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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大戏,谁是名角儿?

文/戴正阳(微博 @抽风手戴老湿)

我家原来住在大院儿的筒子楼里,一层三户人家。那时候是住在二楼,我家和对门刘婷婷一家呈美苏对抗之势,正好对着门脸儿。楼层正中还孤零零卡着一个单间儿,老吴就住在那里。

关于老吴,最开始我也所知不多,他全名是什么,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只是筒子楼里上到白发老太,下到开档屁孩儿都这么喊他。所以我也就如此称呼。老吴在大院儿门口摆了一个修自行车的小摊儿,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胎皮螺丝钢条板凳样样俱全。大夏天的,他这干瘪老头儿就穿一白背心儿,脚下踩着趿拉板儿,靠着阴凉地儿坐着。有人推车过来说胎破了,他就拿脸盆儿接上水,把车胎卸下来搁在盆儿里,等着咕嘟嘟冒泡找准破损的地方以后,刀削胎皮,贴胶粘好,全程不发一言。我骑车上学,有时候也会去老吴那儿修车。我发现他和其他修车的手艺人不一样,那些师傅因为老是摸胎碰油,手上总是乌黑。而老吴修车前修车后都要净手,也不嫌麻烦,所以他的手总是白的。

我瞅着老吴都六十奔七的年纪了还风吹日晒出门儿修车,而且孤身一个住着逢年过节也没后辈子弟看望,心里觉得这个老头儿挺可怜的。

不过老吴好像并没觉得有多苦,整天乐乐呵呵,还给自个儿起了个诨号——京城第二神经病。

关于这个问题,我还在修车的时候和老吴扯过蛋。我问,老吴,你说自己是京城第二神经病,那京城头号神经病是谁?

老吴头也不抬,一边修车一边说,那人都死了多少年了。不过你想要见他也不难。你从咱们大院儿出去,先走到安河桥北站,然后坐四号线地铁,之后再转二号线,在前门站下车。你奔北走个几百米,能看到一方方正正的建筑物。你拿着学生票去还能打折,这建筑物里有一个透明的水晶棺……

我越听心里越觉得不对劲儿,赶紧让老吴打住,我他妈哒可是红领巾!

老吴绝对没有愧对自己的诨号,这在筒子楼上上下下的住户里已经达成了共识。老头儿确实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潜质,疯疯癫癫口无遮拦,对门刘婷婷一家就饱受其害。

刘婷婷她爸妈经常因为点儿小事儿就闹得筒子楼里鸡犬不宁。有一次大概又是吵架了,刘婷婷的妈在后面追,刘婷婷的爸在前面跑,满楼道的乱窜。我趴着防盗门后面偷瞄,老吴也从家里搬了一个小板凳,倚着门坐着,手里拿着蚕豆,瞅一眼往嘴里丢一颗,和看戏似的。

“你行啊!说是出门应酬,那送你回来的女的又是怎么回事儿?”刘婷婷的妈大概是追累了,一边喘气儿一边喊。

“你倒是解释给我听啊!在外面小嘴叭叭叭和八哥似的,够能耐啊!朝韩谈判派你去得了呗!怎么一回来就不说话了?”

“什么东西,三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

刘婷婷的妈叉着腰,嘴里和机关枪一样向外喷词儿。

“婷婷的妈,先打住。”老吴这时候慢悠悠的站起身来,“这事儿确实不怪老刘。”

刘婷婷的爸拿感激的眼光看着老吴,颇有一点儿高山流水遇知音荆轲遇见高渐离的感觉。

老吴摇头晃脑的说:“你让他放屁,老刘倒是想配合,可他放的出来吗?他没战略储备啊!”

“俗话说的好,一个豆子一个屁,十个豆子一台戏。”

“老刘,这些豆子我请你吃,保准你能放出屁来。”

老吴把蚕豆往刘婷婷的爸手里一塞,摆出一副别和我客气的表情。

刘婷婷的妈,脸上青红交错,手指头哆哆嗦嗦点着刘婷婷的爸,对他说:“长出息了啊!有帮手了啊!你吃!看你能放出屁来不能?!”

