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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之七十三)

  七十三、盖房

  梅远等人被张三和李四带到黄泥公社办公室的走廊里,公社主任史达仁正在召开全公社防汛会。

  张三走进会议室,在史达仁耳边嘀咕了几句,史达仁嘣地站起身来,跟着张三来到走廊上一看,李四押着六个男女,个个被雨淋得像从水里刚拖上来的,一个个没精打采,耷拉着脑袋。

  史达仁朝梅远等人问:“就你们,铲江堤上的爬埂草?”

  梅远平静地回答:“是的,我们没有烧柴,铲爬埂草烧饭。”

  史达仁问:“你们是哪个大队的?”

  孙大明说:“我们是泥湾的知青。”

  “泥湾的知青?”史达仁一咬牙,说,“了不起啊,又是你们没有烧柴,上次你们扒了黄大根家的房子没好好惩罚你们,你们以为很好玩是吧?现在居然玩到江堤上去了,破坏江堤,哼,好大的狗胆,你们是不是活腻啦!想死是吧?”

  郑修才指着史达仁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你又不了解情况,发什么火呀!”

  “哦!”史达仁气得嗓子发直,他说,“我不了解情况,哼,我不了解情况,你们还是投机倒把分子,你们身上事情不断,谁叫你们到我们这里来插队的呀?我真恨不能一枪一个把你们都给崩了!”

  梅远理理湿漉漉的头发,大声责问:“你这人是干什么的?说话这么没水平,是国家叫我们到这里来的,也就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叫我们来的,你想怎么样?你对国家不满吗,你狗胆包天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吗?”

  李四对梅远说:“小丫头,别胡扯八道,这是我们公社的史主任。”

  “就这样的水平还当公社主任呀?”陈定春慢条斯理地说,“凭他对人说话的态度,我就想唤条狗来把他咬死。我们就算是什么投机倒把分子,也比不上史主任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罪过大呀!”

  郑修才说:“不跟他们废话,我们回到江堤上去,继续铲我们的爬埂草,他们饱汉不知饿汉饥!”

  梅远等人立即转身就要走,史达仁与两个巡堤员慌忙拦住他们。史达仁说:“你们不能走,你们决不能再上江堤去铲爬埂草,这是命令,这是我对你们下的死命令,你们就乖乖地在这里等着接受组织上的处理。”

  梅远说:“这也不错,我们正好饿了,晚上就在公社的食堂里吃饭。”

  张三说:“你们敢,我见过胆大的,还没见过你们这样胆大包天的!”

  梅远很平淡地说:“你没见过呀,那是你缺少见识,今天我们就让你好好见识,见识,要不你现在就去问黄大根,他家的饭我们是怎么吃掉的。”

  史达仁一听,眉头一皱,浑身打了一个寒噤,怒火中烧,眼睛像恶狼一样盯着梅远,怒斥道:“你不想好啦?”

  梅远依然很平静地说:“我们一个小小老百姓,想好能依我们想吗?我们到了没柴烧没饭吃的地步,还能想什么好?你有什么好想头,就替我们想想呀!”

  史达仁无语。

  孙大明说:“别说许多了,天下谁能知道我们苦,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吃晚饭。”

  史达仁说:“你们敢!”

  郑修才挪挪潮湿的衣袖,说:“我非常敢,到时候谁要是阻拦我们,我们一定揍他个鼻青脸肿!”

  孙大明说:“谁要是出来阻拦我们,我们就把他的骨头拆下来当柴烧,举着大旗高呼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史达人说:“你们别吓唬人,我现在没功夫跟你们纠缠,我要开会布置防汛,等我开完了会再来处罚你们。”

  陈定春说:“你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就应该和我们血战到底。我奉劝你切不要执迷不悟,你要想明白了,你不给我们知青解决困难,造成我们没饭吃,你就是破坏伟大的、辉煌的、了不起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新生事物,也就是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因此,你是现行反革命,你说你该受何种处罚?至少是千刀万剐,最好的下场是被扔到长江里去喂王八。所以,现在不是你处罚我们的问题,我们不知道江堤上的爬埂草不能铲,以为把爬埂草那种野草铲掉是好事。这样现在倒是我们要向上告你不重视知青上山下乡工作,而且设法刁难,不解决困难,直接打击知青,等等,等等,不择手段,处心积虑地破坏上山下乡。这样,你即使不坐牢,至少也要把你的职务扒掉,退一步说,上级至少认为黄泥公社工作一塌糊涂。但是,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三条路:第一,你处罚我们,我们告你。第二,你让我们就在公社食堂里搭伙,我们的生路就解决了。第三,你为我们解决烧柴问题,让我们能正常地有口饭吃。你走哪一条路,我们不强迫你,你自己看着办,我们等着。”

