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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爱近乎冷漠

         

  09年大年初六,大雾弥漫,浓重的雾霭笼罩着整个村庄,潮湿的雾汽掉落在地“啪嗒”作响。我们赶去参加姥爷的葬礼,只看到盛有姥爷骨灰的黑色棺椁,白色的挽幛挂在搭起的灵棚上,灵棚中央是他一改往日威严满面笑容的遗像,响器声声,召唤着逝去的灵魂,我不由得悲从中来……姥爷最终没挺过那个严冬,他除稍有点气管炎外并无大病,像一盏耗干了灯油的油灯,无疾而终。临终前一周,他躺在床上念叨:“我爹那时讨烦三天就走了,我都烦你们一个月啦……”此后,这个倔老头拒绝吃药、打营养针,只喝了几天的清水;不愿在床上大小便让儿女们收拾……

  儿时的姥爷家掩映在村庄西南方的绿树丛中,青砖红瓦,周围环绕着的块块良田,像放大了的枚枚玉片点缀的一粒红豆,煞是好看。我每天上学放学喜欢绕道去姥爷家逗留:摸摸他家的门框;扒扒他家的馍篮子;偷舅舅的至宝——为数不多的几个硬币,揭他贴在墙上的“卫河”“宫灯”“春梅” 等烟贴;吃墙上仙人掌黄花下的嫩果;要不就冲枣树“嘭嘭”几脚;再不就跳上地排车蹦几下,嘴里叫着“张底张罗,你死我活……”这时姥爷开口大骂了,“败家子——”然后我和妹妹嘻哈着溜之大吉。姥爷家是我姐弟四人做错事后母亲打屁股时的避难所,是母亲给我们做了新衣服扎了新发型考了好成绩后炫耀的第一站,是我们四只小青蛙疲倦了撒欢口渴了饮水还不断聒噪的池塘,是我们成年后多次午夜梦回的原始底片……如今一切已不再,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节俭了一生的姥爷饭食异常简单:喝热水,喜食“鸡蛋蒜”。“鸡蛋蒜”就是把蒜瓣捣成泥,把熟鸡蛋碾碎,加点水和在一起,偶尔淋上点儿香油。微驼着背的姥爷坐在阳光里眯着眼享受着他的美食。这兴许就是他的长寿秘方吧。姥爷向村人炫耀:“钱多的没地方花去。”原来是我姐弟四人工作后无论谁去看他都会给他一些零花钱,久而久之,他攒了他认为这一生最大的一笔财富。姥姥让他赶集买点菜,他说什么也不肯。气得姥姥吵他:“你这个老头子,看你能活两辈子吗?”

  姥爷脾气暴﹑好唠叨;爱瞪眼﹑净骂人。从我记事起,他无论是砌墙还是用地排车去田里拉土,不管是舅舅还是小姨帮忙,他都不甚满意,总是吹胡子瞪眼,大声呵斥着。我有时帮他架车,当然不敢吱声。姥爷和舅舅用铁锨往车上装土,等到他认为无法容忍了,便把铁锨往地上一摔,从地上抓起土坷垃朝舅舅砸去,扔得舅舅直蹦高。舅舅哪敢顶撞,但从来不甩手走人。看姥爷气消了些﹐拿着铁锨继续装车,舅舅便胆怯地凑上前去接着干……不管是他的几个子女甚至是家里的小猫小狗﹑一草一木姥爷都归功于温厚善良的姥姥:“都是你惯的!”口 气勿庸置疑。一般情况下姥姥是不会还口的,忍无可忍了便和他对骂予以回击。儿时我不敢靠近他,虽然他不骂我们,更闹不明白他为什么天天那么大火气。

  随着我一天天长大,我也逐渐理解这是姥爷与家人交流的一种方式。他在用这种独特的方式爱着她的子女,爱着他子女的子女。他近乎冷漠的外表下,掩盖的是对儿孙的潺潺的爱的溪流。

  正月里,唱大戏。吃过晚饭,姥爷从村中间的他家出发,叫上住在村东头的我和妹妹直奔后村程庄看戏。一路上,三三两两的人群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朝一个方向快步移动。皎洁的月光下,广袤的原野披上了轻纱,路边的河面上像撒满了散碎银子。温暖欢快的说笑声融化了清冷的空气,吵醒了麦苗的酣梦,惊飞了栖息在枯藤老树上的鸟儿。清晰的鼓点从前方传来,我们拿着凳子跟在姥爷屁股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的一溜儿小跑。 “开演了!”不知谁吼了一声,大家跑得更欢了。《陈三两爬堂》啦,《穆桂英挂帅》啦,《陈州放粮》啦……姥爷都陶醉其中,脸上盛满了久违的笑容。他津津有味地看戏时,我和妹妹最爱去后台看演员们化妆了:颜色红艳香气扑鼻的脂粉;额上亮闪闪的叫不上名来的东西;假发也不知为什么能乖乖得趴在耳际;五彩缤纷的戏服……都让我们流连不已。

