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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还有下辈子

  

 摘要:我在这里,就与你正式地说再见了。下辈子,假如还有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外孙,我还要和你一起,走过春华秋实,走过千山万水,你等着我。

文:这么远那么近

摘自:《我知道你没那么坚强》

原题:此生未了,来生再续

  —你是姥爷的一块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兜里怕掉了,你说怎么办才好?

  —姥爷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儿女孝顺,都挺好。

  —姥爷怕是不行了啊,要走了,要走了啊。

  01

  曾经我看过这样一段话,当一个人快到死亡的时候,他会经历潮伏的呼吸,那是生命停止之前最后一段呼吸,汹涌极了,就像是大海的声音。

  一开始我不太相信,直到姥爷在生命的尽头,我在家人的描述中,仿佛亲眼看到了他的潮状呼吸。那么用力地呼吸着,似乎要把胸腔内的隔膜全部顶破,似乎要把灵魂完全释放出来,似乎要与这世界做一次最强烈的告别,那个早晨的空气里,重重的呼吸声代替了一切,除了医院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就是这急促的一起一落的呼吸。

  几分钟后,姥爷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是2013年4月10日上午9点13分。

  那时候,他的儿女都围绕在身旁,声声呼喊着他,他的呼吸渐渐细弱,所有的仪器都宣告着即将结束,病房里乱成一团。姥爷或许真的不会再睁开眼睛,我们隔着茫茫的生死。他要留下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他要带着自己这一生所有的所得和遗憾,前往一个无人知晓的世界。

  生命在这一瞬间如同流水,如同手中沙,从手指间一点一点滑落,消失,不会再有。

  夜晚,我独自在家,坐在床上,把头埋在被子里,眼泪打湿了一大片,心里像是倒带一般浮现出与姥爷的一点一滴,心里像是堵着一块长年累月堆积的石头,沉闷、压抑。请你慢点走,请你慢点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含糊而沉重地,穿透了这个世间的尘埃。

  在那一刻我才觉得,我们是多么的卑微、脆弱、需要人陪伴,又是何等的徒劳挣扎。

  除了服从命运,我们无能为力,一无所知。

  姥爷,我们曾经付出了一切,但却得不到应有的救赎。

  02

  高中后离家去外地读书,直到大学和工作,我常年都在外地,一年能够见到姥爷的日子屈指可数。姥爷后来最爱做的事情,就是遛狗和等待。有一次我问坐在床边上发呆的姥爷,你在想什么啊?姥爷笑笑告诉我,在想你小的时候啊,那个时候你那么小,现在你都成大人了,姥爷什么时候看着你结婚生子,就死而无憾了。我赶忙说,姥爷你别瞎说,你还有好多日子活呢。姥爷只是大笑,不再言语。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姥爷已经病了,整夜咳嗽,喘气,吐出的痰带着血丝。家人一直央求姥爷去看病,他执拗不肯去,说是不信任医生,其实是不想给儿女们添麻烦。我从外地打电话劝说他,他一直不说话,良久才默默地说,活够了,姥爷这辈子活得够本儿了,现在闭眼睛也没有遗憾,就不用麻烦了。

  母亲疼惜姥爷年迈,已经很多年不允许我在姥姥家过夜了。一年只有几次的机会回去看望他,他提前几天就在准备我最爱吃的饭菜,看着我吃得狼吞虎咽就心满意足。每次给他打电话,他都高兴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一直在和姥姥絮絮叨叨讲我儿时的那些往事。

  2013的春节是和姥爷度过的最后的一个春节,那天姥爷的情况尚可,正月初二时,姥爷不听母亲劝阻,拖着接近透支的身体提前准备好了食材,我们回去之后他也高兴地走来走去。姥姥说他今天精神状态真好,往日在床上躺一天,今天可是真高兴呢。