  史达仁倒真被陈定春说懵了,他在心里想,国家也真是没事找事,把这些小王八蛋从城市里搞到农村来干什么,他们比老实巴交的农民难对付多了。这个狗日的黄大根也是混蛋,怎么就不把这几个家伙的烧柴解决好呢?接二连三地因为这点×事给老子找麻烦。他越想越气,竟然忘记黄大根曾经请他喝过带小便骚味的茅台酒,大声吼起来:“张三,你快到会议室里去给老子把狗戳的黄大根喊来。快,快——”

  张三应声而去,即刻又跑回来,他报告说:“史主任,黄大根刚才说肚子疼,回家去了。”

  “他娘的个鬼,黄大根比狗×还滑,听到风声就溜了!”史达仁十分生气,他又吼道:“李四,你快去给老子把木器社的主任叫来——”

  几分钟后,木器社的主任来了,他毕恭毕敬地站到史达仁的面前。

  史达仁问:“你们木器社还有多少下脚料?”

  木器社主任说:“大概还有两千斤!”

  史达仁说:“那调拨一千斤给泥湾大队知青点当烧柴。”

  木器社主任说:“史主任,那你要写个条子给我们,我们不能随便动那些破玩意。”

  史达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撕了一张纸写了一个字条给了木器社主任,并交待说:“这事你现在回去就办,用一条船帮他们送一下,你看他们弄成这个×样子,看着不是滋味。”

  木器社主任说:“史主任你放心,我心里明白,我按你交待的办,帮他们把这件事办好。”

  史达仁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指着梅远等人说:“你们给我听好了,从今往后不准再给我闯纰漏,要是再出什么作乱的事,我就给你们记大过。哎呀,你们都是农民,记你们大过有什么×用,那我把你们打成坏分子,对你们进行监督改造!再见,不,我不想再见到你们!”

  梅远等人没有一个吭声。

  这天傍晚,天晴了,木器社的边角料也运到了泥湾知青点,终于有了不错的烧柴,可是木器社调拨来的都是碎木头,没有引火柴就起不了火,看来当晚还是烧不了晚饭。

  梅远正在着急,黄二根扛着两捆稻草来了,他把稻草往知青点的厨房里一扔,说:“听说你们又没有烧柴了,公社里给了你们一点木器社的边角料,那玩意没有引火柴怎么能点着火呀?我把我家烧饭的稻草拿两捆来了,帮你们一点小忙。我这个人呀,就这方面忍不住,看到人家有困难就想伸个手,救个急。”

  三个女生对黄二根印象不好,他们只是听着没有做声,

  郑修才说:“二爷,谢谢你了,老是这样打搅你,我们不好意思呀!”

  孙大明看看黄二根没说话,心想这狗日的喝了小便,也不得病,还给我们送稻草。

  艾问江说:“二爷,你是一片好心,可是你家也有困难,我们哪能要你家的稻草呀!”

  黄二根转身就往外走,他边走边说:“说这话就见外了,我这人喜欢结交人,喜欢朋友多,我还有急事,我走了,你们到我家去玩,去玩嗷!”

  梅远问:“姓黄的拿来的稻草我们能用吗?”

  艾问江说:“用,为什么不能用,不用白不用。”

  陶小溪说:“你不是说不能要他家的稻草吗?”

  艾问江说:“我那是客套话,黄二爷那样的人,要多少稻草搞不到?这样的人送上门来的东西为什么不要,他都是从别人那里巧取豪夺来的,我们把它用了,等于是替别人报仇。”

  梅远说:“那个人名声很坏,我们最好不要惹他。”

  陈定春说:“对,我们最好不要惹他。”

  “你们还没看出来呀?”艾问江说,“哪是我们要惹他,是他在惹我们,看那架势,我们还难以躲避,我不是用不要他的稻草的方法把他驱赶走吗?如果再把稻草硬性还给他,那就明的得罪他,他会想法子跟我们过不去的,他是地头蛇,我们要用策略对付他。”

  陶小溪说:“哎呀,别说许多了,多烦呀,烧就烧吧,两捆烂稻草又不是金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真搞不懂,我们落到了这等地步还不能安宁!”