老刘同志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嘴里连连说:“放不出放不出,确实放不出。”

还有一次,刘婷婷的爷爷从天津过来看她们一家。老吴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的消息,知道刘婷婷的爷爷是天津泰达的老球迷,于是老吴那天连摊儿都没出,早早的埋伏在自己门后,虚掩着,静待刘婷婷的爷爷上钩。

等老爷子到了刘婷婷一家门口,刚准备梆梆敲门,老吴吱呀推门从自己屋里探出个脑袋。

他看着刘婷婷的爷爷,嘴里悠悠说了一句:“国安是冠军。”

然后砰的把门关上,屋内传来老吴的一阵狂笑。

刘婷婷的爷爷气的浑身都开始哆嗦,站在老吴门口疯狂咆哮。

“萨比!国安是个大萨比!”

除了刘婷婷一家,筒子楼的住户也被老吴祸害的不轻。

别人下楼遛鸟,把鸟笼挂树上,老吴跑去把笼子打开。俩老头儿下棋,老吴偷偷摸摸走过去,假模假样作观看状,待两军交战厮杀正酣,老吴一伸手把棋盘掀了。辛辛苦苦下半天,一掌回到解放前,老吴拔腿就跑,后面俩老头抬腿就追,仨人跑的比二十多岁小伙子还快。

每当这时候,总有一群老太太拿幽怨伤感的眼神瞅着老吴

像是我妈得知周润发结婚。

像是我姐目睹基努发福。

像是我听闻米勒出柜。

老吴不是从来就如此疯癫。

老吴更不是从业几十年的自行车修理专家。

老吴是角儿,京剧名角儿。

筒子楼里的老太太们讲这话的时候,满满是对曾经男神的憧憬和向往。

因为旧城改造和老吴一起搬到这儿的老太太说,自己和老吴已经做了几十年的街坊,对他知根知底。四九城内的京剧名角儿不少,老吴不是最出色的,但在那年头儿也是多少纯情少女心中的白袍小将。虽说不是周润发,但好歹也能算是个刘德华。身手好,短打武生的漂、率、脆都具备,但更多的还是走长靠武生。这一类武生,不仅功夫底子好,而且有大将风范,有气魄,有工架,唱念武样样俱佳。老吴当年演《长坂坡》里的赵云,糜夫人投井时,赵云有一段剧情,是去抓糜夫人的衣服。也就是赵云要踩到代表井的椅子上向后翻一个类似后空翻的跟头,表现赵云只抓住了糜夫人的外衣,而自己却从井台上滑跌下来。老吴那跟头翻得,干净漂亮白袍翩翩,京剧术语里把这叫做“插翅虎”,呼呼呼都能听见风声响,待老吴立定站下,全场掌声雷动。

老太太说着,眼里红心乱冒。

而且老吴不光是台上有本事,台下也有真功夫。

老太太这话倒腾的年代就有点儿远了。

文革的时候,老吴由于跟不上革命形势变化,不积极参与样板戏的创作及演出,另外自己也是封建文化典型代表,只能赋闲在家,陪陪老婆孩子。

有一天晚上,他抱着自己闺女和几个街坊一起在门口纳凉。正聊着天呢,突然听见胡同口叮呤当啷一阵响,头前窜进来三辆自行车,十来辆锰钢紧随其后,看情形是前面逃后面追。

老吴他们知道,这是遇到碴架的了。

眨眼间,前面仨人就被追上了。

先是一个被砖头砸中脑袋,从车上摔了下来。还有俩被左右围住,直接扥着衣服,仰面倒在地上。有一个爬起来想跑,跌跌撞撞朝着老吴他们的方向冲过来。

后面带头拿锁自行车的钢锁直接一下闷在后脑勺上,当时血就冒出来了。

跑着的人扑通一声摔倒在老吴和他闺女面前,把小姑娘吓得哇哇直哭。

赶上来的几个人还不依不饶,拿着钢锁和武装带劈头盖脸的抽。

那时候天下大乱,这种事儿挺常见的,老吴他们也见怪不怪。但是眼瞅着地上的人都不会动弹了,周围的人还在动手。老吴看不惯就说了句:“差不多得了。”

这一句话就点了炮仗。

领头的嘿嘿一声笑,走到老吴面前说:“关你丫什么事儿啊?在我这儿充大爷!不知道这一片儿我震呐?”

