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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儿

  日历可以烧掉,记忆却无法抹去。

  70多年前,鬼子进驻了我村。并决定在北峰山顶上修筑碉堡。

  当时,我爷爷担任村里的保长,因为八路军筹过粮,差点被日本鬼子铡了。场面惨不忍睹。铡我爷爷前后最“勇敢”、最凶残的那个人,再一次被村民记住了。因为他长有两颗板齿牙,当然还有那撮看似肮脏象征邪恶的方块胡。

  记得最牢的是天儿,他是个孤儿。哥哥在不久前被怀疑救过八路军的伤员,说是他用小推车把受伤的战士送到了百里外的安全地带。战士得以脱险,他却被人告密,拿他的命换了赏钱。据传,杀害他的就是那个“板齿牙”。旧恨加今天残忍场面的新仇激怒了这个正处于叛逆年龄段的热血少年。他无法忘记哥哥从小给予他的呵护,也不想再苟延失去哥哥的日子。多次咬牙切齿,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他每天近乎癔症地保持着两种状态,睡着了能见到哥哥,醒着时想的全是怎么为哥哥报仇。天儿过早地饮了使心肠变硬的仇恨的苦酒!国难当头,我们的国家民族之所以没有灭亡,没被征服,就是因为一代一代青年人的血始终在沸腾着吧。尤其苦大仇深的青年人。无助的是豺狼来了家里却没有猎枪。

  时间已到了第二年的春天。

  鬼子在我村北峰山顶上修碉堡着实花费了一段时间。不仅需要石块,还需要大量的木料,一是做檩条和内部装修用,二是做栅栏。石墙外面做道木栅栏,上面再架上铁丝网,利于安全。鬼子就地取材看中了山下的一片槐树林。只要是想要的都是他们的。鬼子荷枪实弹把持着,村里的人在砍树。板齿牙选准了一个好地方,那里地势高,视野好,背靠几乎垂直的山崖站着,不用担心身子后面会遭受袭击,可以死心塌地顾着眼前。此崖差不多有20米高,顶部有棵杜梨树,再靠里是一棵巴旦杏树,两树相欺,这么着,杜梨树就向外探出了大半个身子。杏树往里才是百姓的庄稼地。树周围是密密麻麻的护山棘和覆盆子,地里的南瓜与堰边的野草挣着方寸,南瓜叶子像极了水里亭起的藕叶。那儿是风儿与灌木丛常年游戏、较劲的地方,经常伴有呼呼的风声。天儿远远地观察着,似乎发觉他身后的山崖可以利用,因为板齿牙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眼前。鬼子“瞻前顾后”却忘记了天空?他们在作恶,却忘记了老天有眼。自己叫天儿,或许该当送他上西天吧?心里面有了想法,就等机会了。

  傍黑收工了,鬼子入了窝,百姓也陆续回了家。天儿却上了山崖。慢慢的探身过去,捹住杜梨树往下看了看,将将好,刚才鬼子站立的地方完全在视线以内,就是说若从上面放下块石头,遇不到任何磕碰与阻拦,会准确无误地落到鬼子头上?豺狼来了家里没有猎枪。也没有好酒。只有敁敠石头块了。不行,得实验一下。于是找来了一块,左脚踩着杜梨树略有前倾的树干,右脚蹬住山崖边,身子低俯着,几乎要没在灌木丛里。人不能露出草丛,因为崖对岸也站着鬼子,视线与这边互补着,呈犄角式把守,为的是各自的安全。只是对岸的崖没这边陡峭。若被崖下的板齿牙发现了能跑,被对岸的鬼子看到了不可能跑掉。两手搬着石头,照准,然后松手,让它自由落体,随后石块果然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鬼子站立的位置,因为那里留有大半天踩踏的印痕。为了确保一击命中,他又寻了个大南瓜叶子,然后下到崖底,放在鬼子站立的位置,并在南瓜叶子的中间压了小石块,避免被风吹走。再迅速返回崖顶,重复刚才的实验,石块又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南瓜叶子,并全部覆盖了正中间的小石块。风儿很大,但没能改变石头的落地轨迹。应当不会出现差错了吧?若鬼子稍息站立或倚墙站立呢?其头顶也会左右或前后挪移差不多一拃的位置。于是又前后左右各挪移一拃,做了同样的实验,石头也都能准确落在作相应挪动的南瓜叶子上,不会因磕碰山体,而改变下落轨迹。他心里有了准星。之后,把乱枝杂草周围的小石块、小坷垃清理干净,人靠近后若有碎东西落下会惊动板齿牙,暴露目标。那是一个不容丝毫大意的方寸之地。又寻了块脑袋大的石头埋进了荆棘丛,并亲吻了她,嘴唇明显地感受到了日间所储的余热。真佩服天儿的笃定与淡然。他又稍微坐了一会儿,环视了周围的群山,注视着山下的小村庄和几户零星的灯光,像是在告别。太阳早已落山,周围已阒静无声。

