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夫子最喜欢的学生,肯定是颜回,这是“爱他没商量”的。颜回生前,孔子就赞不绝口,一口一个“贤哉,回也”,还说颜回能够做到的,连他自己做不到。颜回死后,孔子大声疾呼“天丧予,天丧予”,还与人说,从此之后,就不会再有这样的好学的学生了。从《论语》中,找不到一句他批评颜回或对颜回不满的话。子路就没有这份“礼遇”了。在《论语》的二十篇中,批评子路的话是很多的,尽管孔子对冉求也很不满,甚至说冉求不是他的弟子,他的子弟们可以对冉求“鸣鼓而攻之”,但他批评冉求的,也没有批评子路的那么多。
强词夺理。子路让一个叫子羔的学生去当费地的行政长官,或许因为子羔还年轻,学业也未了结,孔子便说子路误人子弟。子路说,那边有民众,有社稷,干吗非要在书本上学习才算学习呢?孔子于是说:所以我很讨厌强词夺理的人(“是故恶夫佞者”)。这句话是当着子路的面说的,这个被他“恶”的“佞者”就是子路。
缺乏教养。子路问孔子,卫国新君想请您去治理国家,你首先想做的是什么。孔子说是“正名”,子路说孔子太迂,孔子于是说:“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接着便说了那一通“名不正,则言不顺”的话。“野哉”就是粗鲁,就是没有教养。这话也是当面指责子路的,按照孔子的意思,你不懂,就不妨暂且存疑,谁让你信口开河了?
学业不精。所谓“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登堂入室这个成语,我怀疑是由此而来的,子路的学业却是虽已“升(登)堂”而尚未“入室”。这话是背着子路对他的其他门人说的,起因其实与学业深浅无关,无非是子路在他门口弹琴引起了他的不满,所谓“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他的这种情绪影响所及,也使他的其他“门人不敬子路”。
孔子也夸奖过子路,所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这使惯受批评指责的子路“闻之喜”。然而,孔子立马给他泼了冷水,说你子路除了比我刚勇,也就没有什么长处了。对于子路的刚勇与果断,孔子多次说及,却也多有非议。子路曾经问他,你要是领兵打仗,带谁去呀?孔子则说:“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所谓“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说的就是子路。他甚至还说:“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或许有人会说,对于子路,孔夫子是爱之深,责之切。然而,孔夫子对颜回从无有过批评指责,总不能说他根本就不爱颜回吧。在他老人家眼里,颜回通体光亮,几乎连每个毛孔都是优点,于是越看越可爱;子路却是多有不是之处。颜回病死,孔子痛不欲生,子路“结缨而死”,实在比颜回死得壮烈,其英雄事迹简直可以彪炳千秋,孔子可曾喊过“天丧予”?而且,倘若真是“爱之深”,既不宜处处流露对子路的不满,更不宜用上“是故恶夫佞者”、“不得其死然”之类的语言。在孔子的学生中,子路的年龄是比较大的,比颜回大二十岁,堪为长辈。孔子批评与指责子路,也得考虑这个因素。“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这是后世之人说的。尽管子路始终追随孔子,但在孔子眼中,子路未必就是一个好学生——强词夺理、缺乏教养、学业不精的子路,能是一个好学生吗?
细细想来,这也事出有因。在孔子的弟子之中,子路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就是不迷信任何人,包括他的老师孔子。他求学,往往穷根究底,并不满足于一知半解,例如,子路问怎样才能成为君子,就不满足于孔子的回答,接连问了几次“这样就够了吗”;子路也敢于提出与孔子不同的见解,他让子羔去当“费宰”时对孔子说的那一句让孔子讨厌的话,强调的是在社会实践中学习,虽与孔子的观点不同,却也未必就没有道理;“子见南子”,也只有子路敢于这样明白无误地表示自己的不悦,使孔子连连发誓,说是:“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就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以及“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之类民间对于孔子的非议,也是子路毫无顾忌地转达给孔子的,他想让他的老师“兼听则明”。读完《论语》,我倒以为在“七十二位贤人”之中,能够这样做的恰恰只有子路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