  吃饭的时候,我们都让姥爷在餐桌上一起吃,姥爷忙摆手,多少年厨师的习惯,姥爷从不在餐桌上和我们一同吃饭,想来已经有好多年不曾和姥爷一起吃饭了。

  在春节的结尾,姥爷终于住进了医院,开始进行了各种的化验,肺部的癌细胞已经扩散,转移到了淋巴,姥爷的脖子开始迅速肿起,压迫住神经,讲话都已困难。尽管如此,每次我去医院探望他的时候,他都会给我一个灿烂的笑容。每次我问他好些没有,他都说好多啦!母亲说,只有你来,姥爷才露出笑容,可见姥爷是真的疼你呢!我听罢潸然泪下,坐在床边拉着姥爷的手,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后来几经波折,姥爷治疗多日后回家休养,而后病情恶化又一次住进医院。姥姥每天都打电话给母亲,询问姥爷的情况,母亲一直都在宽慰。她和父亲每天白天在医院陪护,舅舅晚上整夜不眠,姥爷因为憋气无法正常呼吸,整夜无法入睡,舅舅想尽办法让他可以舒服一些。就这样,他的儿女一直都在身边守护,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03

  姥爷去世的前一天,我到医院看望他。

  姥爷精神已经大不如前,因为放疗和各种刺激,他已经腿软到无法走路,母亲姥爷几乎不能自己进食,举着勺子的手颤颤巍巍,母亲只能一口口喂他吃饭。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坐在床边,看着姥爷那张布满皱纹蜡黄的脸。

  他偶尔睁开眼睛看我,我连忙问他是否喝水,是否吃水果。他都摇摇头。后来姥爷让我扶他起来,他双手支撑着床边一点点向外面挪步,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我赶忙扶好他坐在椅子上,姥爷闭上眼睛急促地喘气,我眼泪夺眶而出。

  我悄悄对母亲说,你看姥爷的手也有点肿了。母亲示意让我看姥爷的脚,他的脚已经肿得不像话。姥爷有严重的糖尿病,脚已经肿到把皮肤都憋破,开始时不时流下一些脓水。脚面上布满了血管和黑青,看得人触目惊心。我担忧地问母亲,这没有办法治疗么?母亲黯然摇头。我问姥爷你的脚疼么?姥爷说不疼。母亲低低地说忍着呢,有很多地方难受可从来不说。我握着姥爷的手问,我给你擦擦脚吧。他摇摇头,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了。

  下午时母亲出去热饭,姥爷醒来坐在床边,我看着他出神。突然他低着头,轻轻地说,姥爷怕是时日不多了啊。我内心一惊,装作轻松的口气说,姥爷你别乱说,还要等你好了给我做好吃的呢。姥爷默默摇摇头,姥爷怕是不行了,要走了,要走了啊。我走到床边挽住他的胳膊,哽咽地说,姥爷你别这样子,你没事的,你身体好着呢。

  姥爷红了眼眶,闭上眼睛,默不作声。母亲端着食物推门进来,眼睛也是湿润的。我把姥爷扶到椅子上,母亲一勺一勺喂他带鱼,我拿着水杯在旁边,时不时凑到嘴边让他喝水。吃了一点点姥爷摇头,紧锁眉头脸色苍白,突然忍不住呕吐起来。母亲慌忙去找医生,我扶他上床躺着。姥爷急促地呼吸,闭着眼睛,呢喃地说,不行了,要走了,要走了啊。

  傍晚的时候舅舅来到医院,姥爷站在床边把身子伏在被子里,他的精神已经严重透支,难受到无法支撑。我强忍住泪水,扶住姥爷轻轻对他说,姥爷我们走了啊。姥爷点点头,睁开眼睛看着我,走吧,走吧,路上慢一些啊。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姥爷你要好好养着啊,我明天再来看你。姥爷抬头看着我,嘴角微微上翘,好的,去吧。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姥爷

