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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华新:人民日报,叫一声同志太沉重(21,改正)

  

  情系庶民

  

  胡耀邦1989年4月去世后,人民日报记者孟晓云、王楚来到北长街会稽司胡同25号耀邦寓所,采访那不足18平方米的家庭灵堂吊唁活动,深情地写道:

  “知名的、不知名的老干部来了,太多了,太多了,以至亲属和工作人员无法历数他们的姓名。

  有的在灵堂里号啕大哭,有的跪在遗像前悲痛欲绝,喊着:‘没有你,我的冤屈就无法平反哪!’每一个被解放、被昭雪的人,都铭记着耀邦同志在平反冤假错案中卓著的功勋和刚正不阿的品格。”

  胡耀邦主持和参与平反、落实政策的,不仅是刘少奇、彭德怀、“61人叛徒集团”这样的党政军领导人,还有大量普普通通的中共党员和中国人:

  ——“改正”55万名“右派”,为其中失去公职的27万人恢复公职,重新安排工作或安置生活。此外,对划为“中右分子”和“反社会主义分子”的31.5万人及其亲属也落实了政策。

  ——为“土改”以来的“四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一律摘掉帽子,其子女不再视为地主、富农等家庭出身。这意味着全国数千万公民以及他们的上亿亲属不再贬为“贱民”、打入另册。仅在农村,就有440多万人被摘掉地主、富农帽子。

  ——为全国71万名小商、小贩、小手工业者等恢复“劳动者”身份,不再视为资产阶级工商业者。

  ——为资本家发还被查抄的存款,恢复补发被减扣的高薪,归还被占用的私房,原工商业者在政治上与干部、工人一视同仁。

  ——为40万国民党起义人员、投诚人员落实政策,宽大释放国民党县团以下党军政特人员,为去台人员大陆家属落实政策。

  ——为乌兰夫、“内人党”等“地方民族主义分子”摘帽,为藏族领袖崔科·顿珠才仁、桑颇·才旺仁增、江措林·土登格桑、邦达多吉等平反,宽大处理1959年西藏“参叛”人员,恢复公民权,政治上不受歧视。

  ——对“文革”中以“反革命罪”判处死刑的10402人,以及因其他重案被处死的人,组织复查,发现冤杀错杀情况相当严重,予以纠正、改判和平反。

  据不完全统计,从1978年至1982年底,全国共平反了300多万名干部的冤假错案,47万多名共产党员恢复了党籍,数以千万计无辜受株连的干部和群众得到了解脱。

  胡耀邦的难能可贵就在这里,作为长征一代老干部,经历过那么多回合惨烈而污浊的党内斗争,仍然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对社会底层的疾苦时刻感同身受,具有深切的同情和挺身而出匡复正义的火热情怀。他不同于某些政要权贵,从江湖回到魏阙,好了自己的疮疤就忘掉平民的伤痛,只看到自己是屈打的忠臣,却认定别人才是真正的异己分子,甚至向当年的难友重新举起了打人的“棍子”。在耀邦眼里,棍棒落在贵族、平民身上,都是一样的伤痛;冤假错案受害者的挣扎呼救,是不分社会等级的“吁天权”。他的态度是“有错必纠”,以“我不下油锅,谁下油锅”的大无畏,排除万难,从“神州大地的一口口‘油锅’中,抢救出千百万快被炸透了的苦难者”(戴煌语)。

  如此大规模的拨乱反正和平反冤假错案,代表执政党与它曾经敌视的社会各界实现历史性的和解,可能会因揭露历史真相而动摇国本,也可能把几十年间江山社稷的社会基础重新打造一遍,而获得继续执政的合法性。但无论如何,这样做需要巨大的道德勇气。

  就像梵蒂冈教皇约翰-保罗二世1992年当着几十名红衣主教的面,毅然公开承认360年前教廷处置伽利略是一个“错误”,希望“永远不要再发生另一起伽利略事件”。保罗二世对教廷罪恶的自责和自赎努力,得到了科学界的广泛谅解和基督教众的认同。

