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犟爹

  农历七月半是鬼节。这一天的前三后四,每到黄昏大街小巷烟火燎绕,祭奠着逝去的亲人。老伴每年都催促我,买些纸钱,烧一烧,祭奠故去的父亲。每年春节,大年卅下午更是隆重,家家的男丁(女人是严禁参加的)大到七八十的老人,下到三四岁的娃娃,披挂上阵,到墓地摆上果品,炸响万字头的带响的烟花,行跪拜礼,现时还要用智能手机录像,发给远方的亲人。老了,回故乡少了,偶儿回去,都会加倍补祭。

  每当此时,我都会想起,如果父亲在世,老人家会把鼻子气歪。我深知父亲的秉性,一生耿直务实,对形式主义深恶痛绝,耿直到不尽人情的地步。他的轶闻趣事,在苏北小镇广为传诵。

  1945年日本投降后,江苏丰县有两个县政府,一个设在县城,一个设在城西北李药埔。县城是国民党的模范县所在地,李药埔是共产党湖西地区和县政府驻地,是微山湖,津浦铁路东我党通往延安的要道,历史上刘少奇等国家领导人多次从这里往返延安到苏北根据地。丰县城西北30华里的赵庄镇是国民党统治区,这里国民党放了一个营的正规军,加上民团有五,六百人,镇北修了据点,围墙高四米,钢筋水泥结构。据点四周挖了深五米,宽二十米的河沟,河上修了吊桥。守军营长是国民党军伐王跃武的侄子(王跃武丰县人)。就是国共合作期间,这里国共也没一天合作过。国民党,把湖西根据地看作心头大患,眼中钉,肉中刺,只要抓到湖西的人,一律枪杀。共产党,又必须经赵庄去安徽砀山进药品,枪支弹药。收集情报。老爹作为我党地下负责人,实在难的狠。

  父亲是丰县第一批地下党员,他直属县大队政委吕英领导,单线联糸,外人,家人无人知晓。(此人在洛阳市委书记任上离休)1946年,父亲被国民党民团司令彭世亨捉去,投到砀山监狱,后来知道是邻居告密,好在民团,对我党活动不知情,怀疑父亲颜料生意,风生水起总比别人做的好,同行疾妒,颜料商章宣,找他的姑父彭世亨告密,说父亲通共。逮捕了父亲,当晚父亲正在和湖西派来的人,交换情报,情报员小韩为保护父亲,献出了生命。吕政委知道后,很吃惊,后发觉父亲并没暴露,很欣慰。按常规谋划,动用党的外围组织,交保金将父亲救出。但是,老地方不能住了。

  立即搬家。之前我家一直租孙财主六间瓦房,当时,上级考虑,孙财主贪财,多给大洋,什么事都可以档过去,况切,孙家还有一个在苏州警察局当警长的儿子。好掩护。此事一出,舆论哗然,又在孙家打死了人,非搬家不可了。

  往哪里搬?不能离开赵庄镇,离开,党,精心经营十几年的地下网络,必须重建,完全不可能,买宅,买房需大量资金,当时的市价,三间房,半亩宅,需三千大洋。三千大洋当时在农村可购三十亩红花土良田。

  父亲的犟,从这里开始出名了。我家从爷爷起,家道败落,原本在县城南关居住的爷爷,因吸大烟,难以维持生计,随祖母搬到赵庄。祖父唯一的遗产,县城南关临街的六间门面。这是祖母怕父亲生意做亏,把门面卖掉,买田务农的本钱。

  父亲向组织 汇报后,组织策划了买卖方略。待一切搞定后才能让祖母知道,门面卖了近三千大洋,购齐家三分地小院,全给了都不够,组织上又添了一点,把街西小院买了下来。当时,镇上沸藤了,编小曲唱,赵庄出了李大犟,三千银元三间房。,你说希罕,不希罕。祖母知道后,几次上吊,半年多住在娘家不回。

  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父亲是工商联主任,总商店经理,党支部书记,当时缺营业员 ,招录两名营业员,副经理王秃子推荐自已亲外甥卜凡生,初中生,一表人才。凭他与父亲的交情,自认为十拿九稳。镇长推荐内弟,高小毕业,民兵排长。这点小事,我这个镇长出面,鸿林会给面子的。谁知,全被父亲挡了回去。(因此也埋下了祸根)父亲推荐双腿残疾无法站立的跛子安继善。另一名是情报员韩广义的儿子韩四心。镇上哄动了,有人说,李经理疯了,招了一个没腿的跛子,一个文盲,刚满十六岁。七名班子成员六名不同意,闹到县里,父亲大发脾气,不招这两人,我经理不干了!没腿的是坐国民党的牢,打折了双腿,解放了,救济的那点钱,仅够吃饭,他才三十岁,今后怎么生活!这个烈士的儿子,不照顾,让他去讨饭!县里同意父亲的意见,这次他又犟嬴了。此后安继善有了几十元工资,娶妻生子,韩四心从扫盲读到业余初中,从商店参军,做到师长。