  04

  姥爷去世的时候,我不在身边。

  第二天早晨,母亲叫醒还在睡着的我,说要去医院,姥爷不太好。我一个激灵坐起来说我也去。妈妈摇摇头说不用了,应该没大事,小孩子不用去。说完她急匆匆就走了。我又躺回床上,看看表,那是早晨6点40分。迷迷糊糊中我又睡着了,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梦,突然一阵电话震动叫醒我,是父亲。

  我内心一惊,慌忙接通电话,父亲略微沉重的声音传来,你姥爷,不在了。

  我翻过身不敢相信地惊呼,你说什么?父亲顿了顿又说,你姥爷,不在了。我忍不住一声就哭了出来,谁能料想昨日才见过姥爷,今日他已经离开?谁能料想昨日还叮嘱他好好养病,今日再去看他,他却已经无法睁开眼再看一眼?我哭得不能自已,父亲在电话那头慌忙叮嘱我赶快来医院,不要开车,不要着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床,怎么夺门而出,怎么打车前往的医院,在半路父亲又接连几个电话说灵车已走,让我直接去姥姥家,我又慌忙往回赶。家里已经有舅舅的同事,姥姥坐在沙发上,见到我回去眼泪簌簌落下来。我拉住姥姥的手,她呢喃地对我说,这么快就走了啊,连家都回不来了,这么快就走了啊。

  姥姥因为自己身体不好,在姥爷住院之后不曾去探望过一次,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远在二十天前,姥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家里来了很多人,灵堂在客厅里搭建起来,姥爷的遗像放在中间,蜡烛、香炉、点心、蛋糕、香烟一一摆放,有人挂起了黑色的绸幔,有人拿来了砂盆准备烧纸,有人商议买花圈,有人点燃焚香插在香炉里。母亲和家人也陆续回来了,母亲痛哭着扑倒在灵前,家里抽泣声不断,我只是像丢了魂一样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脑子里一片空白,连给姥爷上炷香都没有。

  从母亲断断续续的描述里,我知道了姥爷临终前的情况。父亲更早抵达医院的时候,姥爷神智清楚,但呼吸已经渐渐沉重。舅舅看情况不好,就打电话给母亲和小姨。他们赶到医院时,姥爷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父亲说姥爷之后意识模糊,不认识人。各种的仪器开始检测,母亲看着显示的指数开始正常,依然觉得没有大碍,只是情况在短短几分钟后迅速直下,姥爷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已经摸不到脉息,仪器检测的血压和心跳也在渐渐微弱,这时母亲才猛然觉得姥爷弥留了,痛哭起来。家人慌忙派人去拿姥爷去世之后的衣服,去安排各种事宜。

  9点13分,姥爷没有留下一句话,停止了呼吸,撒手人寰。而我接到父亲的电话,已经是10点10分。

  我的脑子里仿佛住进了千军万马,轰隆隆作响,心里乱成一片,我看到柜子里有曾经我用拍立得照下的姥爷,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我抚摸着相片,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把相片轻轻放进口袋。

  05

  按照家里的习俗,出殡之前的两天傍晚,家人要去殡仪馆给姥爷送饭,好让他吃饱了上路。我不顾家人阻止一味前往,我从未去过殡仪馆,也从未经历如此的生死离别。父亲开车经过儿时我和姥爷走过的铁桥、公路、铁路,经过要去老房子的桥洞,曾经铁桥周围的农田变成了草丛,曾经的公路变成了大桥,曾经的植物变成了工地,曾经的铁路渐渐荒废,曾经无比熟悉的一切如今早已经变了模样。

  终于第一次,我站在了殡仪馆的门前,大风阵阵袭来,身上瑟瑟发抖。我环顾四周,原来这就是每个人最后都要停留的地方,为何如此寂静无声?为何如此荒凉?为何连空气中都充满着呜咽?远处的烟囱内青烟翻滚,黄昏阴霾中的楼房慢慢浮现在其中,偶尔可以听到人低低的哭泣,偶尔可以看到一些影子急匆匆掠过,我赶紧低下头,一阵恐慌。