  在七八十年代之交,胡耀邦对同志、对同胞博大深沉的爱,感动了全中国。即便是历来对中共治国理念持批评态度的人,从梁漱溟教授到达赖喇嘛,都对胡耀邦发出衷心赞誉。胡耀邦1981年取代华国锋出任党主席后,收到达赖喇嘛发来的贺电:

  “我希望你会继续用你的胆略和努力来承认现实和尊重人民的愿望。祝愿你胜利领导中国人民繁荣富强。”

  胡耀邦追悼会期间,台湾记者访问从人民日报社长位置上离休的秦川,请他谈谈对胡耀邦的印象。秦川的回答一连用了4个“最”字:

  “他是最好的人,最纯洁的人,最宽厚的人,最深得人心的人。”

  人民日报紧随胡耀邦,既为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冤假错案奔走呼号,也为普通百姓、普通党员的悲剧命运仗义执言。最典型的两件事,是推动全国各地对“右派”冤案几乎一风吹地“改正”,隆重纪念被虐杀的共产党员张志新。

  

  “改正”“铁案”

  

  胡耀邦1977年底到中组部上任后没几天,就询问:

  “全国到底有多少“右派”?”

  1957年的“右派”,知识分子、技术人员、专家占60%以上,在不少单位竟然高达80%。中国本来极其稀缺科技专家、人文社会科学人才,他们在长期的国共内战、抗日战争的烽火连天中受到完整的大学教育,在中国极其落后的经济条件下出国深造,本来就是个奇迹。国民党从大陆败退后,不少大师级的学者没有跟着蒋介石去台湾;新中国成立后,又有很多人放弃海外优越的生活和工作条件回国创业。就像现代大儒梁漱溟教授1949年谢绝避居香港的邀请:

  “我作为一个生于斯、长于斯,并自问为中国的前途操过心、出过力的炎黄子孙,有什么理由跑到香港去呢?”

  就像物理学家彭桓武、邓稼先遇到记者提问“为什么回到贫穷的祖国去”,不约而同地反诘:

  “你这个问题的提法不对!你应该说为什么不回国?回国不需要理由,不回国才需要理由!”

  据郭沫若1956年在全国政协会议上的发言透露,当时,中国6亿人口中,知识分子384万,其中高级知识分子才10万多人,包括7499位教授、副教授,3.1万位工程师。他们本是共产党建设工业化、现代化的依靠力量,但由于大多数是解放前培养成才,思想底色倾向于“五四”科学民主主张与西方自由主义学说,中共党员只占4.4%,始终得不到信任。

  他们在一次次“思想改造”运动中像婴儿一样被官员翻来覆去“洗澡”,终于在“反右”和“文革”2次文化浩劫中,被成千上万地剥夺了科学创造的权利。除了与“两弹一星”有关的物理学家受冲击较小外,几乎整整一代学人,还有法学、政治学、社会学等现代学科,被当年的北大旁听生从中国和世界学术史上硬生生地抹去了。

  这些凤毛麟角的知识精英,大多不懂政党政治,但愿意服从政治权力,在现实政治允许的范围内为国家效力,甚至不自量力地希望用自己的知识和专业经验对执政者有所箴谏。

  中国最好的翻译家傅雷,一解放就被《人民日报》指责,说他在《贝多芬传》译序和附录中“一味夸大个人在历史中所起的作用,错误地解释历史发展的规律”,是“极端的个人英雄和个人主义思想”,甚至危言耸听地说,译者的观点“麻醉人民”,是“反动统治者巩固统治的工具”。尽管如此,傅雷还是对新中国抱以极大的善意。1957年他应邀列席中共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亲耳聆听毛泽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宣示,兴奋地给在波兰学音乐的儿子傅聪写信,寄去多达14页的毛泽东讲话记录和自己的学习心得,叹服毛主席——

  “运用马列主义已入化境。”

  “是真正把古今中外的哲理都融会贯通了的人。”