  一九五八年秋大炼钢铁,兴起收缴老百姓的铁锅作炼钢原料。一天下午,父亲下班路过五保户宋老太的家。怎么!灶房里风箱不响了,烟也不冒了,进屋一看,一只生铁锅摔成了八瓣,红芋粥溅了一地,他一下明白了。公社会上不是决定五保户的铁锅不收吗?为便于五保老人,将食堂领回的饭热一下吃。父亲急匆匆往大队部跑去,天哪!大队部里正猜拳行酒令哩!五奎手呀!六六六呀!哥俩好呀!支书,民兵营长一伙人,蹲在凳子上,吃着烧羊肉,喝着老酒,李委员(当时父亲是公社党委委员)请!请坐!坐个舅子!父亲气愤地吼道:你们哪个摔了宋老太的锅!是我派民兵营长去的,炼铁任务实在完不成,老太耍懒,就是不给,于营长一气之下将锅摔了。支书理直气壮的解释着。父亲二话没说揭了大队部烧羊肉的锅,赔给了宋老太,外搭半锅烧羊肉。当晚又将支书家开小灶的锅揭了,顶上大炼钢铁的指标。后来,在公社党委会上,父亲虽然受了批评,但这件事在小镇一直传为佳话。

  王秃子的酒,邱二的犬肉,杜家烧鸡一只不能留。赵庄镇是丰县除城关镇外的笫一大镇,南北大街三华里,街两边商家云集,京广百货,风味小吃,鲜鱼市上,一律卖微山湖鲜鱼,鸡鸭市,骡马市,知名饭庄十几家,因为这里三省交界,往西十几里到山东,往西南,三十里到河南,距安徽也就五十华里,可谓热闹,繁华。

  公私合营后,这些单位统统划归工商联。那时谈不上廉洁,吃喝成风,今天县上的,明天地区的,后天兄弟单位的,几乎没有一天清闲。

  父亲开始隋大溜,解放没几年旧社会的坏风气一下子除不尽,需慢慢的改变。,刘政委,当时的县委书记多次劝父亲。刘是吕英的警卫员,后留在地方工作。父亲的挚友。

  这些人,酒足饭包后,很会来事的王副经理,早已给每人安排了一只杜家烧鸡,三斤狗肉,一包大前们香烟。一个个东倒西歪的推着自行车,满嘴酒气的客套,谢谢了王主任!对老李说,赵庄的事,县上一律照顾,好!感谢您们了,下次再来!王秃子打了胜仗般的送到公路囗。

  这些物资,当时价格也就十元钱,十元钱,是公社书记一月工资的三分之一。农民半年的另用钱,相当于五十斤雪白的面粉。

  大哥当时是税务所派到工商联的专职会计,是县上刘政委安到工商联锻练的,做事认真,他多次给常务经理王谕洁(淖号王秃子)说,招待费超花了六倍,怎么办?王说,好孩子,(当时大哥才十七岁)你不管,先挂帐,我有办法,他先是用减烧鸡店,狗肉铺利润的办法解决,办法这些店能接受,但需到年底才能结算,每个月的货几乎都被招待吃喝完了,看不到现金,拿什么进原材料!王秃子有的是办法,他让所有商店,乡下几十个代销点的食盐每斤涨二分钱,从八分涨到一角钱。别看这两分钱,这九万人的大镇每天吃多少盐?淹菜季节,更不必说了。多卖的钱他让各分销店,镇上副食店直接交给他,用于吃喝招待。父亲下乡突然发现,老百姓去山东,河南地,买盐,问下属才知道赵庄地区,盐涨价了。在工商联领导会上,父亲大发雷霆,你们把两分钱不当钱,农民从鸡屁骨抠一个鸡蛋才两分钱,四个鸡蛋才换一斤盐,老百姓赶个集,给孙子买二分钱一个的煎包,都舍不得。退钱!退钱!出布告,凡买一角钱一斤盐的,一律退两分,全镇沸藤了,齐乎,共产党好。

  父亲想出了方案,七个工商委员,从工资里扣吃喝款,父亲还是很谨慎的,去县上汇报,县工商联又汇报到县委,领导说,下不为例,让县上发个文,严禁下乡大吃大喝,就不扣工资了。

  吃喝风刹住了,父亲把人彻底得罪光了!县上下拨物资多一两拿不到,该下拨的,还被克扣。王谕洁煽动说,这一切都怪李鸿林!