  我扶着母亲一步步上楼,跟着父亲和舅舅来到姥爷停留的单间,我开始抑制不住的双腿颤抖,胃里更是翻滚难受,心里七上八下仿佛大海潮涌般澎湃,脑海中开始飞快掠过曾经与姥爷的点点滴滴,一阵阵地头晕目眩。门口悬挂着的白色灯笼凄凄惨惨,大大的“奠”字让这一切变得阴森又不真实。母亲已经站不住让人扶着,脸上布满了泪渍。推门进入,我一抬眼就忍不住腿软,差点坐到地上,再也控制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模糊的双眼已经看不清楚,强忍着站在父亲身边。

  姥爷平躺在透明的棺椁里,身上覆盖着蓝色锦织的薄被,看不到面孔,长明灯在脚下,各种祭品排放在旁边。舅舅把晚饭放在案桌上,我和母亲忍不住跪下放声痛哭,有人七手八脚把我扶起,我一次次想要冲到前面去看看姥爷都被人拉住,有人低低对我说不要去,有人把我扶出房间,有人给我擦眼泪,有人帮我整理衣服。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楼,不记得自己如何上车回家,不记得自己如何又给姥爷上香磕头。脑子里一遍遍浮现出姥爷躺在那里的样子,像是梦魇一般挥之不去。

  守灵的第二天夜晚,我们劝母亲和家里的亲人去宾馆休息,我和弟弟还有哥哥坐在客厅里为姥爷最后一次守灵。哥哥红着眼睛默默对我说着他与姥爷相处的点点滴滴,追悔自己未能亲眼见到姥爷最后一面。我不忍看到这样的场景,推门进了房间,舅舅躺在床上,已经哭成了泪人。我从未见过舅舅伤心难过至此。舅妈坐在他的身边,抚摸着他的头发,一次次给他递纸巾,自己的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后半夜,我躺在姥爷曾经睡过的床上,辗转反侧,曾经记忆中那些模糊的点,开始一点点清晰起来,一次次狠狠敲击着自己的心房。姥爷去世时我未能在身边,成为了这一生注定的遗憾。我恨自己怎么不和母亲一起去医院,恨自己未能给姥爷擦拭身体为他穿衣服,恨自己未能托起姥爷送他最后一程。舅舅从我身边悄悄起身,默默出去,我听着外面一声声的叹息,最后睡了过去。

  那一夜,我度过了这一生最漫长的一夜,仿佛时间在一点一滴地宣告,越是久远,姥爷就离我越来越远,他在向我挥手,他在呢喃与我告别,他转过头,他抬起脚,他慢慢下楼,他未曾逗留,他就那么一步步远去了。曾经的种种已经化作往事,而往事又随风飘荡在空中,成为了不可能再重来的记忆。

  我猛然想起姥爷在去世前一天对我的话—姥爷怕是不行了,要走了,要走了啊。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过来,姥爷原来提前已经有了预知,他已经告诉我,他要离开我,而如今,他真的已经离我而去了。

  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06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与姥爷最长久最平静的一次相处,是在这样的生死之间,是在这样茫茫的无人境地。

  深夜的时候,每过一会儿,我就起身给姥爷上香,磕头,因为按照风俗的说法,姥爷已经动身,在越走越远。他要吃点东西,喝点水,带一些钱,与我们一一告别,然后离开。泪眼蒙眬中,我一次次环顾家中,多么期望可以再一次见到姥爷,哪怕只是一个魂魄也好,可是没有。我只能不断地在烧锡箔,在续上香火,在向他叩头告别。

