁,难耐,不能自已。尤其是关于儿子前途问题的,他曾经多少次沉思,曾经多少个夜晚的失眠,而仍无一个妥善的办法给想出来。实在,他对于他的儿子似乎有一种深的歉意,他觉得他比自己的父亲那老张甫珊更不如。然而一种莫名其妙的潜在力在鼓动着他,他对于他的儿子的期望,也许较老张甫珊先生对于他自己的期望更高,更深,更热切。

  所以当人们恭维他,说:“你有这么一个儿子,真好福气”的时候,他的梦也就做得较昔年老张甫珊先生所做的更大,更美,更理想。然而最感遗憾的,是张甫珊先生虽尽力加多自己工作的时间,减少自己的享受,而其所节省下来的钱,结果却无论如何凑不满给孩子进大学的学费数目。

  因此这第二代的苦命老人感到烦恼了。他的心头浮满了问号,脑袋也似乎给几千万朵火花在烧着。可是这时突然有一种念头营救了他,他想起那些墨水,那些纸张,那些一枝枝硬而坚的铁笔,和那块专门磨蚀人的年岁的钢板。它们在等着他,等着他去继续比武,继续拼命,继续较量究竟谁的耐力更长。

  这时张甫珊走进了办事室。他在一个案头旁习惯地坐了下来。他又开始工作。时钟滴答声跟他的喘气和咳声在抢着步子:“滴答”“气虎”“咳咳”三种声音混在空气中打着滚。

  就这么过了两个钟头。抄写员先生又渐渐地不能安定下来,他发现桌上的蜡纸全爬满了黑线条,一阵猛火在他的周身延烧,而他的脸色却反而转白,汗珠在他的额角一颗一颗跌下来,跌到他耸突着颧骨上就流散了。抄写员先生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不舒服。他放下了笔杆,笔杆在蜡纸上一擦,发出一种嘲笑似的声音,并且冷酷地瞧着他:他全身在颤抖,他用手按住了胸口,忽然身子向前一俯,嘴里吐出来一口浓血!

  张甫珊见了血,身子就突然冷了半截。他觉得一切都完了。他站了起来,可是最后终于又倒在椅上。校长例外地给他请了半天假,叫校役扶着他到了寝室,污浊的空气重又围困了他。

  现在他又开始沉思了,不,他现在正被一阵狂风,从大陆上卷到海洋里去了。一种从来未有的际遇,使他改变了他心头的全部的概念。他的心在往下沉,往下沉,……一种新的警觉,使他陷在恐怖中。

  他知道死已经在召唤他,也许一年内,也许半月内,也许甚至是在最近一两天,他就要这么躺着,永远不动了。“多么短促的人的寿命呵,”一大串的泪珠从他的两个眼角里滚下来。他想着了他的父亲和他自己,同时又想到自己的孩子。他父亲将希望寄托给他自己,他自己又将希望原本寄托给了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也会那么轻易的将他父亲所给他的希望让渡给那更下的一代吗? 这个问题在张甫珊先生的脑海里,第一次恐怖地出现了。他想起他怎样结婚,怎样养下这个小张甫珊,怎样当了十几年教员,又怎样充任了这六整年的抄写员。他于是害怕起来,他知道他会比他的父亲死得更早,——在孩子还没有后一代的时候,他就会怎样低下头去,让岁月来磨光自己的头皮,最后又变成一只耸肩佝背的老骡……

  想到这里,抄写员先生昏过去了,也许是睡着了,双眼紧闭着,好像告诉人说,这只可怜的骡子受了伤。这时候,张小珊推着门走了进来,显然他是刚下课,才听到他父亲吐了血,所以有那么一脸的惊慌。