  孙大明说:“大家都别说了,梅医生你烧晚饭吧,只当是吃一顿是一顿,过一时算一时。”

  过了一个多月,早稻开始收割了,梅远等人都分到了一些稻草,知青点的烧柴也就解决了。

  早稻收割完以后,田里的稻草也全部收回来了,根据上级规定,泥湾大队开始给梅远等人建房,让他们把大队部让出来。

  建房本来没有什么困难,木材是国家按规定供应六个下放知青的,每人零点三立方米,六个人加起来一共有一点八立方米,足够用了,早稻草每个生小产队都有,每个生产小队提供几担早稻草不是什么问题。难的是没有地方盖。

  在为难之时,有人提出来六个人按生产小队分开盖,每个人盖一个小草棚。

  有一天大队找梅远等人开会,女生们坚决反对按人分开盖房,理由是女生一个人住不安全。

  特别是陶小溪急得都哭起来了,她说:“让我住小草棚,那算什么,我一个人可怜兮兮的,哪敢住呀?夜里要是老鼠和猫打架,我还不被吓死啦!”

  郑修才是个老实人,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他说:“小溪,要是不行,我们两个合伙把房子盖到一起。”

  陶小溪撅着嘴说:“你是男的,我是女的,那……那样也不方便呀!”

  大家都苦笑了起来。

  陈定春说:“要是真没办法给我们集中盖房子,请大队里给我们向上打报告,让我们换个地方去插队。”

  孙大明说:“好,我也赞成!”

  黄大根心想,能把这些人轰走也是好事,他就真到公社里去找史达仁进行汇报。

  史达仁一听,顿时不高兴起来,他说:“你他妈的黄大根害病想屎吃,想得美,让那几个知青换个地方插队,谁要呀,下放知青都是臭狗屎,谁愿要臭狗屎?你们没地方给他们盖房子,真的吗?怕是你不诚心,老是给老子添麻烦,老子告诉你,你们大队有一块好地,你……你不想给他们用是吧?”

  黄大根赶快说:“我们没地呀,真没地呀!”

  史达仁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真没地吗?你们原来的养鸭场不就是地吗?”

  黄大根心里一愣,那一块地他早就有私下里打算,因为那一块地又大又高,他想把他的家搬到那里去,怎么能把那一块好地给知青们盖房子呢?但他又不能明说,就解释说:“那养鸭场是养鸭的嘛,不是一块农用地吗?不能盖住宅,所以我们对那块地想也不敢想。”

  “你们不敢想,我不是想过了吗?那里就可以盖知青住房呀!”史达仁进一步说,“安置下放知青是当前的特等大事,关系到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新生事物的态度,你……要是搞不好,你那个×官帽子就难保。你用什么地给他们盖房子都不会错。你们那里的那几个×知青又是投机倒把,又是扒你家房子,又是铲江堤上的爬埂草,什么捣纰漏的事都干得出来,万一现在又弄得他们没地方盖房子,他们还不把你的头剁下来当卵蛋啊!那你们泥湾就要在全国出名了,我们黄泥公社也要沾你们的光跟着出名了,你的大队主任就别想干了,老子的饭碗也保不住了。要是这样的话,老子明确告诉你,我就下死命令,把你们过去养鸭的地拿出来给知青盖房子,马上动工,不准违抗,只要能把房子盖好了,我就把你们树为安置知青的样板,有可能的话,也把你评为先进个人。”

  黄大根听出史达仁的一番话既严肃又认真,也就不敢说什么反对的话,应承道:“我知道了,我回去就按你的意见办。”

  史达仁说:“好,很好!希望你不要失言,现在我就把你当先进对待。”

  黄大根回泥湾的第二天,就集中一批人为知青点盖房子,房子打算盖成一栋三间,一间为女生房间,一间为男生房间,还有一间做厨房兼餐厅。房间的面积还说得过去,每一个单间为十五个平方米。

  房子盖好后,所剩的木料打了一张饭桌、四条长板凳和一个碗橱,还给每个知青打了一张一米宽的床和一只方凳。

  梅远等人搬进新房后,每个人都有一张床,真可谓是过上了幸福生活,他们睡到了床上,等于上了天堂。

  陶小溪铺好床后,不问三七二十一就爬上床仰面躺着,说:“啊,这才是人睡的地方,半年多来,我一躺上地铺,就想到自己和猪差不多,猪不就是睡地下吗?现在我才知道了什么叫天上地下,什么叫舒服,什么叫享受!”

