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3 双面人生
一个星期后，靳洪再见到沈若萍，大吃了一惊。
神秘的蓬莱苑，伤情的蓬莱苑。
她的眼里布满了血丝，脸色苍白，神情疲惫，靳洪推门进去时，她在埋头喝酒，也没搭理他。
靳洪知道，这些天里，她经历了很多。自港务局腐败案曝光后，她顶住社会上种种流言和压力，马不停蹄地部署工作，并在全市上下，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反腐败、反贪污运动，揪出了多个贪赃枉法、买官卖官的腐败分子，其中包括市委副书记、工业副市长以及公安、财政等部门的主要领导。她把他们一一送进了市检察机关，指示检察部门立案严查，不准放过任何犯罪细节，还专程召开了一次全市经济工作会议，重新梳理了一遍政商关系。
在这次运动中，港务局的蒋超、王玉洁、余斌和已离退的莫专员等人被纪检、司法部门收审。在省城开会的范友生得到线报，秘密潜逃了。
沈若萍在百忙中还主持了郑柘的追悼会，那天天色阴冷，秋风瑟瑟，追悼会现场鸦雀无声，靳洪戴着黑色挽幛，噙着眼泪，神色肃穆冷峻。他端着骨灰盒子，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站在送葬队伍的前面。在这个盒子里面，睡着的竟是一个被他视为劲敌而暗暗较量着的人，就是这个人，却在关键时刻挺身救了自己的命，这更令他无比愧疚和难过。
追悼会上，沈若萍高度称赞郑柘，说他是一个醒着的斗士，一个躺在钱柜旁边不动声色的绅士，一个敢于用热血、生命去捍卫正义的壮士。最后，她满怀激情地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郑柘同志的鲜血催醒了我们，反腐斗争是艰巨的、长期的，甚至需要代价的。但我保证，江城今后将不再有腐败分子的市场！江城的明天一定会更加美好！”她的讲话获得了长时间的热烈鼓掌。
连日里，沈若萍向上级汇报情况，在市里检查督查追查，忙于各种善后，没有片刻的休闲，她的身影像罗盘一样不停地旋转，精力不断地透支，六七天里睡眠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三十个小时。
市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无论谁都不会安之若素，何况是市里的当家人？
她真的太累了，太想休息了，想好好地休息一个晚上。这些天里，她甚至没有时间想他，也没有心情想他，但在吃晚饭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他。
是的，年轻的他，总能带予自己无穷的力量。她需要这种年轻的力量灌输自己。
她在他的BP机里，输入了“今晚我要你”五字。她没有问他今晚有没有空，方便不方便，直接就露骨地表示了。
靳洪本已答应匡亚楠去城北一处新开张的夜市的，自与蒋超对拼的消息传到匡亚楠耳朵后，身上不知落了她多少拳头，耳边不知听了她多少怨责，她怪他只知道玩命，不知道策略，更不知道牵挂他的人会有多担心。他被她包溶在满腔的爱意里，向她发誓今后不敢再不顾她的感受了，直到她接受自己的道歉。
看到沈若萍发来的短信，他赶忙向匡亚楠撒谎说“临时单位有要事了”，取消了约会，就匆匆赶到蓬莱苑了。
见他心爱的萍姐已喝下了半瓶红酒，还在默默地喝，靳洪就拿了一只杯子，注了半杯陪她一起喝。
没有下酒的菜，伤感是一碟过时的小菜，在酒入愁肠的时候，怀旧的是一颗无奈的心。
半晌，沈若萍抬了抬头，内疚地、沉痛地说：“这些天，江城出现了这么多的大事，老游老徐都栽了进去，还有不少基层干部，是不是我的工作失败了？”
靳洪放下酒杯，伸手搭在她背上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能怪你吗？这只能说腐败的病菌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
沈若萍掉转脸，醉眼惺忪地望着他说：“话虽如此，但我是班长，班里出了事情，做班长的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平时只注重抓大的、重要的、方向性的工作，却忽略了局部的、细节的工作，以致管道堵塞、祸害丛生，这是我的错！”
靳洪温柔地安慰道：“你不是圣人，连圣人也在犯错误，你没有必要这么自责，把责任全揽在身上。你要是搞垮了身子，我肯定不放过你。”
沈若萍笑了笑，但笑容涩涩的，像是被雨水浸泡过的，现在她只有苦涩，他也感到了她心中的苦涩。忽然，她抬头问道：“他会安全吗？我是说老范，他现在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一个精力极度透支的人，在慵倦时刻还在关心着自己的同学哥，这是怎样一种友谊啊！靳洪仿佛明白了她焦灼不安的原因了，轻声问道：“你是不是很希望他平安？”
她并没有掩饰真实的想法，仰着脸说：“我在想，梦里都想着，可那又能怎么样？回来之后，他还能面对法律？……这老范，别人不了解，我还是挺了解他的。他的为人我知道，他的荣誉称号也不是骗来拐来的，他是受之无愧的……可我压根儿就想不到……他竟会这样，而且是无可救药了！”