  向来不问俗事、与世无争的傅雷,人誉“云中仙鹤”,自称“仓库里的老鼠”,在1957年可悲地被领袖的诚恳所感召,参与“鸣放”,讲过几条绝无任何政治企图的意见。据人民日报报道,这些意见包括:对旧知识分子的改造要“和风细雨”,不能“过分粗暴”;出版要符合“读者需要”,不该忽视鲁迅著作、《约翰·克利斯朵夫》和巴金作品;稿费制度要合理,不能影响创作、影响作家生活。“反右”一来,尽管由文艺界领导人周扬出面缓颊,上海市委书记柯庆施还是不肯放过傅雷,拍板扣上“右派”帽子。

  父亲遭到不测,长子傅聪在波兰风闻要让他提前结束留学回国。《世界》杂志2005年第10期施雪钧文章记载了一个未经傅聪本人证实的传说,初恋女友偷偷写信将国内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告诫傅聪:

  “你不能回来,如果回来,你的艺术就完了!”

  女友大胆无私的爱,为华人世界挽救了一位杰出的钢琴家。傅聪当机立断,悄悄取得英国驻华沙领事馆的签证,登上了去英国的班机。

  从“反右”到“文革”前,在那个风声鹤唳的年代,多亏周恩来和陈毅的关照,傅雷得以与自行流亡的傅聪保持通信。天各一方的父子,视政治劫难为无物,心无纤尘地探讨音乐、艺术、文化、祖国和人生。傅雷在信中嘱咐傅聪:

  “做人第一,其次才是做艺术家,再其次做音乐家,最后才是做钢琴家。”

  “文革”中,傅雷与妻子朱梅馥当街挨斗4天3夜后,在家中双双从容自缢。尽管国内家破人亡,傅聪在海外几十年,从未发表过半句对祖国不恭的言论。凡是对祖国抱有敌意的国家和地区,无论出多大的价钱邀请演出,他也绝不肯踏上其土地一步。据三联书店老编辑范用回忆,“文革”后胡耀邦对邀请傅聪回国讲学问题作出批示:

  “傅聪的出走情有可原,这是一;出走后确实没有损害党和国家的行为,这是二;出走以后,仍旧怀念国家,忠于自己的艺术,治学态度很严谨,博得学生和人们的同情,这是三。这些必须充分理解和体谅。

  他回来演出,教学,要完全允许他来去自由;不要歧视,不要冷淡。据说他生活并不好,应根据他的工作给予应得的报酬,并可略为优厚。应指定专人对他做点工作,要较充分体现国家对这样一个艺术家慈母心肠。”

  耀邦的批示同时指出:“出走毕竟是个污点,应有个交代。”傅聪回国后,在接受记者访问时,对自己过去的出走表示内疚。由范用编辑,三联书店在1983年终于排除阻力,出版《傅雷家书》,成为博主这代大学生喜爱的艺术和人生修养必读书。

  放眼全中国,多少像傅雷、傅聪父子这样的优秀知识分子、文化人,冤魂不得安息,才华湮没无闻,赤胆忠心却报国无门?然而,当年的“反右运动”,毕竟涉及党的两代领导核心,在一些人心目中是难以撼动的“铁案”。邓小平“文革”后对“反右”讲了3句话:

  “1957年的反右是必要的,没有错。

  “问题是随着运动的发展,扩大化了,打击面宽了,打击的份量也太重。

  “1957年反右派,我们是积极分子,反右派扩大化我就有责任,我是总书记呀。”

  3句话是个整体,不可分拆。统战部、公安部、中组部、中宣部和民政部5个中央部委在烟台开会,决定全部摘去“右派分子”帽子并给予妥善安置,但不搞甄别平反,只勉强同意对极个别完全搞错的予以“改正”。

  戴煌在《胡耀邦与平反冤假错案》一书中写道,与会的中组部副部长杨士杰(就是当初把批评郭玉峰的大字报送到人民日报的那位老干部)当场表示“保留意见”,力主划错多少“改正”多少。人民日报驻会记者于国厚赞同这个意见,回京后向国内政治部主任王泽民、副主任付真汇报了会上的争论。社领导胡绩伟、安岗等人闻讯后火速商议,给杨士杰打电话,建议写出书面材料报送中央。王泽民还到中组部同志家里面商。很快,杨士杰署名写出对烟台会议的书面意见,胡耀邦又安排以中组部名义给中央打报告。中央发下话来,5个部委再开一次会进行研究。