老吴退后两步,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一下领头的,然后摇摇脑袋说:“确实不知道您是哪路高人。”

周围年轻点儿的街坊赶紧过来拉着老吴,说这是一老炮,进过局子的,今儿可不是普通小年轻闹着玩儿,这是有案子在手里的主儿,咱们犯不上和他们一般见识,少说两句得了。

这边老吴还没说话呢,那边的老炮倒是冲上来给说话的人推一大跟头。

“少他妈废话,有胆子放屁,没胆子接茬儿啊!?”

“我今儿就把丫打死在这儿,你有能耐管么?”

老吴悄悄把闺女推进门里,然后从门口拿了晾衣服的竹竿,握在手里,低声说:“要不我管管?”

这举动惹得老炮一阵大笑。

“你丫拿着一破晾衣杆子,能把我废了?”

话还没说完,老吴手里的竹竿直接拍在领头老炮的头上。

和我说话的老太太一边拿手比划着,一边感叹的说,三指粗细的竹竿啊,最前头那一截儿竹竿都炸开了,你想想那力气该有多大?!当时周围的街坊都惊呆了,都没人看清老吴的动作,对面的人就倒地爬不起来了,其他人一看带头儿的倒了,也顾不上再上来找事儿,把人架起来全开溜了。

我点点头说,对,双拳不敌四手,先把挑事儿的打趴了,后面自然树倒猢狲散。没想到老吴当年这么牛逼啊,这要搁在现在,不拍成电影都对不起他。

老太太哼了一声说,这场架还不如不打呢,后面就出事儿了。

风声愈紧,形势愈糟。老吴也开始接受组织批评,最初是作检讨,然后是被带到当年演出的剧院和场子里做现场批判,再到后来,老吴家里被抄了,当年收来的旧书被烧了,珍藏的几件戏袍也没了。老吴自己隔三差五就被拽出去开公审。原来挺精神一人,也被折腾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那时候革命小将专门给老吴做了一个牌子。铁牌,外面刷着黑漆,像黑板一样,旁边还拴着小板擦,这样每次都能在上面写上新的批判词儿。这铁牌两头拿细铁丝儿拴着,然后挂在老吴脖子上。因为牌子太重,铁丝都嵌在肉里,血肉模糊。

老太太说,你要是现在去看老吴的脖子,还能看到那伤口。一圈黑,陷进肉里,因为伤口都坏死,长不好了。

出事儿的那天是周五,老吴前两天刚被折腾的一身伤,结果又来人要把他抓走。他老婆哭着跑过来抱着老吴不让走,红卫兵们怎么撵都撵不走,结果小将们直接把她拖到椅子上,拿绳子绑起来,免得她再哭闹。老吴的闺女迈着小步子踉踉跄跄跟在后面,老吴赶紧对她说,丫头你先回家,有我在呢,没事儿。革命小将把他女儿也给堵回屋里。小孩儿不好管,总是往外跑,于是他们想了个昏招,干脆把老吴的老婆闺女全都反锁在屋子里。外面还拿铁丝儿绕了一圈。

老吴中午被带走,到晚上还没回来,说是那边还准备点灯彻夜批判。

直到老吴的街坊急急忙忙赶过来说出事儿了,老吴这才脱身。他也顾不得问到底怎么了,只是昏头昏脑的跟着报信儿的人往家赶。

回去一看,家已经没了。

残瓦焦土,黑烟滚滚。

老吴问周围的街坊,人呢。

老太太说,当时老吴整个人都懵了,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周围街坊告诉他,发现着火的时候已经晚了。门都是锁着的,人跑不出去,一大一小都在里面。

老吴一个人站在原来自家小院儿门口,失魂落魄,最后大叫一声,不省人事。

讲到这儿,老太太低声和我说,听说那火是老吴收拾的老炮儿翻墙进去放的。

至此以后,我见着老吴,心里的感觉总有点儿复杂。

老太太说的事儿,我不知真假,不过我注意到他脖子后面的确是连着一圈黑色的疤痕,像是已经干透了的污血。

那会儿我正看武侠小说,搜罗各种故事,这下身边就碰到一个奇人,可算是撞在我好奇心的枪口上了。所以没事儿我就喜欢跑他那修自行车的小摊儿上晃悠,聊一聊。

我没敢当面问老吴文革时候的事儿,就只是旁敲侧击的打听他唱戏的经历。

我问他,老吴,你原来是唱京剧的?