  他小心地走到他父亲的床边,这房间仅有一扇小窗帮助他给他透露出一些光亮,看见他父亲的脸,脸上有汗渍和泪痕,以及一种鲜明的,早已由命运老人安排下来的可怖的死色。

  张小珊这模范生,这承受了他祖父和父亲的全部血液的老实人,他不自禁地在他父亲的床边跪了下来,他发着抖,同时又没有主意的流下了眼泪。

  躺在床上的抄写员,他并没有知道他的孩子在他的身边;他依然那样昏沉地睡着。然而——人们会那么想——要是他这时醒来,他一定会想起二十多年前。那时也有一个老实的青年人流着泪跪在他父亲的床边,他的父亲也是那么无可挽救地干瘪的躺在床上。然而,年光飞射着,它像一支箭那样穿破了人们美好理想所织成的精致的网,它使许多青年人衰老了,同时又骗取更年轻的一代来为它织造飞射的目标。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青年人,已经代替了他父亲的位置而躺在床上了吗? 同时他又让他自己的儿子跪在他的旁边,来重演他昔日的悲剧。

  更有一天是会到来的,人们知道。那时躺在床上的该轮到了张小珊,而小珊也会学他的祖父和父亲的样,叫他的小张小珊跪在他的床边,为他流泪。——然而明日果真会那样吗?那么且看看我们的那小主角罢;他从他父亲的床边站了起来,他看见他父亲的脸色已经稍微平静下来,于是他缓步的重又回到他的教室去,上课铃在响,他所要懂得和研究的,是磁力线和电流的方向,抛物线与方程式的关系,以及二氧化锰跟碳和锌混在一起,所可能发生的化学作用。……

  1944年9月

  (选自《笼里》,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赏析】

  我始终以为,真诚地体现人生的意味,这是艺术的深层魅力

  所在,也是艺术和人们精神对话最易沟通、最具有广泛性的话题之一。因为对于许多读者来说,他们之所以要通过艺术与各种殊异的人物和生活流程相结识,其重要的目的,在于延伸自身的人生触觉,品尝人生的诸种意味。所以,蕴藉着丰富的人生意味的艺术作品,它往往不沉醉于题材或故事等外在的轰轰烈烈、惊险曲折,而偏重于展示人生历程中所经历的人世沧桑和世态炎凉,从而使人们激发起一种意味相似相近的共鸣共振。读徐开垒的小说《三代》,就可以品尝到一种苦涩的人生意味。

  小说所描述的主人公,实在是一个不起眼的“正宗”的小人物形象——“干了六整年抄写工作的中学校抄写员张甫珊先生”。但就是这样一个小人物形象所经历的人生旅程,却使我们在掩卷之后,感受一种深长的人生感叹。触发这种人生感叹的契因,源于两个方面:一是通过张甫珊曾经拥有的理想追求和追求消逝后的庸常人生的反差性对比,来展示生活中的庸常所赖以滋生的人生酵素;二是通过张甫珊三代人的命运轮回,来呈现生活中的庸常所得以守恒的社会缘因。

  作者在小说开篇的人物亮相时,就让张甫珊给人们留下了一种普通得近乎荏弱的形象基调。作者从他 “惯常被低年级学生作为开玩笑的对象” 的具体情景入手,着力侧写其为人的庸俗;接着又从他的肖像和神态下笔——“短小的破旧衣衫包着像一束枯柴似的他的身躯,照在地下的影子,正像一只我们在乡间常常看到的背驮着一大捆重累的骡子的影子”,着力描写其身心的荏弱。如果小说中的张甫珊自始至终是一个惯于庸常的小人物,那么观众所感发的也许是一种惯常的同情。但是,作者却在淡淡的叙述中回溯了张甫珊年青时曾经有过的理想追求——“他拼着性命读书。从初小到高小,从初中到高中,这么多的学期中,谁曾见到过有一种课程张甫珊是八十分以下的吗?”这个后来的大学工程系的学生,虽然渴望成为优秀的工程师,结果却因家道变故的偶然因素,成为了中学的一个抄写员。全部的理想消蚀于那些纸张、砚墨,以及蜡纸钢板之中,甚至使整个生命也在此间磨损殆尽。从理想的追求,到理想消逝后的惯于庸常、这无疑是一种令人感到痛楚的人生磨难,然而更令人感到痛楚的是,张甫珊却几乎毫无痛楚地习惯于这种生活的庸常,而使得他在这种生活的庸常中赖以精神平衡的,则是他把他父亲曾经寄托给他的希望,让渡给了他的孩子。在这里,作者显然在悉心地把张甫珊的命运变迁纳入人生轨道加以展示的同时,又从张甫珊的具体命运中超越而出,乐于让人们从中品尝到一种具有普遍性、广泛性的人生情状所蕴藉的复杂滋味。人们总是轻而易举地在人生的磨难中离弃自己所追求的人生的理想境界,并在把希望寄托于他人的基础上,减轻自己的失望。这种人生情状绝不是类似“愚公移山”中的子子孙孙前仆后继的精神连续和连续奋斗,而是一种带有几分无奈和苦涩的“希望让渡”。所以,张甫珊在死神召唤他时,第一次恐怖地想到这样一个恐怖的问题:他父亲将希望寄托给他自己,他自己又将希望原本寄托给了他的孩子。他的孩子也会那么轻易的将他父亲所给他的希望让渡给更下一代吗?这种希望以无望形式的轮回,着实给人一种震颤生命的人生体验。