  “大妮、二妮,回家啦!”嘈杂中听得出是姥爷在叫我们,无奈戏散场了。我和妹妹循声望去,只见身高一米八七的姥爷手拎板凳四处寻找我们,戏台上刺眼的汽灯映亮了他花白的短发,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返回的路上人渐渐稀少,不知何时月亮休息去了,星星变得稠密起来,精神抖擞地眨着眼睛,没有丝毫的睡意。姥爷意犹未尽:什么陈三两如何命苦啦,穆桂英多么英勇啦,包拯多么铁面无私啦……我和妹妹成了他倾诉的对象。姥爷人高马大,健步如飞,我们又一溜儿小跑 。他虽不送我和妹妹回家,可总在胡同口望着我们:“快走!明天我还叫你们。”直到听到我们推门的声音。我和妹妹便吓唬着自个儿“奥,鬼——” “鬼—— ” “扑通”“扑通”冲回家。第二天放学时我还想着演员们美丽绝伦的扮相,不觉间走在青青麦田的田埂上,感受着松软的泥土气息,沐浴着柔和的微风,一种冲动涨满心胸,就吼了几嗓子 。吼着吼着,正撞见姥爷扛着锄头下地干活,我不好意思。谁料,他竟温和地笑着对旁边田里的李福贵说:“我外甥女会唱‘包黑子’,会唱‘黑头’。”那认真劲儿真让我感到些许的飘飘然,带着莫大的鼓舞和自信,我一路吼着飞奔回家……原来姥爷竟也有如此慈爱的时候,也可以笑得如此灿烂。

  姥爷是村里的长者,辈分又高,谁家老人故去,必邀他前去指点或帮忙,事毕,留下吃席。姥爷是不带孩子们去的,怕别人说占小便宜,唯独我是个例外。他一再叮嘱我:“吃完席不准夹肉馍!”我高兴得惟命是从。一桌通常七八个清一色的老头儿,寒暄过后,开席。慈爱的老人们都给我夹菜,他们吃吃﹑放放筷子,我不一会儿便吃的肚子圆溜溜的。“饱了吗?”姥爷问我。“饱了。”“快上学去吧!”有老人说:“夹个肉馍吧!”老家有吃这种肉馍小孩成人老人长寿的说法。“拿它干啥?又不缺这个!丢人现眼! ”说着姥爷又冲我瞪起了眼。没想到他对家里人是横眉竖眼,可在外面竟是如此的注意形象……

  村里同龄的女孩子都进了附近的村办工厂,我上了中学。姥爷说:“上的学够用了吧?行啦!别上啦!认几个字就行。你看人家二花挣了多少钱?马上就盖大堂屋了。”等到我考上师范学校,姥爷乐得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逢人便说:“于五子﹙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说我外甥女这工作最好了,以后风吹不 着,雨淋不着。”这让他高兴了好一阵子。脾气暴躁,性格古怪的姥爷原来这么在意我。有次我放暑假去看他,竟发现大字不识一个的姥爷还知道《论语》!那时,院子里七月的梧桐长得正旺,似把把绿绒大伞驱走了溽热的暑汽。姥爷坐在姥姥陪嫁的椅子上,微驼着背,抽着旱烟,摇着蒲扇,搔着头皮,蠕动着掉光了牙齿的双唇:“孔圣人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们学啥?也学这吧?”我点头称是,那一刻,对姥爷竟有点毕恭毕敬的意味 。原来姥爷小时候上过几天私塾,他还深藏不露呢!

  师范毕业后,我在老家的小镇上教书,经人介绍结识了我在济南工作的老公。姥爷闻讯,当仁不让,到处帮我打听,忙得不亦乐乎,“大妮,小孩人不孬 ,家风又好,田地也好… … ”他兄妹几个,他父亲兄妹几个,他姥姥家怎样,他妈妈的姥姥家怎样……所有情况了如指掌,差点查人祖宗八代。姥爷甚是满意,当即拍板……每次我和老公回老家过年,无论如何我会抽空偕老公和孩子一起去看姥爷姥姥,给他们带去温馨和快乐,况且,去一次多一次,看一次少一次啊 ……不想08年11月我带女儿去看他的那次竟成永诀。那天姥爷佝偻着背坐在庭院里的几畦白菜旁边,难得的冬日暖阳洒在穿着黑色厚重棉袄的姥爷身上,他一如既往地眯着眼享受着和暖的阳光,用五根枯长的手指搔着光光的头皮。女儿时而依偎在他身边,时而拿了他的拐杖咳嗽着探下身子学他走路:“八十啦!八十啦……”姥爷便“嘿嘿”地笑着逗她:“妮儿,这儿好还是你城里好?”再没有过多的语言。

  几畦长势喜人的大白菜是姥爷的杰作,它们颗颗翠色欲滴,映得整个院子绿意盈盈,有的伸展着宽大肥厚的手掌,有的窝了心被他用地瓜秧捆扎好了。他怜爱的眼神抚摸过每一棵厚实的白菜,用手薅下仅有的一棵杂草……劳作了一生的姥爷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不光种了一院子白菜还在院子的西南角给鸡做了篱笆。那稠密的篱笆墙用棕褐色的棉花秸做成,它们伸展着枝枝杈杈,被姥爷用各色布条结实地缠绕在一起,挡住了几只调皮的鸡鸭……

  没想到这最后一次还是来的这么早、这么快,让人猝不及防。是啊,亲人的离去永远没有思想准备。 一抔黄土,阴阳相隔。姥姥说:“你姥爷走时很安详,你们也都疼他了,不要太伤心。”是啊,84岁,算是高寿了吧?!没有重大疾病,走时应该不会痛苦,况且不会孤单,他是和他的爸爸妈妈团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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