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苏
〔梗概〕下雪了,雪花飘着,飘着,飘着,在人家的屋顶上,路旁的树枝间,或是路人的头上,身上,或是街道上驰过的一切车辆上。
街上的行人差不多完全绝迹了。雪花飘着,比前更密了;朔风怒吼,比前更凶了。
“啊!冷哟!我的亲娘!”
一个年约八九岁的小乞丐,身上只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棉袄,下身只裹着一只麻布袋,脚上一只是黑色的单鞋,一只是青色的棉鞋,全湿透了。头上每个戴帽子,只是光秃着,头发湿淋淋地全是雪水。两只手按在肚子上,生怕麻布袋会立刻掉下来。
他尽可能地紧缩着身子,全身颤栗。鼻涕粘住了鼻孔,只好把他的小嘴张开着来代替呼吸了。
肚子是这样的饥饿,今天一个铜子也过不着,他偷了店里的一个大饼,那个很胖的小伙计见了,把他狠狠地打了几拳;在小伙计的毒打下,一口气地把大饼往下吞。后来走路人看见他很可怜,年纪又是这般地小,大家来解劝,他才逃脱。
“啊哟!我的亲娘!……”
他的亲娘早已死了!他慈祥的爸爸,曾在一家日本人开的大纱厂里做工,因为要求加工资而罢工,也被日本人暗地里打死了。
他又冷又饿地走在大街上,后来坐在一家富人的门口,忽然,坐着的那家后门里,有一种嘈杂的声音发出来了,他吓得连忙站起来,走下了台阶,站在大雪中。门里还在“霎霎”地响着,接着一股肉香从门缝里流荡出来。这可怜的小乞丐,禁不住地咽着唾涎,嗅着门缝,他很想多闻闻这种可爱的香味。他站起来,很想推门进去向他们讨一些吃吃。他不由地往门缝里挤,幸好,门没闩着,他避开人,往左拐,上了扶梯。呀!这儿真好,没吃的也暖和呀。他走进了一间很精致的房间,中央一盏绿色的电灯还亮着,这电灯的下面,横着一只西洋式的床,白色的褥子和红色的绸被头铺着,一只小枕头定是很软的,这样地美丽,安放在床底那边。壁上挂着四张美丽的油画,都是裸着身子,生了翅膀的小孩子。
“这不是仙人么?”他想。
于是他想起:他幼时母亲曾告诉他很多关于仙人的故事。母亲说:仙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们是救护穷人的。比如一个穷人觉得肚子很饿的时候,仙人会来给他一块甘美的饼干吃,但是母亲又告诉他说:仙人也是人变的,专门压迫欺侮穷人的富人,是永久不会变做仙人的。专门为穷人革命的人,他们死了,一定会变做仙人的,所以他的爸爸虽则死了,却是变作了仙人。他禁不住地微笑了,向着两个在飞的小孩子说:
“你一定是我的爸爸了!不是,为什么你张开双手向着我飞来呢?”
他回过头来,那边屋角里面站着一个很湿很湿的小孩子,头是光着的,头发湿淋淋地全是雪水。一件破旧不堪的棉袄,好像在水里捞起来的,下身裹着一只麻布袋,鞋完全湿了,正向他在微笑,并且点头。于是他说:“喂!你肚子饿么?等着,只要一会儿,仙人会拿着饼干来的。”他只见对面那个脏小孩也在向他走来,俩人想握握手。
“砰!!!……”
那面大镜子给他碰倒了,这才使他明白,那个小孩原来是他自己的影子。忽然看见一个中年的妇人,站在房门口,面上表示出很惊骇的样子,嘴里大喊出来:
“啊,小姐房间里有一个小贼呀,啊!小姐房间里……”
没一会儿,从那边房门口冲进十多个人来。有一个老头儿的面孔,很凶恶,八字胡子翘起,眼珠突出着,大声地说:
“小贼!你这小贼!竟敢这样大胆么?”
他很想打去,但是看见小乞丐很脏很湿,便缩回了手,他对一个仆人说:
“阿三,去拿鸡毛掸子来!”
“是!”没一会儿,阿三拿了鸡毛掸子来。那老头子接着便向他的头上一下。他连忙把两只手抱着头,但是两只手上又挨了一下了,被打得出了血。这时左颊上又着了一下。当那老头儿还要打下去的时候,他的小女儿抱着他,哭喊着:
“爸爸!你不能打他!爸爸!你不能打他!”