  晚饭后,天儿去见了他从小的玩伴,这一举动着实让娟子惊讶,心里砰砰直跳。天儿晚上来找她,这是第一次,这个冒失鬼!惊喜,羞涩,也担惊受怕,害怕别人家看见。

  “没有啥事,就是想看看你”。

  “傻!也不怕人家笑话”;

  “以后不会有人笑话我了”,天儿轻描淡写。

  一句话搞的娟子愣愣的摸不着头脑,平时他愣头愣脑惯了,也没往心里去。之后,他掏出了一小卷红头绳递给了眼前的姑娘。农民有爱情,只是爱情里找不到巧克力与玫瑰花。娟子满心高兴,多情地望着他,抿嘴笑着,借他递红头绳的机会,拉住了他的手。这是两人的第一次拉手。很是可悲,这是两人的最后一次手拉手!娟子以前只是认为他是个大孩子,从没发现他这么高大,肩膀宽的像个大人了。月色朦胧,能隐约看见那双大眼睛,娟子也从来没发现天儿这么英俊!两个纯净如水的懵懂少年,沐浴着月光,短暂地享受着夜色的呵护,吸吮着爱情的力量。不再需要表达,因为再怎么表达,也比不上情感的自然流露。同样的青春似火,同样的心血沸腾,却不一样的憧憬。他两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那双大眼睛,眼睛上方整齐的刘海,那两条细溜溜的麻花辫。他看出了眼前的姑娘对自己的无限依恋,这几乎要使他放弃行动了,虽然心还在走神谋划着、谋划着;她却在梦境里徜徉着、徜徉着,心飞的更远……

  告别了心爱的姑娘,他又去了家族的林地,在族人和哥哥的坟头前跪了大半宿。

  天亮了。

  鬼子与村民都在重复着昨天的活路,都没发现有何异样。上午不能行动的,鬼子精力太集中。得等过了晌午。天儿已埋在草丛里,头上也带了自编的草帽。崖下的板齿牙在打着饱嗝,昨天才从村里掠取了一头猪,看来吃了不少。他的舌头还在搅着留在牙缝里的残羹。去天堂还有段路程,死前得让它吃饱。日本鬼子是很深入群众的,老百姓的猪圈羊圈鸡舍他们都喜欢光顾,不嫌脏。鬼子进村是不能顶门的(锁门是可以的),那样会是对皇军的大不敬。在紧张忐忑的等待里,天儿又想到了娟子,爱情与复仇还在博弈,英雄懦夫一念间。理智告诉他不能再跑神了,爱情与仇恨都非常具体,且必须二选一,他选择了永恒。不能错失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要学就学手里冷漠的石头吧,对付眼下的敌人婆婆妈妈的没用,只需石头的冷漠与无情。天儿又隐蔽小心地向下看了一眼,“三八大盖”斜刺着,显得格外长,刺刀铮亮,阴森可怕。俯视里鬼子却渺小了不少,两条腿夸张地派斥(方言,两腿叉的很开)着。这时恰好板齿牙歪了一下头,抬了下右胳膊,将手放在了腰部,天儿吓了一跳,暴露了?不,鬼子是在拿水壶。再让他喝饱吧。乌鸦在头顶嘎嘎叫了两声,凄婉粗粝。周围的蚂蚱却屏住了呼吸,不再飞溅,是感受到了某种磁场?爱家乡的动物伙伴也都爱着我们的国家。它们也在替我们的义士担心吧。远处家家烟囱里开始冒出灰白色的炊烟,在山坳里飘着,像一团压在头顶的雾。不能再等了。按照反复预定的方案,天儿托举着,照准,然后两手一松,石头开始了它的旅程。20米,大约再减去1。7米,自由垂直落体,石头找到它的归宿需要多长时间,是道很简单的物理题。天儿虽没读过书,可实验完全是按“自由落体”来的。接下来,是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响声,声音比昨天石头落地时的响声要小。之后才是落地滚过山草的窸窣声。这响声让天儿解气。板齿牙瞬间花脸,牙呲的更夸张了,只是脖子找不到了。身子倚着山崖没倒,但矮了不少,两手仍端着枪。敌人没学会缴械。天儿完美地完成了他的壮举,随后,听到他的一声长吼:“哥——仇——报——啦——”,似金鸡报晓。如释重负,一身轻松。周围青枝绿叶,彩蝶情舞,头顶是春日湛蓝的天空。所有山峰与山谷都听到了这一利好消息,并报以热烈的掌声与回响。这是久违了的报晓。村民说,自打鬼子进村祸害后,公鸡吓得都不打鸣了。胆大而怒叫的狗儿被打死好几只,且被扒皮煮着吃了。鬼子该不该消灭,那是上帝考虑的事情,天儿的举动是送他去见上帝。

