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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園耕錄·老靳东

  他其实并不老,相反,还年轻着呢,才三十来岁。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村里人都管他叫老靳东。不但他自己村的人这么叫他,连周边村庄里的人也都是这么叫他,而且不论男女老少都这么叫他,以至于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他是个老者,或者姓老。

  他是个手艺人,而且不止会一种手艺,理发、打米糕、烧大灶做百十人的宴席、砌灶台,他都会。理发是他一年里做得最多的手艺活,一年四季都可以做、也需要做。于这个,大家都称他为“剃头匠”。

  在没有其他手艺活忙的时候,剃头匠总是穿上蓝布长衫、背着剃头箱子一个村一个村的串着给人剃头

  他的蓝布长衫,据他自己说,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洗过了,前襟、后襟、衣领、衣袖,凡是人眼所能看到的地方,无一不是油光锃亮,跟他的荡刀布相比,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他将这件蓝布长衫“保养”得蛮好的,除了像打了一层“蜡”之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连一个补丁都没有,甚至连一个欠了的线头都没有。据说任别人怎么恳求,他也断不会将蓝布长衫借与人家穿,当然,我也不会觉得有人想借他的“油布衣裳”穿的,哪怕是在下雨天也没人乐意一试。

  他的剃头箱子,除了底部以外,另外五面总是黑漆漆油光光的,每次我见了都感到奇怪,“没见到他在箱子上荡刀啊,怎么箱子搞得像荡刀布似的?”我心里想着,但终究没问过他。

  剃头箱子自然是他的宝盒,里面装了他所有的剃头用具:布兜、荡刀布、剃头推子、梳子、剪刀、剃刀、小刷子。

  剃头推子有两把,一把的剪齿稀而较粗,是用来给年轻人剃头用的,年轻人的头发密而粗硬,用这把推子最合适;另一把的剪齿密而较细,是用来给年长者剃头用的,上了年纪的人头发稀而细软,用这把推子就合适了。

  梳子也有两把,一把的梳齿稀疏而较粗,一把的梳齿密而较细,这两把梳子分别用于浓密的头发和稀疏的头发。不过,现在这两把梳子都没剩下几根齿了,也不知道他是根据什么原则在每一种场合下该用那一把。

  剪刀照例也是要备两把的,分别用于修剪头发和打稀头发。老靳东的修剪头发的剪刀还有一个用处,就是给鼻毛长的人修剪鼻毛。每次看到他在给别人剪鼻毛,我在心里都替那个人捏着一把汗,生怕老靳东一失手把人家的鼻孔给戳通了!

  他的剃刀也有两把,平时用一把,另一把备用。这两把剃刀,老靳东任谁那都不允许乱碰的。

  剃头匠不让别人碰他的剃刀是有道理的,而且是十分必要的。他的剃刀并非明晃晃,也不能“砍铜剁铁”,但却绝对是“吹毛得过、杀人不见血”,他听过《水浒传》,知道青面兽杨志就是因为手中的宝刀所具备的“三绝”而招来祸患,最终被逼上梁山的。所以,他把自己的两把剃刀看得特别紧,除了他自己外,谁也不能碰。

  “小五子,剃头匠来了。”我父亲看到老靳东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晃荡着,一边喊我,一边朝他招了招手。

  老靳东看到有人找他剃头,立马来了精神,快步朝我家走了过来。

  我父亲给他搬来一条长板凳,他将剃头箱子放在板凳的一头,打开箱盖,拿出那条油光锃亮的荡刀布挂到屋中间的柱子上,又拿出那块同样油光锃亮的围布兜朝我胸前一兜。

  “哎,哎,松一点啊!”他在我脖颈后系围兜绳子的时候,我朝他喊道。“哦,哦。”他小心地把围兜绳子给系得松了些。

  我很讨厌他把围兜绳子系得那么紧,“要是谁跟他有仇,他不得把人家给克死啊!”我心里想。克死,是我们那的土话,就是“勒死”的意思。

  接着,他拿出那把细齿的剃头推子,我父亲知道他是要给推子上油了,赶紧端来煤油灯,拧下灯头,用灯芯在他的剃头推子的正反两面都滴上几滴煤油。细齿推子上好油后,老靳东把它收了起来,取出了那把粗齿的剃头推子,也给正反两面滴了几滴煤油,这把推子才是给我剃头用的。

  他的这个做法也让我生厌。一来我觉得他这是在占我家便宜,二来干嘛在我剃头的时候给推子滴油啊,剃好头会把我的头发上搞得全是煤油,那股难闻的气味要好几天才能散尽。

  讨厌归讨厌,头还是要剃的。

  嘎吱,嘎吱,随着剃头匠的右手五个手指头的一收一放,剃头推子发出了还让人感觉有点趣的声响。剃头匠的左手握着木梳,如影随形般地配合着剃头推子,压住要被剪短的头发。在他从我左侧转到右侧的时候,我瞥见他左手里拿的梳子虽然没剩下几根齿了,但却是粗齿的,当然也是油光光的。

  我的头发剃好后,他又接着给我父亲剃起头来。这回,我看到他用的是细齿的剃头推子和细齿的梳子。我在心里不禁对他的细致和专业态度起了一种敬意。

  老靳东在村里给人剃头,都是起早贪黑的,很多时候还要到田头去给正在出工的人剃头,中间不得空回家吃饭。运气好的话,剃到哪家赶上了吃饭时间,而那家又好客,就招呼他一起用个餐;如果运气不好,错过了吃饭,那就只好等下一顿了。所以,老靳东时不时地会饿着肚子忙一天,只有晚上回家了才能吃到饭!

  村里人剃头的规矩是不现结,而是到了年底(农历)快过年了才把全家一年的账给结清。所以,到腊月下半,过了送灶,老靳东开始一个村一个村的挨家挨户讨手艺钱。

  除夕前一天是小年夜,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过年了,中午,老靳东终于将他已经赊了一年的血汗钱讨全了。

  此刻,他心里感觉踏实,稍微绕了一点路,去东村裁缝家把给老婆、两个孩子,还有自己定做的新衣服取了回来,又顺路去张家村的杀猪匠家,把半个猪头带回,这是他每年都要买的。

  天擦黑时,老靳东兴冲冲地回到自己村庄,在村头李叔家拿了几挂五十响的鞭炮。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有人家开始放鞭炮吃小年夜饭了。老靳东加快了脚步,急急地、信心满满地朝自己家里走去!

  2018年12月15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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