  正在这时秦永龙来了,他打着赤脚,挽着裤腿,一手拿着他心爱的笛子,一手拿着两大把月季花来了,老远就挥着花束大声叫喊:“各位老同学,祝贺,祝贺,祝贺你们乔迁之喜!”

  大家刚刚搬进了属于自己的新房,心情都不错,一听秦永龙喊祝贺,大家都从房间里跑出来迎接秦永龙。

  秦永龙见了大家就说:“这两把月季花是我从我家的月季花树棵上剪下来的,一把送给女生房间,一把送给男生房间。”

  陈定春一蹦窜过去从秦永龙手上接过了一把月季花,郑修才也顺手从秦永龙手上拿过一把月季花。

  梅远看着陈定春高兴的样子,就说:“外交家,那把花我和陶小溪两个就转赠给你了,你就把它放在床头闻香吧!”

  质朴的郑修才马上就把手中的月季花递给了陶小溪,激动地说:“小溪,这把花就送给你了!”

  孙大明说:“没这么替别人做主的吧?那把花是音乐家送给整个男生房间的,你有什么权利送给小淘气,你又为什么要送给小淘气?你深入想过没有。你知道当前的阶级斗争有多么激烈吗?比如爱因斯坦说要送给梅医生,你说怎么办?”

  梅远赶快说:“明哲保身,你别操事好不好,我不要!”

  孙大明说:“你不要也不行,那把花我和爱因斯坦都有份,爱因斯坦还没表态呢!”

  艾问江笑呵呵地说:“好,我来表示一个态度,我同意真武夫把那把花转赠给小淘气,非常好,非常好!”

  “我不同意!”孙大明故意拉着脸说。

  陶小溪乐呵呵地说:“你不同意也是白得罪人,你们三个人二比一,你说了也不顶用。这花百分百归我了,气死你!”

  陶小溪又拉着秦永龙说:“音乐家,为了感谢你送花,请你到我们女生房间里坐坐。”

  秦永龙不好意思地走进了女生房间,三个女生也跟着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陶小溪说:“音乐家,我看外交家对你不错,你就在她的床上坐坐吧!”

  秦永龙说:“我是男生哪好意思在女生床上坐呀!”

  陶小溪说:“你这话就太封建了,我们应该革你的命,男生和女生早晚是要在一个床上睡觉,现在仅仅只是坐一下,有什么不好意思呀?”

  陈定春在陶小溪背上打了一巴掌,骂道:“小淘气,你要死呀?那样流氓的话你也说得出口呀!”

  陶小溪说:“我会看相,我是看着人的模样说话,你心里有事,别害臊,我表姐跟你一样大,都有两个孩子了,比起你来进步多了。”

  陈定春说:“你还是小鬼头,你知道什么呀,你疯了,你给我滚——”

  陶小溪拖着梅远说:“梅姐姐,我们快走,让音乐家和外交家在一起。”

  梅远跟着陶小溪就往外走,陈定春赶快拉住梅远说:“哎呀,梅医生,你怎么跟着小淘气一样瞎起哄,老同学来了你们怎么能走呀!”

  孙大明、郑修才、艾问江站在女生房间外面笑得前仰后合。

  秦永龙倒还沉着,他说:“行了,我看到各位都安顿好了,很高兴,很高兴,我走了,我到男生房间里去坐,省得给死鬼小淘气提供口舌。”

  男生、女生一窝蜂往男生房间里涌。

  陶小溪边跑边说:“音乐家,你不识好歹呀!我拼命地为你凑合,你不见我情,还骂我是死鬼,你到底讲不讲良心?”

  陈定春说:“小淘气,小死鬼,你拿我开什么涮?想要我说你是吧,你看真武夫多巴结你呀!巴结得不顾四周众目睽睽,恨不能跪下来向你献花,看他看你时的那一种神情,好像都要流口水了……”

  陶小溪说:“对,真武夫的口水流到你嘴里去了!”

  众人听了捧腹大笑。

  陈定春说:“小淘气,我把你剁成十八块,你缺德呀!”