  鬼子和村民都惊呆了。

  至此,娟子才明白了一切。

  遭遇这种袭击,鬼子的套路就是疯狂地报复,把全村的人集合起来,威逼利诱,然后穷凶极恶地杀人,这是鬼子惯用的技俩。但是这一次,与我们看过的电影不一样,天儿让他们省去了好多节奏,原因是他敢作敢当,没再连累乡亲。天儿鬼子见识了什么是本色。天儿的想法极其简单,自己活不活不重要,重要的是鬼子必须死!要的就是一击成功,杀死那个鬼子,让他永永远远给哥哥陪葬。

  “四时可爱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天儿除掉了一人,又凛然救下了村里的近200人。他的义举几乎使鬼子丧胆丢魂。天儿走了,献出了年仅19岁的生命。花季少年没带走一花一木,却大写了一股浩然正气,留下了一种精神,激励着一代一代又一代的峨峪人。

  天儿和板齿牙都是爹娘生的。

  天儿会爬树,没杀过鸡,却杀了人;板齿牙杀人以前会爬树吗?

  我不想过多地赘述那个场面,他们把天儿绑在树上,三把刺刀同时插进了他的肚子里……天儿面目狰狞的让人受不了!他们在折磨他。板齿牙是无痛苦死亡,他死在了好人手里。天儿却没那么幸运,落入魔鬼爪里,虽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人类的本能是任何表象都掩盖不住的。鬼子还一把火烧了他的简陋的寒伧的小屋。当然,那是村里错指的,并临时凑了些被褥伪装的。漆黑的屋子里有个锅台,有些碎柴,有口瓮,上面盖着破旧的盖碟子。这就是一个孤儿的家,全然感觉不出生活的气息。

  现在想来,自己的战士被人残杀了,能不严惩凶手吗?那倒也是。那么,让石头留在它原来的地方不是更好吗?战争由中老年人操纵,烈士总是年轻人居多。

  其实,天儿不是孤儿。他还有两个弟弟,父亲也活着。善良的人们隐瞒了这些,成功地骗过了那位还没坏到家的翻译官,骗过了鬼子。尤其是那位翻译官没再深入追究,或许他的良心还没泯灭吧。当然了,天儿被害的哥哥更不是“孤儿”了。天儿唯一愧对的要数娟子了。那个几乎要使他放弃行动的心爱的姑娘。“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已无郎。”这下坑苦了娟子,几乎要了她的命。好好的一个人靠一口气维持着、憔悴着。她面对的是无尽的哀思。醒着睡着她都在拉着他的手,她不放他走,因为手心里牢牢地攥着那一小卷红头绳……没人敢在她面前提天儿的惨状。可是,鬼子的残忍是任何人都能够想象的出的。她登上了山崖,跪在了杜梨树下,“天 儿 哥……”山峰山谷都听到了她绝望的呼嚎。是天儿的大弟弟给了她安慰。几年后又娶了娟子为妻,娟子也着实想为这个不幸而伟大的家庭做点什么,这么着,她选择了坚强地活着。村民凑钱凑物料,帮工帮活给他家盖了房子,作为两人的新房。

  婚前,娟子在天儿的坟前跪了半宿。告诉他我们胜利了,鬼子逃了。情感是无法埋葬的。即便是当今的火葬也无济于事。

  一个人和一个地方一样,都得经过从青春年少到终老林泉的春秋演绎。有感恩、有憎恶,有激情、有永恒,也不乏悲壮。天儿年纪轻轻的就缔造了壮举,挺起了我们的脊梁,让我们明白了什么是人,什么是活着。天儿也还活着。70多年过去了,那棵苍劲的杜梨树上每年都会挂上鲜艳的红色的飘带……带去人们的祈求与祝福。天儿是座山。我们是山的传人。他充满阳刚充满正气的生命的气息始终散发在飘逝的岁月里,激扬激励着我们和我们的后代。

  仰望大山就是仰望天儿,这是我们祖上的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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