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女性杂志约我写一篇关于“家”的文字。关于“家”，有太多好玩好听的事可以说与大家听。可是指落键盘的一瞬间，我的心突然改弦易张，直奔20年前一个小小的深深的承诺而去，一往情深、义无反顾。
20年，正好20年。事关小叶，一个在上海“叶家花园”里住了整整四年的清丽女子。
20年前，作为唯一一个目送她离世的人，我曾写道：“小叶在叶家花园里住了四年，可那里不是她的家。”
叶家花园是上海肺科医院的前身，本是浙江镇海巨贾叶澄衷之子修建的私家园林，里面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藏着外人难以想象的美。老上海人习惯了叫它“叶家花园”，照他们的话来说：“住进那里面的人，基本就出不来了。”
我是那个差点出不来的人之一。住进那幢沧桑而优雅的老楼那天，小叶正坐在我旁边的病床上用鼻子吸氧，阳光淡淡地洒在她的齐刘海短发上，姣好的脸庞白白净净，让我误以为是个学生。
“我都四十啦，家在江西。”小叶虚弱地笑着说，“三十六岁住进来的，住进来时女儿8岁，天天要妈妈，现在认都不认我了；刚来时老公每月来看一次，后来几个月来一次，越坐越远，生怕传染，现在来都不来了……”她苦笑一下，语气淡淡地，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跟某个知交好友叨絮。后来我才知道，她是真的把小她20岁的我当做了知己甚至是家人，因为在此之前，除了讲苏北话的护工阿姨料理她的吃喝拉撒外，再没有一个人跟她聊天谈心。
时值十月，秋高气爽、园子里散步的好时节，可是小叶不能去。四年前手术后，她便一直只能卧床吸氧，眼巴巴地望着窗外的春来秋往。我每次散步回来都会告诉她园子里有哪些新发现，而她，则一点点告诉我她的故事，告诉我当年她和老公从才子佳人到新婚有喜、然后生病、然后“为了家为了爱”不听医生劝告带病产女；接着，病情加重，医生要求长期住院、自己又“为了家为了爱”提前结束治疗回家照料孩子老公和公婆；再接着，彻底倒下、被连夜送往上海、一住至今……
“所以，小妹妹，”小叶喘口气对我说，“女人要爱家、更要先爱自己。别像我，自己没照顾好自己，结果家也没了。这些年医院里住着，我想明白了，爱一个家是一辈子的事呢，得先好好活着，为自己争取一辈子的时间、细水长流慢慢来……”
那一刻，一定有什么种子在我心里安了家，以至于日后20年来，我一直在努力透过讲座、咨询和写作，给更多的“小妹妹”们传递小叶用生命所做的提醒。
为自己争取一辈子，对于一些女性、尤其是E型女性（‘Be everything to everybody’ women，要求自己面面俱到的女性）来说，并不容易。太多的人误解了工作与生活平衡的真实意义，拼了命地透支自己来维持“面面俱到”的完美，以为这样才算“成功女性”，结果太早走完了爱家之旅……
所以，每一次讲座，我总会用整页的PPT分享我对生命的理解：“真正的平衡，不是静态的完美、而是动态的遗憾。”
“动态的遗憾”，意味着为了有更多时间身心饱满地陪伴家人、同时也在与家人相处的时光中吸取丰润饱满的养分，你欣欣然舍弃那些可能获得更多财富或美誉的机会；也意味着，为了在灵性深处给予家人更久远和智慧的陪伴，你欣欣然为自己留出独处、修习、工作以及会友的时间和空间。动态的遗憾，其实是生命留白的艺术。不把生命安排得太满、不要活得太过用力，才可以滋养好自己；滋养好自己的女性，才可以滋养好家，从身到心。
20年后的今天，我也到了小叶当年的年纪，也常常会不断提醒自己：为了家，好好珍惜自己，争取一辈子的时间、细水长流慢慢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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