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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

  爷爷入土那天正好是八月十五,他是穿着那套黑色寿衣去的,走的时候很安详,对于爷爷的死大家都没有太多的悲哀,仿佛是在意料之中,他走的时候刚满九十,在我们农村这算喜事。但我记得那天孙辈中哭得最伤心的是我和我姐俩,爷爷生前一直是和我们过的,我一出生的时候他就在我家。那时我以为爷爷就是我们家的爷爷。本来我爸有弟兄三人,叔叔过继给别人了,但也离家不远,伯伯就住在我家隔壁,爷爷起先是和伯伯家住的,后来受不住饥饿和嘲落就来了我家。我记得当时我家也很穷,但是我妈善良,对老人很孝道,平常家里只要有吃的就不会饿到他老人家。我家是吃商品粮,每月靠粮票买粮。我们家是住在农村的工人家庭,妈妈是镇上的小学教师,爸爸从部队转业后一直没有落到哪家单位,自己畚到镇上的冶钢厂,不过那家厂没几年就倒闭了。八十年代是蠢蠢欲动的年代,充满激情和生机,爸爸也是在这会毅然选择了下海,他凑钱在我们村的山头上办起了工厂,那时生产糙纸,我不知道家里是不是真的赚到钱了,86年的时候我家建起了楼房,是我们村第一个建楼房的。很气派的一栋小洋楼。这大概是爸爸给我们留下的最实在的一笔产业了。

  那年我六岁,六岁的时候我会经常和同村的人挎着竹篮去港里洗衣服,妈妈就在家给帮工的师傅们做饭。偶尔我们也会在小港里抓一只虾或者是螃蟹之类的,我喜欢门前的那条小港,水永远是清澈流动的。能看清楚水里的小石头,还能抓上一把青苔,柔柔的,墨绿色,我们喜欢把它放在手上捏来捏去然后拿去唬人。我们村确实是美丽的,四面环山,但交通很方便。村的前面是矿区,每天有很多往门前经过的拉煤车,经常看到有一些妇女到路上去扫车上漏下的煤块,其实对于我们来说煤价不贵,也很方便,甚至自己可以直接到矿上去捡,黑亮黑亮的煤球在那里随手都可以捻上一个。只是乡里人总喜欢贪点小便宜。那时村里面很多劳动力都在煤矿工作,几乎都是挖煤工,我的叔叔,堂哥,隔壁的王大叔,再隔壁的李伯伯,他们都是挖煤工,他们的衣服上,指甲上,皮肤上永远都是搓不掉的黑色。我印象最深的是王志强家的馒头,每天都看到他抱着一个白花花的馒头站在路边啃。那馒头至少有二两大,很白很有弹性,有时中间刨刨得裂了一个口子,翻开着,很诱人,我敢打赌每次我都流口水了。王志强他爸就是矿上的工人,矿上每天都有四个馒头分给他们,他每次一个不剩的都拿回来。不知是舍不得吃还是吃得太多了。每次这个时候我总在想为什么我家没有人在矿上呢。二叔在,可他从不来我家更不会送个馒头下来。我家的面粉都是凭粮票从粮食局粜回来的,面粉总是黑乎乎的,做馒头不行,只能把它沓平做成大饼,在灶上炕熟。那样也很香,可还是远远不及我对那白馒头的向往。

  记得那天我一直巴望着王志强手上的馒头时被经过二叔看到,第二天他提了八个过来。满满一筲箕。我的意外远远超出了我的感激,破天荒的一次,我以为二叔根本不认我们家的人,原来至少他是能记住爷爷是他的父亲的。我一口气吃了两个,爷爷也吃了两个,噎得我们俩直打嗝。之后我再也没吃到矿上的馒头了,也再也没有向往了,读书后妈妈学校里的早餐就是馒头加稀饭,每天都是,我整整吃了八年,小学到初中,现在见着馒头就恶心。