老吴哼哼两声,我估摸着这意思就是没否认。

我又问,老吴,那你最喜欢唱哪段儿京剧?

老吴吭哧吭哧修着他的车胎,埋头对我说,最喜欢的也说不上来,不过唱得最多的是《挑滑车》。

我接着问,老吴老吴,当年京剧真的那么火么?

老吴抬头,斜眼瞅着我,然后说,你们现在年轻人聚一起,看个电影聊聊剧情,讲讲里面的明星聊聊小三儿什么的八卦。几十年前,也是一群年轻人聚一起讨论京剧,什么唱腔啊,京剧剧情啊,哪个角儿又和谁好了啊。其实都是一样,当年绝对火,火到你无法想象。

你以为唱京剧就是咿咿呀呀?梅、程、尚几位大师都排过现代戏,杨宝忠还穿着西装拉小提琴。可是后来呢?后来的事儿,我就不想提了,以后你也别问我京剧火不火。时代变了,总有东西被淘汰。可是把一好好的物件丢粪坑里泡上几十年,拿小锤子敲碎喽,再举着其中一块到你面前说这是国粹。这他妈不是纯粹来恶心人么!

不是它不火了,是被人拿尿浇灭了。

这帮孙子!

我一看老吴有点儿激动,赶紧换一个话题,我问他,都说戏如人生,老吴你唱戏这么多年,也这么一把年纪了,你回顾一下过去,再展望一下未来,何不总结一下人生哲理,送我一两句年轻人寄语呗。

老吴放下车胎对我说:你看过《大宅门》没?那里面有句歌词唱得很好,平生多磨砺,男儿子横行,站住了是个人!我今天就把这话送给你吧。

听了老吴说的,我简直热泪盈眶,这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高人形象啊!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展示出了做人威武不能屈的精神。

我正回味着,就看到远远走来好几个壮小伙儿。那是之前补车胎的人过来要取车,老吴说还没修好。那来的几个小伙子不干了,之前说好了今儿中午来取,答应好好的临时变卦算什么事儿。说话间就看见这几个年轻壮汉掳袖子紧腰带,颇有点儿今儿要是不给个说法,就把摊子掀了的气势。

说实话,我瞧见这一幕,反而有点儿兴奋。我一直记得老太太讲的老吴用一根晾衣杆就把老炮儿打的满脸血的剧情。难道今天这波澜壮阔的一幕又要上演了么?

我想的正美,老吴却噗通一声跪下了。

他朝那几个取车的小伙儿说,我今儿中午就算不吃饭也给你们把车补好,如果这样你们要还是不解气,打我一顿都行。

这一下反倒把那几个小伙儿弄懵了,赶紧把老吴扶起来说,大爷你快起来吧,我们也不急这一会儿。您老人家慢慢修,什么时候修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再取。

我在一旁都看傻了!

你麻痹,说好的都市奇人呢!说好的拿竹竿打人呢!说好的威武不能屈呢!你玩儿我呢,你这跪的也太熟练了吧,连技能冷却都不用等。

等那几个小伙子走了,我痛心疾首的说,老吴,男儿膝下有黄金啊!你都这个岁数了,得要点儿尊严啊!

老吴翻着白眼对我说,哦,合着你的意思,我得和他们较劲呗。那几个人要是揍我,你帮我挡着啊!

我悲愤的望着他,你大爷的,你不是才说站住了是个人么!你这直接跪下还算人么?!