  我和姥爷就这样以这种方式平静地在一起,他的身上蒙着薄被,我无法想象他一个人孤零零躺在殡仪馆的样子,像是一个孤单无助的孩子。我想象自己站在他的身边,轻轻拍打着他的身体,想象着他已经苍白的面孔,想象他的肩膀,他的手,他的脚,他残留的身体。我忍不住仔细回想他的额头,鼻子,眼睛,嘴唇,下巴,还没有消失的骨骼,肌肉,轮廓,往事一幕幕,依然是如此的清晰,只是没有了温度和气味。他在此刻,应该是如此的重,如此的冷。

  凌晨破晓的时分来临,到了姥爷出殡的时辰。姥爷应该已经走到了对岸吧,我们的告别要结束了。我一次次,一遍遍,一声声地去想他,去念他。我想象自己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感受他身体里渗透出的寒气,但又能感觉到如同儿时一般的温暖;我想象自己依然被他牵着手,走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小小角落,我仰起青涩的面孔看着慈祥的他,这是姥爷曾经给予我的情感的见证。

  现在,姥爷只剩下一副躯壳,上天把他的灵魂收回去了。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老人,不放弃我的老人,这个给予我最初世界模样的老人,这个在我难过时紧紧抱着我的老人,这个牵着我的手走在路上的老人,这个我未曾给予任何实质慰藉和关怀的老人,他已经松开我的手,他已经对我告别,他已经走到了我看不到的地方,他被上天收回去了。

  我这样的不舍得。我什么都不能做。

  今天当我站在姥爷的遗像前,点燃三支香,烟雾和泪水弥漫了双眼,模模糊糊看着姥爷安详的面孔,心里翻江倒海,往日一幕幕涌上心头。家里人来人往,但我却感觉四周如此寂静,依稀中我看着姥爷,感觉他的手抚过我的头,轻轻告诉我,不要哭,不要难过,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总要走,一切自有来去。

  我跪下叩头,姥爷,今日有我送你,你不会孤单,永远不会。

  07

  —起灵。

  随着一声宣告,我们送姥爷的最后一程,终于上路了。舅舅打碎了烧纸的砂盆,弟弟捧着姥爷的遗像,他的一众儿女跪倒在姥姥家的楼下,母亲痛哭得无法自已。我手里拿着剪好的纸钱,跪在柏油马路上,眼睛一滴滴落在地面上,又迅速消失。

  在去殡仪馆的路上,我坐在车里,一路撒着纸钱,他们告诉我这是买路钱,转弯的时候,要告诉姥爷,转弯了。过桥的时候,要告诉姥爷,过桥了。手里的买路钱不能断,要一路走一路撒,这样姥爷就有钱顺顺利利地上路,仿佛他的灵魂就栖息在这纸钱里飘飘荡荡。

  姥爷啊,一路撒下的,不仅仅是你要过去的金银,还有我曾经为你许下的承诺,要让你一直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承诺,哪怕你已经离开,也要走得安然。

  在停留的单间里,我终于第一次见到了去世的姥爷,有人掀开棺椁,撩起薄被,让亲戚们围绕一圈先瞻仰。家人已经纷纷跪在地上痛哭,根本无法忍受这样诀别的时刻。良久,我被人搀扶起来,颤颤巍巍走到棺椁前,我忍不住全身剧烈的颤抖,脑子里像是过了闪电一样轰的一切空白,我忍住不把眼泪滴在簇新的薄被上,强忍着内心无法言语的难过,抬眼去看躺在那里已经无法醒来的姥爷

  这是最疼爱我的姥爷么?姥爷在这孤单的房间躺了两天,脸上因为化妆抹了一点点的粉,让脸看起来红润一些,双眼紧闭,但又感觉异常的浮肿,整个脸软软地垮在那里,青青的胡茬儿依然明显,嘴里含着铜钱,有红线露出来。看上去那么脆弱,那么苍白。

  姥爷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我记忆中的痕迹,看上去那么陌生,那么孤独。我相信,姥爷已经走远了,走得非常远非常远,他不会在这里,因为他不忍看到他的孩子们如此难过,而我们即将要告别的,只是一具没有了灵魂的身体。