  命运的这种无望轮回,是小说的一种视角。它不仅写出张甫珊的从希望走向失望,还把这种失望伸前延后,从而构筑连续张甫珊三代人命运悲剧的人生框架。导致这种命运的轮回,绝不是冥冥之中的神性驱使,而恰恰是来自于生活的逼迫。张甫珊原本可以实现父亲的希望,成为一个优秀的工程师,但父亲的死去,使希望成为了泡影;张小珊也同样有望实现父亲的希望,但张甫珊的病变,又使希望濒临破灭。而破灭的根源在于生活的贫困,这就把“希望让渡”的人生情状中所赖以沿袭守恒的社会根源揭示了出来,使小说在具有人生意味的同时,融入了一种社会批判精神。

  小说在艺术描述上有其特点。作者善于以一种具有涵括力的形象,简约而有力地点化人物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在小说中,作者采用了“老骡”这个形象,来强化张甫珊的形象比照。从“背驮重累的骡子”,到“在旅行中疲极了的动物的叹息,以至最后的“像迢迢旅途中的一头忠实的骡子,负着过多的重累,再也支持不住的倒下了”。作者用这种具有象征意义的形象,恰到好处,并且富有变化地揭示了人物的内在情状。尤其是作者还巧妙地运用类似电影艺术中的叠化手法,以张甫珊命运变迁为主体形象,不断伸前延后地叠化上其父亲或者儿子具有类似情景的描述,从而产生小说结构上的转换自如和人物命运上的互为映衬融和的效果。从结构上来看,一篇短短的小说要同时描述三代人的命运变迁,确实有一定的难度。现在作者采用这种叠化式的结构处理,这就使小说有一种勾连自然的紧凑感。如小说在介绍张小珊时,作者这样描述到:“你见了他,你会想起我们日常所见到的那些被称为‘模范生’一类的人物。”然后紧接着写到:“再不然你准会想起二十四年前张甫珊他原来就是老张小珊,他跟他儿子一样,他有一个苦命的父亲,父亲的含辛茹苦的形象日夜煎熬着他,使他拼着性命读书。从张小珊的“模范生”形象,马上勾连出当年张甫珊的“模范生”的形象,这种艺术处理水到渠成地完成叙述上的在共同契合点上的不同人物的介绍。从审美效果来看,由于小说偏重于展示三代人具有共同性的命运轮回,所以,运用这种同样情景或氛围的迁想性的人物叠化,有时则能恰到好处地产生一种人物之间命运的互为映衬和承续暗合的效果。如小说在写到张小珊得知父亲张甫珊病倒后,他跪倒在父亲的床边流泪,接着又勾引出二十多年前的情景:“那时也有一个老实的青年人流着泪跪在他父亲的床边,他的父亲也是那么无可挽救地干瘪的躺在床上。”正是在这两幅类似的轮回式情景的叠化中,作者十分真切地感叹这种“昔日的悲剧”的重演,从而使小说的历史感得以体现,小说中所蕴藉的人生意味和命运轮回,在相应相契的艺术表现中得以浑然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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