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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工

  老校工死了,胃癌,五十八岁。

  一如熟睡,嘴角弯出一线知足的微笑。那条瘸腿撂开了岁月的印痕,舒舒服服地抻直了。

  村长带来四个农民,用板车拉走草草埋葬了。村里支的八十元丧葬费,是他几个月未领的工资。

  百姓陵偏僻一角隆起泛着泥土清香的坟包,醉姿抚拂着的是染着鹅黄的柳条,它是在与这个孤寂的魂灵絮语吗?

  没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只知道姓王,独门独户。大概因为娘娇他留八岁头的缘故吧,都叫他“八岁”,并没因他头发渐白冠以“老”字,倒是瘸了腿,又叫他“瘸八岁”了。

  八岁人物差,家境贫,三十多岁上,婚姻仍没希望。娘跪在女儿面前哭泣,逼她答应换亲。第二天,八岁帮着妹妹与情人私奔去了东北。不久,娘死了。

  学校被盗后,村长叫他去照看学校,工资是每月二十元钱和厕所里的粪便。这太少,他不计较,夹起被卷住进了学校

  于是,年年岁岁,黑夜被他一阵咳嗽唤醒眼睛,被他一把大扫帚扫亮黎明。瘦小伛偻的身影,踽踽倥偬,拾垃圾,补墙体,修树种花,浇水薅草......把校园打扮得像小仙子,容颜楚楚。每于闲时,就蹲在我教室的窗下,抽锅旱烟,听孩子们琅琅的读书。他不识字,但爱这声音,品得出其中的悠长深蕴,于是,幸福的微笑流淌在黝黑的脸上。读书声随了苍黄绵香的烟缕爬升到小村的上空,熏蒸着一茬又一茬的娃们。

  后来,村长想甩掉学校投资的包袱,要撤学校。八岁找到村长又吵又闹,学校保住了。可村里人都说他无非想保住自己的工作。

  那年暑假,淫雨像无绝期,教室漏雨,愈来愈烈。他爬上屋脊用油布遮雨。瓦上的苔藓油滑,一不小心滑下来,右腿骨折,从此瘸了。这壮举仅使他的诨号丰富了内容:“瘸八岁”。

  在故去的前几天,背了被卷,拄了杖,像来时悄悄地搬回家去。他怕死在学校里,给孩子们带来恐惧和晦气。

  暮色就要降临,我在他坟前点起长明灯。灯光柔柔的摇曳,不知能否照亮他的归程,提示路途的凸凹和岔口,减去他瘸腿迷茫的跋涉?每年清明节,先邻们的坟前定会燃起冥纸,飘起供品的甜香,而他的坟前也许只有丛生的杂草,深埋日渐塌圮的坟茔。这遐思,让我感到他坟包的凄孤、悲凉。

  蓦地,身后啜泣,回转身,一群青年!哦,是踏着他的咳嗽,读着他的身影,品着他的烟香奔向异地繁华的娃们。小明抽噎着将花环恭放在老王的坟前,我猛的想起,那年小明的父亲出了车祸,背了巨债,是老王将一夏卖菜的钱为他交了学费......

  又一个花环,是刘刚,我记起他上体育蹲了腿,老王每日背着他来来回回......

  小芹?哦,你父母得出血热住了院,是老王照顾你一日三餐......

  一个个花环排在四周,缄默的坟茔立刻焕发了一种生气,驱走了心中的忧戚。抬起头,猛可地,寥落于陌上的一种不知名的黄花穿过迷离暮霭抢入眼帘。它小,但开得精神,开得秀气,开得静悄悄。老王悄悄得来,悄悄得去,悄悄得成了瘸子,又悄悄得栖身在先邻们墓边。悄悄得,正如这黄花,点缀着欲暖还寒的淡淡春色,剥落眼睛里冰凉白色,吹皱心灵湖面。无意于艳色缤纷的季节里争一席之地,谦逊的偏安于僻远的一隅,平凡的,你叫不出他的名字;卑弱的,你不愿给他一个名字,而他却默默地茕茕地把灿灿的颜色,生命的玉质,在这片黄土地上厚厚实实地种植,深情深情谊长地开放了。

  泪水又折射出瘦弱的伛偻的一瘸一瘸的身影,这身影虽不能相传,但我相信会永远铭刻在这些娃们的记忆里,成为日夜拍打着的故乡的牵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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