  告别仪式中,我和家人站在姥爷的左侧,亲朋好友前来送别,我忍不住一次次盯着姥爷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想到以后再也无法看到,就忍不住多看一会儿,再多看一会儿。在殡仪馆的焚烧炉前,我们跪在地上,看着姥爷被推入了焚烧炉,我一边哭一边内心里大喊,姥爷,快跑!别让那无情的火焰焚烧了你善良的灵魂,别让那翻滚的黑烟玷污你年老的身躯,别让那个世界的纷争打扰了你难得的清净,别让我们的哭声让你无助地回头和徒劳地流连。

  姥爷,走吧,走吧,一路走好。走吧,走吧,不要回头。走吧,走吧,旧梦依稀,往事迷离。走吧,走吧,此生未了,来生再续。

  在满是纸屑的空地上,我看到了巨大的烟囱里冒出的浓浓黑烟,黑烟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盘旋,然后逐渐退散,直到消失。舅舅从窗口接过姥爷的骨灰盒的时候,我用手轻轻拂过,感觉微微的发热。我无法相信,那么高大魁梧的姥爷已经化作了一团灰,停留在了这样一个小小的盒子里。我更无法相信的是,从今以后,在这个小小的盒子里,就要盛放着他八十二年的岁月,如此沉重的时光,这如何安放?

  一连串的祭奠仪式后,姥爷的骨灰被安放在了寄存处的小阁子里,那里摆放着姥爷的水晶杯,有他最爱的香烟,有手机、茶具、食物。因为习俗,我未曾捧一捧姥爷的骨灰,想来应该是那样的沉重,一个如此重的身体,最后化作了粉末,化为了灰烬,被存放在高高的阁楼之上,终结了一生。我知道,任何人都不能选择这最后的结局,正如工作人员看到如此难受的我,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这是我们每个人都要来的地方,最后来的地方,没什么好看的,走吧,不要在这里多停留。

  姥爷的骨灰安放好后,他生前穿过的衣服、鞋子,用过的梳子、被子、褥子、床单,我买的帽子,母亲买的收音机,父亲买的剃须刀,所有的锡箔、纸钱和花圈,都一同扔进了炉子里,翻滚的火焰吞噬了姥爷曾经的一切,火在风中哗啦啦的声音,仿佛是与姥爷最后的诀别。所有的一切都一同烧了,都没有了,都成为过去了。

  在回家的途中,汽车行驶在路上,我靠在座椅上沉沉地睡去。旁边的声音越来越远,仿佛做了一些杂乱无章的梦,奇奇怪怪。在梦中我仿佛看到一片农田,还有一些树,树上挂着的都是小小的铃铛。远处看不到尽头,好像有山的模糊的影子。空旷的田埂小路上,一个年轻的男子走过去,转身,对着我微笑,是这样好看而爽朗的微笑,是这样让人心情愉悦的微笑。

  我猛然醒来,发现自己浑身颤抖,不可自制。我看着旁边坐着发呆的弟弟,他的眼里干涩苦楚,一言不发,车里有人在大声聊天,谁也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是否在这短暂的梦中见到了年轻模样的姥爷,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明白,生活一如既往,只有离开的人,永远地走了。

  08

  姥爷出殡的日子,恰好是我生日的这一天,老天要让我新生的这天,正式与姥爷告别,仿佛是用这样的巧合,提醒我此后时光里的每一刻,都已经没有了姥爷的陪伴,都不再有温暖的大手和拥抱,都不再有亲切的叮嘱和关怀。

  命运就是这样的喜欢捉弄人,我会用自己此后的每一个生日,都和姥爷说一声再见,我会用之后每一天时光的等待和付出,来为姥爷做一次长长的守候。

  我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某一个部分,也已经死了。姥爷像是我身体里的血肉,现在被生生地抽走,再也无法归还给我。当出殡这一天天空开始发亮的时候,我看到这座城市开始呈现出微微的蓝色,看着它变成了一个仿佛要吞噬万物的巨大容器,空空的,冷冷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新的一天就在眼前,而我,却觉得如此的孤独。