  我家盖完楼房后就经常有客人,每天一到吃饭的时间那些人就出现,我讨厌他们,在我家白吃白喝,每次还不让我和着。我就盛一碗坐到门槛上赌气着就吃白饭。我喜欢瞪他们,特别是迎上他们目光的时候更是觉得自豪。我就要让他们知道我家不欢迎他们,可是我的咒骂似乎一点作用都没起,因为有我爸在,那些讨厌的人就吃的心安理得。每次家里吵架都是因为这个。我觉得我妈很苦,我一直都站在我妈这边,我爷爷只能干骂我爸,他没有威力。在中国家庭特别是农村,老人越老在家里的地位仿佛就越低,都不愿意听他们的,觉得观念太陈旧,只要不给别人添乱子,老老实实的呆着还更能得到家人的关心,我爷爷就是。爷爷仿佛很明白似的,平常他不张扬也什么都不说,吃完饭了就坐在那把太师椅上晒太阳,但他喜欢给我们讲故事,讲他当长工的故事,讲日本鬼子打中国的故事。我也爱听,爷爷说他以前也是拖长辫的,奶奶给有钱人家的太太梳头。死得时候才四十岁,爷爷仿佛对她没有太多的留恋和记忆,或许是时间太久了,久的都忘掉了。我觉得爷爷是没有爱情的,不然怎么会连妻子也忘了呢?或者是贫穷,贫穷让人忘了去爱。每次给我讲故事的时候我都在想穿着长 衫留着长辫的爷爷会不会像孔乙?他们都是瘦高的个子布满皱纹的长脸,就差茴香豆和满口的之乎者也了。

  我们家没有养鸡鸭猪狗牛中的任何一种牲畜,也没有责任田和地,村里农忙的时候我也会去别人家的田里转转,田里的秧是怎么栽进去的,蚂蝗是怎样趴在脚上吸血的我都很好奇,有一次经过二叔家的田时被堂哥拉下去了,我拿着谷秧学着他们,一颗一颗往泥巴里按。当我回头看的时候才发现我栽的秧都飘上来了。最终我还是没有学会,不过那一次后我觉得他们并没有那么难相处的,两家不来往又是为什么呢?不用爷爷告诉我,我想我已经知道了二婶的嚷骂声告诉了我原因。周五放学回家,远远的就听到二婶杀猪似的上气不接下气的骂声,一波一波的比他家的猪被偷了骂的还还凶险?我问爷爷爷爷也不清楚,说骂了好一会了,他耳朵不好使总没听清。我听了半天才发现不对,其实我万般讨厌农村的这种什么事都吵什么事都骂的局面,仿佛谁最能骂谁最光荣。她好像在骂我家,在骂爷爷,这是怎么回事?哪有媳妇骂公公骂成这样的,好像是吃他家的米粉什么的,还扯到赡养的问题,真是丢人不怕人笑话呀。爷爷说堂哥今天是给他送了点米粉,他放到柜子了。就为这个?我告诉爷爷,她是骂你骂我们家呢,我们把米粉还给她,爷爷浑身哆嗦脸都紫了,一个人闷在屋里一个晚上,我们把那二斤米粉还给她了,她也接受了,或许她会有某种感触,或许她什么也不会。二叔被车压死得那一天我还是去了她家,她也是直到爷爷过世的那天他们才来我们家。知道爷爷过世的那天她仍然没有想到自己的愧疚。

  1 8岁那年我顺利上了省城的大学,妈妈因为工作的缘故也不是经常回家,除开周末回去打扫卫生外几乎都在学校。爸爸的那帮吃喝朋友早就不来往了,在厂子破产的时候就散了,他是不善于管理和经营的,最后连器械工具都被人搬走了。现在那里什么都不是,偶尔能看到几只黄牛在那里游离。去年春节回家的时候发现大伯他们来我家很亲热的样子,我很是奇怪,怎么突然过来?妈妈笑着说,大家都老了,也没那么穷了,都活不过几个年头了,就好点过吧。我要把爸妈接过来一起生活的提议也被大家一致否决,看着他们的白发,也许他们真的是老了,他们也会像爷爷那样在自己的土地上老去,我们这一代呢,那时我们得根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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