小乞丐的嘴里,忽然向那个女孩儿叫了出来:
这小女孩的脸很像壁上挂着的第三张画里的女孩儿,所以他竟向她求救了。那女孩儿听见他在叫她仙人更可怜他起来,她对她父亲说:
“爸爸!你为什么要打他呀?你看,他是多么的可怜呀!他全身都湿了!我想,他一定还饿着,我要给他些饼干吃,我要给他些衣服穿。爸爸!他也是一个人,同我有什么两样呀?”
那个恶老头说:“他是什么人?他是贼!”于是大声高叫:“阿三!李妈!王六!张九……你们快把小贼给我打出去!”
在一阵拳打脚踢后,恶狠狠的张九把他从扶梯上推了下去。可怜的小乞丐已跌得半死了。他心里很恐惧,怕真那老头子会吊他起来重重地揪打他。他想快些逃吧,但是脚怎样地也提不起来,只觉得胸口很闷,喘不过气来。隐隐地听到楼上的小仙人在哭喊。
“你快自己走吧!免得被打。”李妈这句话真是最慈悲了。
那小乞丐儿又何尝不想逃呢?但是他实在伤得太厉害了,他是已逃不动了。张九就像小鸡般地提了他起来,把他扔出了后门,接着,后门砰地一声关了。
朔风仍怒吼,雪花仍纷飞,他跌倒在雪地上,呕出了很多的血,他也不知道什么痛苦了,他爬着,爬着,爬到对面,撑起上身,靠在墙脚坐着。抬起头望着那有绿色光辉照出来的玻璃窗,喃喃地说:
“仙人呀!你救了我了!”
“爸爸哟!我今天终于看见你了!”
微笑浮上他的脸来,他只是仰着首,望着有绿色的光辉反射出来的那间小房子。
一会儿,他看见那上面的两扇窗子,开了,他的爸爸张着两臂,向他飞来,微笑着。
一会儿,他看见他的亲娘,也从那两扇窗里飞出来了。
再一会儿,他又看见那个救他的女孩儿带着那墙上的几个仙人也飞下来了。女孩停在他身旁,给他吃饼干,给他穿上毛衣,并且在他被打伤的地方抚摸着。
小乞丐儿高兴地对母亲说:
“妈妈,你不是说过么?仙人是常常救护穷人的,我很相信这话,因为是她救了我。”他一边说,一边指着那女孩。
“我亲爱的孩子,你今天也可以变作仙人了!”亲娘贴近他的耳朵对他说。
“真的吗?”他听了母亲的话,快乐得几乎跳了起来,“那么,我一定要去打平世界!使世界上再也没有穷人,把欺侮穷人的恶人捉到地狱去。”于是他同那个美丽的云姑娘携着手,向着朝阳走去,右面跟着的是他的爸爸、妈妈和仙子们。
朔风仍怒吼,雪花仍纷飘,并且比先前更狂暴,更紧密了!
第二天早上,雪总算是停了。大概是午饭的时候吧,那家的老头儿出门了,今天特别从后门出来,因为年初一是不能开前门的。他一走出后门,便看见斜对面有一个雪人。
“这么清早,谁就堆好了雪人?”
汽车驶进来,他跨上了汽车,汽车驶出去的时候,不小心把那个雪人碰倒了。
啊!哪里是个雪人,这不是昨天被那老头儿一家打伤了的那个小乞丐?现在他已是死了!别人说,他一定是冻死的,但在他自己却不然,他是去打平世界的。
〔赏析〕小乞丐“雪人”多么可怜!他没爹没妈,无家可归,在这大雪天又冻饿难忍,为了想吃点东西,取点暖,遭到无情的毒打。最后冻死在雪地里。对他来说,活着多么受罪,死了却很快活,因为死了,他才看到了亲爹娘,还和善良的小姑娘一起走向朝阳。“打平世界”,救穷人,除恶人,小雪人带着美好的理想离开了人世间。
作者以抒情的笔调叙述了“雪人”的悲惨遭遇,揭露了黑暗的现实,表达了要推翻万恶的剥削制度的决心。
〔作者简介〕苏苏(1910年—1984年),浙江吴江县人。现代儿童文学作家。主要作品有儿童小说《小顽童》、《小河流浪记》、《汉奸的儿子》、《把秧歌扭到上海去》及童话《新木偶奇遇记》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