  在中组部据理力争下,中央55号文件终于开了一道口子:

  “凡不应划右派而被错划了的,应实事求是地予以改正……”

  胡耀邦以政治家的勇气和智慧,在笼统肯定“反右”某种合理性的前提下,对广大“右派”同胞,以“改正”之名,挤开了“平反”之门。

  人民日报考虑到“右派”问题的敏感性,不能像落实干部政策那样大张旗鼓地发表长篇大论,更避免像针对“康办”背景的郭玉峰那样咄咄逼人。从1979年1月2日起,人民日报陆续发表中央党校、最高人民法院、公安部、上海市、北京市等中央机关和地方“改正”错划“右派”的消息,向全党推荐勇于“改正”的先进经验,以此为榜样,循循善诱地解除人们的思想顾虑:

  公安部:63名“右派”全部改正;派专人到该部“右派”流放地青海省,当面宣布改正结论,对经济困难的给予补助;根据“右派”本人提出的名单,发函亲属所在单位,消除影响。对当年给本部门的领导提意见,改正结论就写上“没有右派言论”;对说过一些错话,但不是从根本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结论就写为“不是右派言论”;对确有类似“右派”言论而当时很快作了深刻检查的,结论就写为“有错误,但不应定为右派分子”。

  中央党校:97名“右派”已改正93人。梳理出“反右运动”的几条认识误区,即把说了几句错话,属于认识方面的问题的事,说成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把几个人在一起的自由议论,说成是反党小集团;把正常的批评,

  说成是向党进攻;把向党交心、检查自己的错误思想,说成是恶毒攻击,思想反动;把在理论问题研究中的不同见解,说成是反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把向中央领导同志提出批评意见,说成是攻击中央领导,并把这些作为划右派的依据。

  上海市:总结了错划“右派”的深刻教训,如把对市委领导人和对本单位领导人提出的批评,说成是“攻击党的领导”;把对执行政策中的问题的批评,说成是“否定党的政治运动”,“攻击党的方针政策”;把执行上级的指示(即毛泽东引蛇出洞的“阳谋”),说成是“煽风点火”,“发动右派向党进攻”、“污蔑党的领导”;把对爱人被划为右派或反党分子不服,向组织提出申诉,说成是“丧失立场”,“包庇”、“支持”右派向党进攻。

  民盟:有1/3的中央委员和候补中央委员、1/5的成员被划为“右派”,“扩大化”比较严重,现绝大多数得到改正,包括1957年著名的6月6日座谈会上“六教授”。

  广东省:坚持有错必纠的方针,不论本人是否提出申诉,连已经移居国外和港澳的错划“右派”也坚决予以改正。

  据戴煌在书中记载,有些省市负责人看到人民日报大张旗鼓的报道,感到太突然,纷纷给报社打电话探问是怎么回事。胡绩伟一一回答说:

  “专政机关和中央党校的‘右派’都平了,别处的‘右派’更该平。”

  “右派”记者刘宾雁晚年回忆说:在“右派”问题上,起初中央文件只允许给很小一部分“错划”的人“改正”,还规定没有错划的不能“改正”,但是王若水主持编发了几个单位几乎给所有“右派”“改正”的报道——

  “各地党委以为这是中央的政策。结果,各地右派改正工作实际上是以这几篇报道而不是中央文件为指针。”

  人民日报为“右派”“改正”工作发表本报评论员文章《共产党人应有的品质和气魄》,针对党内普遍存在的思想疑虑,严正指出:

  “对于确属错划为右派的人,尽管事隔多年,也要实事求是地予以改正,这完全符合党的原则,符合党的政策。

  如果认为‘过去的问题过去算了,只要摘掉帽子,安排工作,就行了’,这不是郑重的态度,是对革命同志政治上的不负责任……”

  胡耀邦为“右派”争取到的,是一个暧昧的“改正”,对于“反右运动”是抽象肯定下的具体否定。但到底能在多大范围内进行“改正”,是一种模糊操作。人民日报理解耀邦的苦衷,向全党呼吁尽可能扩大“改正”的范围:

  “划错了多少,就改正多少,决不应划框框、定调子和按什么比例。”

  人民日报公开批评有的地方和部门希望上级规定改正的比例数字,实际上是在鼓励各地、各部门大胆突破“比例”。人民日报把能否为尽可能多“负屈”的“右派”“改正”提升到党性的高度,恳切陈词:

  “我们决不能让错误的东西继续保存下去。见错不纠,不是共产党人应有的品质。共产党人是靠实事求是吃饭的,我们应当有敢于坚持真理,敢于修正错误的无产阶级气魄。”

  人民日报一再以中央机关报的权威向全党担保,“改正”不会“否定反右派斗争的成绩”,将来不会被扣上“为右派翻案”、“右倾”、“一风吹”的帽子,有关部门不必“犹犹豫豫,摇摇晃晃”。为防止“改正”后整人恶习死灰复燃,人民日报记者、后来的国务院台办新闻发言人张铭清撰写短评《怎样看待“改正右派”》,批评有些同志使用“改正右派”这个标签,是一种政治上的继续歧视:

  “本不该划为右派,改了就完了,何必留下这个使人不痛快的特殊名词呢?问题是至今还有不能正确对待这些同志之事,提到时不得不以此名之,但愿到此为止才好。”

  据戴煌《胡耀邦与平反冤假错案》一书记载,按照过去的统计口径,全国被戴上“右派”帽子的约45万人。当被“改正”的“右派”人数突破50万大关时,有人慌了:

  “这怎么办?太多了。”

  胡耀邦说:

  “当年猛抓‘右派’的时候怎么不嫌多?”

  有胡耀邦明里暗地鼓励,有人民日报背书,也由于邓小平的容忍,各地、各部门最后实际“改正”“右派”55万多人,占全国“右派”总数的99.98%!有96人因种种原因未予平反,占右派总数不足0.02%。

  一个文化古国最优秀阶层的灭顶之灾,就这样得到拯救。

  

  赤子情怀

  

  1980年11月,国务院参事、“反右”时中国人民大学党委组织部长李逸三铺开信纸,抖抖索索地给胡耀邦写信,呼吁为1957年赫赫有名的“大右派”葛佩琦平反。

  葛佩琦,“一二·九”学生运动北京大学领导人之一,1938年的地下党员,以国民党军少将参议的身份潜伏东北,为共产党收集军事情报,解放后却被共产党拒之门外。到了1957年阴差阳错,作为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他只能以民主人士的身份帮助党“整风”。葛佩琦对自己的党“爱之深,责之切”,在座谈会上发表了一通激动的讲话。他的即席发言先是被《人大周报》断章取义、夸大其词,接着《人民日报》又加以转载:

  “1949年共产党进城时,老百姓都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来欢迎。今天老百姓对共产党是‘敬鬼神而远之’。

  “我要重述一遍,群众总要推翻共产党,杀共产党人。若你们再不改,不争口气,腐化下去,那必是这条道路,总有这么一天。这也是合乎社会主义发展规律的,只空喊万岁是没有用的。”

  《人民日报》还特地制作了醒目的小标题:

  葛佩琦认为:今天党群关系与解放前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党员起了监视群众的便衣警察的作用。他说:“不要共产党领导,人家也不会卖国。”

  1957年的危言,今天听来已经稀松平常。“文革”后连党内元老陈云都告诫说:“执政党的党风问题是关系党的生死存亡的问题。”当年的公众不了解葛佩琦本是一名忠心耿耿的老党员,他的“亡党”警告听上去很像一个党外异己分子(还是国民党少将呢!)赤裸裸的挑衅,十分刺耳,被指认为“右派”向党“猖狂进攻”的罪证。以至于二十多年后,邓小平提起“反右”,还记得“那时候有的人确实杀气腾腾”。

  葛佩琦察觉事态严重,6月9日上午来到人民日报社,给编辑部送上一封更正信,指出:

  “6月8日你报7版刊登的我的那个发言,有些地方和原意有出入,请予更正。”

  葛佩琦在信中申辩说,他在座谈会发言的语气要缓和得多,原话是这么说的:

  “在这次整风中,如果党内同志不积极改正缺点,继续争取群众的信任,那不仅可以自趋灭亡,而且发展下去,可以危及党的生存。”

  人民日报此时正在遵照毛泽东“反右”部署,紧锣密鼓发出“反右”动员令,对葛佩琦的来信置之不理,继续连篇累牍地渲染和围剿那句“杀共产党人”的话。

  葛佩琦为人民日报上的这段话,坐了18年大牢,妻离子散,出狱后靠双拐走路,几乎成了瞎子,一个人住在大杂院8平方米的小屋里。在他为争取平反奔走呼号的过程中,人民日报总算在档案中翻出1957年6月他给编辑部要求更正的信件,提供了他受诬陷的重要证据。葛佩琦先后去过中组部上访、找到胡耀邦家递交申诉信,种种努力最终还被中国人民大学和北京市委封杀。同情他的李逸三老人只好以当事人的身份,直接给胡耀邦写信求援。

  据戴煌《胡耀邦与平反冤假错案》一书透露,李老在初稿中痛责自己:

  “划葛佩琦右派,我是举过手的,我们做了多少祸国殃民的事,大家都平安无事!”

  面对中央领导人胡耀邦,李逸三又觉得这样的话未免唐突,把它划掉,改成——

  “葛被划成‘右派’时,我也举过手,我是问心有愧的!”

  谈到葛佩琦漫长的颠沛流离,有关部门的麻木不仁,李逸三愤然向耀邦建议:

  “在查清制造这18年冤狱的有关人员时,判处他们18天徒刑,让他们体会一下18年冤狱的滋味!”

  这就是一个老共产党员澄澈透明的心:对自己参与过的“祸国殃民”深切忏悔,不肯心安理得地居于庙堂之高“平安无事”,轻飘飘地说什么“娘打孩子,孩子会记娘的仇吗?”“犯了错误又改正错误,正说明党的伟大”。

  与李逸三的自责相呼应的,是1924年入党的经济学家孙冶方,生前有一心事始终放不下,那就是同事顾准有一次曾经对他正色言道:

  “你们手上都有血,而我没有!”

  记述这段往事的朱学勤感叹:

  “以顾准与孙私谊之深,以顾准当时已是有罪待诛身份,顾准竟然有勇气直面此言,孙冶方至死都觉震撼。”

  正如共产主义是一种国际性的社会政治运动,共产党人的良知和觉醒也不分国籍。在捷克斯洛伐克,杜布切克1968年接任捷共第一书记后,才有条件阅读党内绝密档案。当他详细了解到几十年间政治迫害、血腥镇压的真相,连捷共总书记也被送上绞刑台,杜布切克失声痛哭,发誓决不让这样的悲剧在他的祖国重演。于是,有了举世震惊的“布拉格之春”,社会主义国家前无古人、很可能后无来者的政治体制改革尝试。在“文革”后的中国,想必胡耀邦心中激荡着同样的道德震撼和刷新政治的理想情怀。所以他才会不避嫌忌,出手拯救当年“右派分子”“杀气腾腾”的活标本葛佩琦。

  人民日报1989年4月22日孟晓云、王楚报道《11亿中国人民为你送行——耀邦家庭灵堂吊唁活动纪实》写道:

  “受过耀邦同志爱护和关照的老教授葛佩琦迈着艰难的步履,一步一步移到灵堂。是耀邦同志在他的申诉信上亲自批示,他才跳出沉沉苦海。今天,在耀邦同志遗像前,他怎能不思绪万千。”

  共青团系统“右派”平反后,身为党中央秘书长兼中宣部长的胡耀邦,在各省市区团委书记会议上,遇到中国少儿出版社刚刚“改正”的“右派”陈模。据陈模在《炎黄春秋》杂志撰文回忆,耀邦在主席台上面对全体与会者说:

  “1957年反右派斗争,他挨了整,吃的苦头最多。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我在最后的裁定书上也签了名嘛。现在我向陈模同志赔礼道歉!”