  时间可以迅速填平一切,就像海水可以覆盖住这颗星球的一切凹槽。

  与姥爷的日子已经永远成为了过去,无论我多么想回到曾经,都已经不可能,无需逃离,被刺痛的心也要默默承受。时间或许是最好的治愈师,他可以抚慰姥爷离开带给我的痛楚,却永远无法抹平我内心的这道伤痕。这是日积月累的见证,这是姥爷用爱填补住的空缺,而今他远离这个世界,这道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一次次提醒我,在一起的时光不复存在,就连告别的时刻,都结束了。

  送别姥爷之后,我在家中整日昏睡,仿佛要把这几日的痛楚忘记;而当我睁开双眼的时候,姥爷最后的面孔又一次次扎扎实实浮现在眼前,我安静地回想自己曾经的生活,想念着那片心中的过往,也踏着姥爷曾经的足迹,一次次回到往昔,所以内心里不曾有过彷徨。那就犹如一片大海,广阔,寂静,我一次次漂浮在其中,面对着我曾经和以后的人生。

  姥爷的离开太过突然,之前毫无征兆,我在这些夜晚,在浓浓的黑夜里,反复回望曾经的日子,反复回想起姥爷的一颦一笑,就像是秋天黄昏等待收割的稻田上,那些乌鸦飞过的痕迹;就像是深夜看一场悲伤的电影,等到结局之后才姗姗来迟的泪水;就像是整个下午坐在阳台上看一本晦涩难懂的书籍。那些时光缓慢流淌,像是一针一线缝补出的记忆,拼凑出了往日的模样。

  我与姥爷的情感,就如同这北方的大地,波澜起伏,有灿烂如同信仰一样的阳光,有嘹亮婉转的歌声,不管我走到哪里,姥爷始终与我为伴,就如同这方土地,那条日渐锈迹斑斑的铁路,那片干涸如同手臂一样的农田,那些屹立在钢铁厂背后的老房子,那些生活在那里不曾离开的老人,都在一瞬间回到我的脑海里,从未离去。

  09

  我的姥爷,就是这样的一位老人,饱经风霜和苦楚,经历过无数的风风雨雨,用自己的双手和内心的单纯与质朴,为我们撑起了这样的一片天空,如今他撒手离开,留下的是自己孝顺的儿女,留下的是他最疼爱的外孙,留下的是姥姥只身一人,留下的是无数让我唏嘘感叹的故事和往事,留下的是历历在目的记忆中的事情。

  此后,再也没有人像姥爷一样疼爱我了,再也没有人给我讲故事,再也没有人摇着蒲扇哄我入睡,再也没有人牵着我的手去看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给我做最喜欢吃的菜,再也没有人翘首等待着我的归来。它带走的,是我曾经二十多年与姥爷的时光,带走的,是这样一位普普通通老人的全部。

  姥爷啊,我是你的一块宝,我是你最疼爱的外孙,你不能继续见证我的成长,你不能再留下与我的点滴回忆。你说此生没有遗憾,你说让我把你的骨灰撒在河里,你说你要去看看这个世界,那么现在,就让我做你的手,让我做你的身体,让我做你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去爱自己的人生,去享受此后的时光。

  姥爷,你放心地走吧,不要回头,走到对岸,继续过自己喜乐的人生,继续完成未完成的心愿,继续抱着对生活那种最简单的期许,一路走下去吧。

  死亡可能只是一道门,逝去的那些人,也许并非是一次最后的终结,而是一种超越,经过了死亡,也许就走入了新天新地,也许就走入了下一段旅程,我会一直抱有这样的希冀。

  我在这里,就与你正式地说再见了。下辈子,假如还有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外孙,我还要和你一起,走过春华秋实,走过千山万水,你等着我。

  姥爷,再见。姥爷,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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