老吴冷静开口:汪汪汪……

我……

由于老吴的高人形象在我心中彻底坍塌,我他妈再也不想把好奇心放这糟老头儿身上了。

我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那时候我正是十几岁的年纪,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充斥着对异性的渴望。如果说我是刚刚长开的嫩苗,那刘婷婷就是已经彻底绽放的花儿,该凸的地方凸,该翘的地方翘。我这辈子只有两回看女人眼睛发直。

一回是在电视里看水冰月变身。

还一回就是看刘婷婷

只不过那时候刘婷婷已经是二十几的大姑娘了,对我这种屁大的小孩儿,那是压根儿不拿正眼瞧的。而且她有男朋友,我也见过那人,个头儿很高,也很壮,当然我不喜欢这男的。我原来听朋友提起过他,是在外面混过社会的人,乱七八糟的事儿不少。所以我老觉得他配不上刘婷婷

老吴好像也不太喜欢他。

有一次刘婷婷的男朋友前脚刚走,老吴后脚就扭脸对我说,嘿,你瞧刘婷婷那男朋友找的,这脸这摸样,我这年纪都得管他叫大哥。要是手榴弹一分钱一个,我非扔他身上一万块钱的。

这话说的正好挠在我心里痒痒的地方,我简直想握住老吴的手说一句,同志,我可算是找到组织了。老吴虽说不再是我心目中的绝世高人了,但就冲着他在刘婷婷问题上与我保持高度一致,我决定还是和他保持友谊。

只不过没过几分钟,老吴就颠颠儿的跑刘婷婷家门口,往里喊:婷婷啊,对门那傻小子其实也喜欢你啊。他说你眼光实在太差了,挺机灵一姑娘就是分不清好赖,你瞧你那男朋友长得,不至于这种歪瓜裂枣就能让你载歌载舞吧?。

我听见门口老吴的话,气冲冲就准备开门找他算账。老吴冲我做个鬼脸儿,脚底抹油赶紧溜进屋里。我打开门,看着同时出来的刘婷婷,脸刷就红了,嘴里磨磨唧唧说不出来,只是楞在那儿。刘婷婷冷着脸,砰的把门关上。

当时我这颗心,和寒冬腊月穿着小三角绕后海裸奔似的。

对于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老吴,我自然也是愤恨交加,后来我骑车经过他的修车摊干脆不搭理他,眼不见心为净。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听说刘婷婷和她男朋友分手了。

大概是九月底的一天,刘婷婷的爷爷突发心梗,她爸妈都赶去天津照顾老人,就剩刘婷婷一人儿在家。我是白天知道的,当时我家里还去帮着拿了东西,送到车站。

等那天晚上回来,我就看见刘婷婷和她“前男友”站她家门口拉拉扯扯的。

一开始我心里还觉得挺别扭,自家亲人出事儿了不说着急,谈情说爱倒是急不可耐。

但是顺着楼梯往上又走了几步,我闻到挺浓一股酒味儿。

我当时没多想,开门进了屋。但是没过两分钟,就听见门外吵架的声音。

那时候家里还是两道门,一道木门,一道带铁纱铁皮的防盗门。我就偷摸把木门开了,隔着防盗门看外面的状况。

第一眼就把我吓得心惊肉跳。

刘婷婷那前男友,攥着刘婷婷的头发,都快把刘婷婷整个人提起来了。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给你脸了是不是?到他妈我这儿玩拜拜?”

“钥匙放哪儿了?开门!”说着就要掏刘婷婷的兜儿。

刘婷婷哭着说不开,挣扎着让他撒手。

那男的直接把刘婷婷的头按在她家的防盗门上,咣的一声响,我看着都觉得疼。

楼上估摸着是有大妈听见声音了,开门下来看,就看见刘婷婷前男友扭过脸,指着楼梯说:“看你妈了个逼!再看我他妈打死你信不信!”

我看见他满脸通红,眼珠子都是血色,肯定是喝了不少酒。我心里也急,但是自己确实怂,我爸妈都不在家,对面那位大哥接近一米九的个儿,我这冲出去也是三两下就被打趴下了。

正心急如焚,中间那小门吱呀开了。

老吴背着手走出来。

我一看更急了,老头儿这张碎嘴就别再找麻烦了,一大把年纪打又打不过。我朝着他低声喊了两句,老吴却像是没听见一样,径直走到刘婷婷和她前男友面前。

“小伙子,有什么事儿不能好好说啊!大晚上闹腾的楼上楼下都知道了。”

老吴慢慢悠悠的说。

“少你妈逼废话。”那男的直接一推老吴

老吴噔噔噔朝后退了好几步,扶着门框才没坐一个屁股墩。

但终于还是站稳了。

老吴!”刘婷婷怕老头儿真出事儿,哭着喊了一嗓子。

“让他妈你废话了么?”又是啪啪两巴掌,我看着刘婷婷嘴角都出血了。

我看着老吴哆哆嗦嗦从自己门后拿出个塑料的晾衣杆,瘦的像柴火棒似的胳膊颤抖着抬起来,指着刘婷婷前男友,嘴里说道:“撒手。”

我这心揪的,老吴你是真把自己当能耐人了?就算老太太们说的是真的,你练过,可你都这岁数了!拿着个破晾衣杆,能怎么地?拳怕少壮,你还能打赢那人高马大的壮小伙儿?