她对范友生的惋惜是发自内心的，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又细细讲了一些与范友生不同寻常的关系。她说在大学读书时，他年纪大她大三岁，叫他同学哥，他一直很照顾她，甚至发疯似地追求过她，后来发现她已经结了婚，还有一个孩子了，才找了一个馆子独自大醉了一声，结束了这段没有预幕的单相思。在她调任江城时，第一顿饭就在同学哥家与他妻子、儿子一块吃的。多年中，他们关系一直很好，经常有来往。后来有了关于范友生的传言，她不相信，认为是有人蓄意诬陷。再后来，“关耳”——就是郑柘有检举信给市委，可他又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好处置，这样，她就派了他去——她握着靳洪的手，继续说下去。她说所以派他去卧底，主要是信任他，她认为他为人机警，充满干劲，同时想给他一个锻炼的平台，希望他好好表现，将来能堪当大任。
说到这里，她给自己斟满了酒，又给靳洪斟了一些，接着说：“其实我倒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是子乌虚有的……这件事，你做得很出色、很成功，可是我，我失去了……”她大口地喝下一杯酒，又要倒酒，发觉酒瓶已空，挥挥手要他再开一瓶。
在取酒的时候，靳洪大惑不解地说：“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怪我？我都糊涂了！”
“怪你？怎么会呢？我是在谢你，没你一心向着我，港务局里的问题恐怕没人能解决得了，市里一些领导干部的腐败问题同样解决不了。在我任期之内，你看到竟有这么多的蛀虫在坑害国家，我是在感到心痛啊！”她十分沉痛地说。
“你又自怨自艾了！照我说啊，要怪就怪我们国家的监督制度不健全，这可又不只在江城吧？全国都是一样的啊，你就别再杞人忧天了。”靳洪捧住她的脸，目光中充满了关切，“忧心重重，会容易衰老哦。”
沈若萍抚摸着自己的脸庞说：“你说得对，我真是在杞人忧天，可是我……怎么说呢？” 她突然自嘲地了笑起来，“我总以为自己很坚强，很能干，什么难事什么痛苦都能自己扛下来，其实我很脆弱，很无用！我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了……是的，我们都不是圣人，我也在犯错……就你知道，我也在犯错……”说着，她拿起酒杯又要喝。
靳洪夺下酒杯，不让她喝下去了，再喝下去肯定会稀烂的，他内心对她又敬又爱，觉得她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坚守原则，在对待朋友上有情有义，真是世间少有的好女人，这样的女人真值得他真心的拥有。
他见她沉浸在痛苦中不能自拔，劝慰说：“你别太自责了，其实怪谁也没用……我心里也挺难受的。范局长曾经是我很尊敬的领导，对郑副局长我却一直心存芥蒂，视若冰火，可闹到底，竟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我也在惭愧、在忏悔，可我没有消沉呀！而你呢，江城出了事，总像错全在你，连人都换样了。范局长若是有知，也值了，我将来……萍姐如果也这么念着我，就好啰！”
沈若萍拨开他的手，生气地说：“你若去走老范的路，我才不呢！”
靳洪不乐了，捻着酸劲说：“看来我到底还不如你的同学哥，你对我的好，是装的。”
沈若萍嗤地笑出了声，抓掏着他的大腿深处，被酒泡红的脸漾着一丝轻浮，嗔道：“你捻什么酸嘛，我是太在乎你。我不允许你犯错误，懂吗？傻瓜！”
他们互相轻拥着，头靠在一起。
“告诉你萍姐，你有女朋友吗？我一直想问问你，可一看到你就忘了。我也问不出口。”她星眼迷离地望着他。
靳洪一惊，反问道：“你觉得呢？”
沈若萍说：“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你还没有，这样你才会一心一意对我。”
“可我从来没有对你三心两意过。”他紧搂着她，言不由衷地说。
半月前，他还与匡亚楠一起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向她倾诉爱情的衷肠，匡亚楠毫不掩饰的真情，才是他爱情的努力方向。一直以来，他只把在黑暗中出现的那个不明身份的女人看作情人，直到后来真相大白，那种情人般的感觉却已根深蒂固了。他觉得情人与妻子是不一样的，妻子是管家的、生儿育女的，情人是取乐的，她是这里的女皇，他需要她保护，这样他才会有美好明天，因此他不能不对她口是心非，撒上个并无恶意的谎，爱欲中的女人都是最傻的，她肯定会相信他说的。
“希望你说的跟想的一样。”她美目如星，气息如兰，果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我发誓，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他说完，把她按倒在沙发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