  解放那年,我不满六岁,朦陇的记忆中有一件事难以忘怀。我的故乡座落在苏鲁豫交界的小镇上。一九五0年秋,一棵南瓜怏爬两省的赵庄镇非凡的热闹起来。河南省豫剧名角来小镇义演三天,每到戏开演,我们一家都被安排前排就坐,临座的是赵庄最高长官刘政委,使我难忘的是刘政委肩上,背的那把盒子枪,我不时的用眼瞄一瞄,伸手摸一下,隔壁坐的几位当兵的,时不时的开玩笑,嘭!响了吓的我缩回了手。老李,你家老二爱枪,长大把他交给我吧。那好呀就看这孩子的造化了。散戏时十里八乡,山东,河南的都在议论,这戏唱绝了!能看到这好的豫剧多亏了人家李鸿林。多年来,我一直云里雾里,父亲怎能把这大戏班子请来。

  一直到我初中毕业,父亲才给我吐露了真情。抗日战争初期国共合作,一天上午赵庄逢集,新四军两位青年军官葛步海,吕 英站在当街桌子上演讲,宣传抗日。这时街东一土房子里日伪汉奸队乌黑的枪囗已瞄准了他们,相距不到二十米,千钧一发之际,父亲发现,猛捕了过去,用双手托起两支罪恶的枪,嘭!嘭!两声枪响,葛步海帽子被打飞,吕英右耳擦伤。人群大乱 ,两人乱中逃离。父亲当时是党的地下工作者,以开颜料商店作掩护,父亲立了大功。

  解放后,葛步海在外交部任司长。吕英任河南洛阳市委书记。两位领导几经周折,多方打听父亲的下落,通过丰县县委专程赶到小镇看望父亲,两位首长带来了许多慰问品,准备给父亲安排工作,父亲坚决不同意。吕英对葛步海说,老李这犟脾气,十匹马也拉不过来,就留在地方工作吧。

  父亲建议首长去看了严孝,对首长说,是严孝报告我,我才救了首长。当年严孝脚踏两只船,那时我党因抗曰威信很高,他就倾向我们了。

  最后父亲说,要说有何要求,能不能给赵庄老百姓唱台大戏。吕英当场答应了。不久洛阳豫剧团来小镇义演三天。

  一九六七年文化大革命发展到武斗,我在家乡避难。一天从北京来了四个人,两位军人,两名学生由公社秘书领着找到了我父亲,外调。要父亲讲葛步海,吕英在赵庄的一段历史。父亲就讲了如何救葛吕二人的情况。外调的一个学生急了。不是汉奸严孝救的吕英,葛步海吗?怎么是你!?父亲明白他的意思,如说是严孝救的,两位领导非打成叛徒不可。不是的!是我救的!父亲斩钉截铁地说。我作为地下党员,湖西区每一个干部到赵庄,都在我的保护范围。一个军官问,一九五0年你为什么对葛步海,吕英说,是严孝救的他们呢?父亲说,那时,全国刚解放,全国有多少大事等着他们去干。我不能让他们总是对我感恩载德 。所以我有意讲,严孝救的。后来他们又找严孝核实。父亲就这样保护了已经是驻外大使,河南省某厅厅长的两位领导。后来,两位领导不约而同的,亲笔写信,字里行间充满对父亲的崇敬。并多次寻问我们兄弟的工作情况,再三表示打算关照。但是,这些情况父亲从没吐露过一个字。

  一九九五年十月六日,父亲临终前拿出了几封信,断断续续地说,你吕英叔今年四月份走了,他比我小三岁,葛叔1981年就走了,他受伤多,文革中受尽了折磨。这是他俩给我写的信,留着没用了,烧了吧!我走后你们要记住,宁可堂堂正正的做人,不能昧着良心为官。要想当官,你爹同意南下,早就是地委级的官了。就是文革后,我一句话就能让你们进京做官。那不行,那样做,你爹不舒坦,死也会留下阴影。说罢,让我们烧掉了那几封发黄的信。

  父亲去世时,镇文联秀才写了一幅挽联,风骨如钢青松廷立八十余载,犟犟犟犟出几代人风格典范。   

  2021年元月廾五日六次修改

  武汉市江岸区百步亭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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