  梅远说:“音乐家我跟你说正经的,今天我们乔迁,你作为老同学来向我们祝贺,就在我能这里吃晚饭吧!”

  “好,音乐家在我们这里吃晚饭。”孙大明说,“还是梅医生成熟,说的是正经话,音乐家,就这么决定了!”

  秦永龙说:“好,好!”

  说话间,三个女生忙起来,又是烧饭,又是做菜。男生们也没闲着,他们在一边打下手

  孙大明跑到前村的小店里买来了一斤瓜干酒。

  晚饭做好了,大家坐上饭桌,孙大明拿来七只碗,一字排开,将一斤酒平均分到每一只碗中,然后说:“我们今天男女平等,大家一视同仁,每人拿一只盛着酒的碗回去,实行包干制,各人自扫门前雪,喝完为止,谁先喝完,谁先吃饭!”

  陶小溪说:“不能一刀切,人的能力有大小,我从来没喝过酒,我不会喝酒,我不要,我不要,我要直接吃饭,你们喝,你们尽情地喝!”

  “你不喝!”孙大明说,“你为什么不喝,你不是人啊?想吃饭,那叫和尚想老婆,空想。那——是不可能的!”

  郑修才说:“小溪,你别怕,你先把酒拿过去,等一会我给你代。”

  “哎吆吆!”孙大明咧着嘴说:“郑修才你不是真武夫,是真阿姨呀,怎么这么体贴人也,老是拍小淘气的马屁,你不说小淘气就罢了,连陶小溪的陶字也省了,就那么随便地亲热成小溪了,你说酸不酸,我听了牙都疼!”

  陶小溪毕竟年龄小,见事不多,听了孙大明揶揄郑修才的那些废话,明显知道把她也拖拉进去了,不知道怎么摆脱或是反击,就尴尬地扭着头,在肚里生闷气。

  梅远看出了陶小溪的窘态,就说:“都别互相斗猴了,各人把酒拿回去,能喝多少是多少,有人愿代应该是可以的,不是有个规矩,叫能抢代不能强迫代吗?按规矩来。”

  大家听了梅远的话,都把酒拿了回去,大家开心地喝起来,四个男生都放开了喝,三个女生只是端端盛酒的碗做个样子。酒下了肚,肠子马上就热起来了,人的话也就多起来,七嘴八舌,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一直说到眼前,一个个都是从来没见过的兴奋。

  郑修才突然说:“那些有权又有野心的人心肠多狠、多坏呀,不让我们读书就罢了,还要把我们赶到乡下来,自古说削职为民,我们头上根本就没有官职,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这真是把我们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如此地祸害青年,这真是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超过了秦始皇焚书坑儒,超过了清朝的文字狱,读书的人成了罪人。”

  “真武夫,你说得很对,很好!”梅远轻轻低下头,端子酒碗,一口吸干了所的酒,小声说:“我们成了什么啦?一伙无端辍学的年轻人,一伙被赶离父母和亲人的年轻人,我们成了农民还不算,还成了什么投机倒把分子,还扒人家房子,破坏长江大堤,我们没菜吃,竟然用咸盐水泡饭吃,我们没柴烧,要……要经常饿肚子,我们……我们成了什么人啦?我们日子一直不好过,明天怎么样呢?后天怎么样呢?谁也不知道,看样子没指望,只能一天比一天坏。人们说天理良心,哪来的天理良心呀?要不怎么会如此对待我们这些未曾涉世,与社会无冤无仇,只有一腔热血准备报答社会的人,天理怎么就没有反应,任那些人肆意对待我们!天理,天理……也许是自我安慰,也许是自欺欺人。也许,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世上难道只有蛮横的强权,只有……只有专政,除此难道连……连……连人心都没有了吗?我们的人生,怎么就成了这种样子,连气也……也喘不顺,总……总是……不能按自己的想法喘……喘气!”

  众人不免吃惊起来,在他们眼里一贯沉稳的梅医生喝醉了,无所顾忌地吐着她的痛苦,她伤心极了,大家也跟着悲伤起来,都想安慰她,但又不知道怎样去安慰。

  艾问江平静地说:“梅医生,你喝多了,静静心好吗?”

  梅远说:“我……我静——不了——”

  陶小溪发火道:“梅姐姐,你怎么能这样呢?你听我的,我送你去睡觉。”

  梅远瞪着眼,瞅了陶小溪一眼,歪到了陶小溪的身上,她痛苦地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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