实在是来不及了,我拧开门锁就准备往外冲。

没想到老吴比我更快。

杀人刀剑枪,打人眼喉裆。

老吴的手一抖,手里的晾衣杆像蛇一样钻到对面那人裆下,砰的一声闷响,本来还站着的大老爷们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紧接着又是一下,直接打在喉咙上,那声音听上去像是拿门缝夹碎了核桃,当时人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本来抓着刘婷婷的手,也松开来,就看见他捂着自己的裆,满脸血红转成紫色,半侧着身子躺在地上。

“滚吧。”

老吴瘦小干瘪的身子,像是捏开晒干的花生壳,在灯光下却被拉长的像是一杆枪。

刘婷婷的前男友挣扎着站起来,太阳穴边上的血管突突的抖动着,像是蚯蚓一样。

老吴抬起手,向前一步,像是要再来一下狠得。

刘婷婷的前男友向后退缩了几步,喘着粗气,终于转身下了楼。

“丫头,回家去吧。有我在呢,别怕,我给你守着门。”

老吴把哭哭啼啼的刘婷婷送回了家,然后自己从屋里搬出一个小板凳,正好背靠着刘婷婷家的房门。

“小王八蛋看什么看,关门睡觉!”

老吴突然吼了我一声。

吓得我慌忙关门,抱头鼠窜。

那一晚,我辗转反侧,无数次下床贴着卧室门想听听外面会不会传来什么声响。

然而一如以往的安静。

安静的像是那些故事都发生在昨天。

筒子楼后来拆了,我们家搬到了另一个小区,刘婷婷老吴他们也搬到了其他地方,原来的老邻居老街坊都几乎没有再联系。

直到今年年初,我在北大西门碰到了刘婷婷

好几年过去了,她已经嫁人还生了孩子。我也活脱脱从小正太进化成胡子拉碴的猥琐青年。我喊了她一声,她还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我来。直到又说了几句,她才终于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们聊了挺多,包括之后的去向以及两家现在的近况。

无意中我问老吴怎么样了。

刘婷婷说,老吴到了新小区,还是住在刘婷婷家隔壁。

他去年走了,刘婷婷和她爸妈帮着送了葬。老头儿挺逗的,死的时候安安静静,手里还攥着他那根晾衣杆子。

听着她的话,我脑子里乱糟糟的。

我始终没告诉刘婷婷,那一晚老吴真的守了她一夜。我出门上早自习的时候,老吴还坐在刘婷婷家门口,穿着白色短褂,黑色裤子,脚下踩着布鞋,手里拿着晾衣杆子,闭着眼睛。

鼾声如雷,呼声如鼓。

头虽歪,肩不垮。

臂虽松,手不撒。

直到我走近几步,他猛然睁眼。

发现是我,老吴伸个懒腰冲我笑笑。

一手拎着板凳,一手提着晾衣杆子,晃晃悠悠嘴里哼了两句戏词儿,关门进了自家屋内。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老吴唱京剧。

刘婷婷问我,说着话呢,怎么突然发起楞来了。

我摇摇头,没言语。

都说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老吴究竟是谁?是那个风流倜傥的台上戏子?是那个疯疯癫癫口出狂言的疯子?是那个丧妻丧子的可怜人?是前脚说站直喽,后脚就噗通跪下的丧家犬?是那个守候一夜的白发人?

我不知真假。

我只知道,老吴确实是个角儿。这场人生大戏,他演的精彩。

车水马龙,飞扬尘土,霓虹闪烁,人声鼎沸,此刻都消失了。我好像看见一个人穿着白衣白袍,踩着厚底皂靴粉墨登场。

《挑滑车》我专门找出来听了很多遍,却只记住了一句,老吴唱的那句。

“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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