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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湾的人都晓得菜好吃,却不晓得菜有营养,多数人家不种菜,不种菜的原因是菜不如粮食,吃了不当饱。春夏秋季,我们有很多野菜可吃。到了冬天,我们湾多数人家都是早起吃稀饭,用咸稀饭当菜,晌午吃干饭,好一点儿的会炒腌萝卜缨子,晚上擀面条摘点儿地菜,或芝麻叶。没菜吃的日子久了,我们湾有可多小孩身上都会长疮,疮大多都长头上,烂成片。我头上不长疮,嘴巴里外都溃烂,丑不说,还可疼,吃饭疼,喝水也疼,疼很了,我就哭。

  六奶指着我道:“三儿,还好跟人家杠祸不?还好噘人不?以后别噘人家八辈祖宗,你嘴就不会烂了。王毛,赶紧带三儿去果店找王玉成瞧瞧,她多亏是烂嘴,八塘那湾姓张的有两个孩子头长疮,都烂的不成,那个仔孩子头烂一片片的,长不出头发了,人家都叫他张秃子。女孩头烂的还很些,赶门儿长大嫁娶都是冤爷……”

  母亲不等六奶话说完,牵着我上果店找老医生王玉成瞧。王玉成是我们那坡最有名的好医生,他对我母亲道:“你以后多给小孩吃点儿青菜,她嘴巴就不会烂了,嗓子就不会坏了,头发就不会枯了,她就能长高了……”从此,母亲忙里偷闲跟着湾里种菜的人家也在东畈种块小菜园,菜往往还没长熟就遭遇小偷了。

  傍晚,湾里的女人因菜被偷,有的气得站菜园埂上双手叉腰跳着脚咬牙切齿地噘,还有的敲着破洋瓷盆,狠噘道:“哪个断子绝孙的听好了,偷我的菜叨哽饥……”

  来福妈要是上菜园听着了,就会笑道:“别噘了,别噘了,噘高了,大风刮跑了,噘矮了,大脚来踩了,来偷咱们菜园都是不多远的人,这整个黄堂大队差不多都是老黄家的人。你朝东望,小黄原,大黄原,咱是黄堂小队;你朝西望,黄大庄,黄小湾,小马寨的祖宗有咱老黄家的姑娘,一圈人家差不多都是老黄家的人种,你说你噘谁呀?还有咱湾的一些半大的熊孩子,趁着晌午头上跑菜园子来拧黄瓜,摘茄子,西红柿,豇豆子,你要是瞧着了最好别吆喝。你吆喝,他害怕,黄瓜,茄子蒂巴还没拧断他就跑,把秧子、藤子、根都扯起来了。那些生瓜蛋子都被大毒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小熊孩儿也不晓得任啥,他肚子饿,摸着啥都吃,吃的肚子顺着屁眼子淌稀屎……”她有时声音大,有时声音小。噘人的女人并不理会她,只管噘一阵歇一阵,歇一阵噘一阵。

  我浇菜园子时,瞧着查过数的白茄子和黄瓜没了,也会噘,母亲听了就会打我。父亲晓得了会黑拉着脸,道:“菜都是替人家种的,不如把菜园种上庄稼。”母亲道:“小孩儿都在长个子,没菜吃不中,种菜多少还能吃点儿,几个孩子嘴角都不烂了。新奶说他兄儿没菜吃,每回屙屎肠子都掉下来了,屎还是屙不出来,人家都说非得烧几个脚鱼头把他吃才能治好他的病,老年人都说脚鱼是大补,医生也说他是缺营养造成的……”

  母亲给菜园上点儿粪,父亲说粪应该上庄稼地里还能多打粮食。父母为此争吵打架。母亲毕竟是弱者,她搞不过父亲,吵来吵去,打来打去,菜园子还是父亲种上了庄稼。从此,我又在田畈挖野菜,没有野菜就吃咸饭。

  等着伏天母亲把豆瓣酱晒好,豆瓣酱和野苋菜就是我们的菜。待到冬天,父亲赶集买五分钱两大捆的萝卜缨子背回来,让母亲用堆窑子把大盐坨子捣碎,和洗净沥干水的萝卜缨子切碎装进大瓦盆揉揉腌上。我抓着生萝卜缨子就吃,咸咸的、涩涩的、苦苦的。

  母亲嚷道:“小鬼儿,别急呀!等过两天萝卜缨子腌好了,着点儿棉籽油炒炒把你们吃,可香哟!”棉籽油是黑的,炒出来的萝卜缨子咸的齁心,还有点巴儿酸酸的。不过,用腌萝卜缨子炒咸干饭很好吃,要是能着葱花炸点儿猪油,放点儿肉沫,炒出来的咸干饭就会更好吃!

  历年都会给自己吃几顿芝麻叶面条,和清油炒的腌萝卜缨子来缅怀旧岁,咋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就会想起说大鼓书人的说过:“八国联军打进中国,慈嬉逃难路上在农家歇脚,农妇给她一个烤红薯,她很快就把红薯吃光了。后来,慈嬉回宫叫李莲英吩咐御厨摆红薯宴,她说小李子这么多红薯咋没那老婆子烤的红薯好吃呢?李莲英说老佛爷那是啥时候哇?慈嬉就笑,她笑得花枝乱颤……”我想着想着,也笑了,笑得满眼都是酸涩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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