  说着,胡耀邦走到陈模的面前,行了三鞠躬。陈模在文章中感慨:

  “他并没有直接整我,先把整人的责任担当起来,他的大度、坦诚、谦逊的作风,感动得我热泪盈眶。”

  接着,胡耀邦还向团中央机关及所属单位所有挨整的“右派”同志表示道歉,走到主席台前向全场同志三鞠躬,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胡耀邦当众发誓:

  “我还要强调的是,今后这种整人的事,不要再发生了!”

  在人民日报,报纸上为“右派”平反鸣锣开道的同时,抓紧为报社内部的“右派”昭雪。由秦川负责,报社32名“右派”经复查,不管活着的还是死去的,一律宣告平反。最难办的是为“右派”刘衡平反。这位湖北女性二十多年来以“九头鸟”的倔强,始终不承认自己是“右派”。当年军宣队对她说:

  “你只要承认是右派,我们就给你摘掉帽子。”

  刘衡断然拒绝说:

  “我本来不是右派,是硬给我戴上的,如果胡乱承认,在我就是不实事求是,至于你们是否摘帽子,就看看你们的水平了。”

  “文革”后,刘衡直接给胡耀邦写信要求平反。耀邦把信批转给人民日报处理。人民日报编委会当然愿意把“右派”问题一风吹,可是组织上找刘衡谈话时,卡在了胡耀邦煞费苦心发明的“改正”概念上。刘衡要求的是彻底平反,不要这羞羞答答的“改正”,她不依不饶地说:

  “不是我不肯摘帽子,是你们要我承认帽子,才给我摘——承认了是小偷,就不是小偷了,这不合逻辑。”

  “你们给我戴的,你们应该给我摘掉,但不能以要我承认帽子为前提, 我是死也不会承认的。”

  秦川亲自登门拜访刘衡,苦苦相劝:

  “这次平反,根本不问当时该不该反‘右派’,也不问给你戴‘右派’帽子,是戴得对还是不对,现在都一律平反。”

  “过去都把你当敌我矛盾,同你谈问题是很不平等的,摘掉帽子以后,再讨论问题,你就取得了平等地位,无论是政治待遇问题,还是生活待遇问题,就好解决得多。二十多年前的是非问题,这笔账留到以后去算好不好?”

  自身受过多年迫害的秦川不是军宣队,刘衡冰封多年的心在慢慢融化。她后来回忆说:

  “当时天气乍暖还寒,大家不好再说什么,相视而笑。”

  在报社召开的“改正”大会上,主席台上机关党委书记、报社秘书长面无表情地念出一个个“右派”的名字,没有一句检讨,受冤屈22载的老同志听了心凉半截。此书记和秘书长2人,都是当年人民日报“反右”的当事人。这时候,秦川看不下去了,蹬蹬跑上主席台,向全场“右派”朋友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了一句:

  “同志们,你们受委屈了……”

  秦川在粉碎“四人帮”后调入人民日报,与报社“反右”没有任何牵连,自己长期遭受了与“右派”相似的苦难。这个最不该道歉的人,代表人民日报向政治运动的难友们深深鞠躬。秦川的举动,让在场“右派”热泪盈眶。

  秦川晚年在《我眼中的“阎王殿”》回忆录中,提到老上级张子意“文革”后从监狱里出来,第一次见面,就拉着自己的手说:

  “秦川同志,我对不起你!整错了。”

  秦川1959年在中宣部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时,张子意是常务副部长。尽管秦川明白自己主要是被康生盯上和定案,张子意在出狱后还是对部下抱愧不已。

  过了几天,张子意病重住进医院,秦川赶去看他。张子意从病床上跳下来,嘴里还是上次那么几句话,心情更加沉重:

  “秦川同志,我是昧着良心整你的!”

  秦川在回忆录上感慨地写道:

  “在中国人的词汇中,‘昧着良心’4字份量很重,一般人轻易开不了口。我听了一阵激动,心想这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的气概。”

  从胡耀邦到秦川、张子意,3位共产党人面对“我们”做过的“祸国殃民的事”,不约而同地作出真心实意的道歉。胡耀邦和秦川在“文革”后或大或小的领导岗位上,各自努力,不惜以自己的仕途和政治生命为代价,竭力避免整人势力卷土重来。这就是“真正的共产党员的气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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