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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之七十四)

  七十四、梦校园

  陶小溪和陈定春两个人架着梅远回到了女生房间,帮梅远脱了鞋,扶她和衣上床睡了。

  当陶小溪和陈定春安顿好梅远又回到厨房里时,艾问江想问梅远究竟怎么样,话还没出口,只见陶小溪拿起她的酒碗,仰起脖子就要一饮而尽,艾问江眼疾手快,一把夺下了陶小溪手上的酒碗,说:“小淘气,梅医生都喝醉了,你就别再与酒赌气了,你不能喝就别喝,心里不舒服时喝酒,酒不醉人人自醉,越喝心里越不舒服,你需要保持清醒,你还要和外交家一次服侍已经醉倒的梅医生。”

  艾问江说完话,就把陶小溪的酒倒进了郑修才的酒碗里。

  陈定春捧起酒碗说:“梅医生醉了,她的这一醉,真令人心碎,在这种年头能天天醉才好呢!来,我敬大家,我咪一口,大家随意,小淘气,你就把你的空酒碗舔一下吧!”

  郑修才端起碗,猛地喝了一大口。

  陶小溪本来与郑修才之间隔着艾问江,她忽地站起来蹿到郑修才身边,在郑修才背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叫道:“不能喝那么多,知道不知道,直性子人,干什么都直统统的,一点不懂拐弯抹角,什么意思呀?吓唬人呀!”

  郑修才望着陶小溪笑笑,说:“没关系,你别担心,我是和老同学们在一起共患难,当然要赤忱相见,醉不了,我能喝五六两酒。”

  陶小溪又在郑修才背上挞了一巴掌:“不是跟我吹牛吧?”

  孙大明眼睛瞪得像死鱼,看看陶小溪,又看看郑修才,没命地摇着头。

  陈定春把陶小溪拉到自己身边,说:“小淘气,别激动,你会关心男同学了,看样子不仅仅是因为真武夫为你代了酒,好像还有深层次的问题,有点严重,存在着阶级斗争问题。”

  陶小溪说:“什么呀?你们神经兮兮的,人家为我代酒,万一把人家喝醉了怎么办,我当然……要关照一下,这……有什么?还阶级斗争呐,倒不如说马上要发生世界大战。”

  艾问江已笑得前仰后合,他觉得陶小溪是个纯朴的人,她还是一个小少女,心里不能藏事,不由得在一旁拍起手来。

  秦永龙平静地说:“好,这样好,确实很好!”

  这时候,陈定春一声不响地把自己碗中的酒倒给了秦永龙。也真是冤家路窄,陈定春的小动作恰恰给陶小溪看到了。

  陶小溪一把抓住陈定春还没收回来的酒碗,大叫道:“外交家,你为什么偷偷摸摸地把酒倒给了音乐家?”

  孙大明、郑修才、艾问江都大吃一惊,愣愣地看着陈定春和秦永龙。

  陶小溪扬起陈定春的酒碗,嚷道:“大家看,这碗里一滴酒也没有了!”

  陈定春不慌不忙地说:“小淘气呀,小淘气,你能让别人代酒,我就不能找个人代酒呀?你也太淘气了吧!”

  陶小溪这下没词了,被老练的陈定春呛得一双眼睛直翻白,嘴巴被堵得死死的。

  孙大明顿时敏感起来,听出陈定春话里有文章,他说:“小淘气、真武夫、音乐家、外交家,你们四个都站起来,脸朝我,让我端详……端详——”

  陶小溪老实,应声站了起来,但脸没有朝着孙大明,而是向室外看着。郑修才、秦永龙、陈定春三个人坐着纹丝不动,根本不理睬孙大明。

  孙大明气急败坏地说:“不管你们态度怎么样,都逃不过我的火眼金睛,我知道了,你们在……在那个,那个……那个就是谈恋爱,你们不得了,这叫我怎么说呢?我还是说那句古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郑修才说:“明哲保身,你不要搞冤假错案,不要随意地诬枉好人,好不好,你要是胡说,我就揍你个鼻青脸肿,再批斗你三天三夜,给你戴上个牛鬼蛇神的帽子!”

  “心里有鬼了不是!”孙大明指着郑修才说,“你怕什么?是革命群众就不会怕,凡是怕的都有现行问题,问题严重到不打倒在地不能平民愤。”

  艾问江笑着说:“明哲保身,你这说得就不对了,未婚青年谈恋爱能有什么问题,这非常正常,所有的革命群众都谈过或需要谈恋爱,这是不可缺少的,这你就不要有什么打倒与不打倒了,也不要看别人吃肉,自己馋得心里冒火,你平和一点好吗!”

  “哎呀,你就别说了!”孙大明朝艾问江拼命地摇着手说:“爱因斯坦呀,爱因斯坦,你想来个贼帮贼说话是吧?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是吧?你呀,谈恋爱比他们几个谈得更欢乐,也许你下个月就要添宝宝了,还跟我来什么咙的个咙,我只不过是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平时不说你罢了,可你千万别把我当作弱智!”

  艾问江说:“明哲保身,你放原子弹吓唬人是吧,按你说,除了你全世界的人不问黑人、白人、黄人,都在谈恋爱是吧?你也不要说过分缺德的话,我要是下个月不能添宝宝,那就拿你当宝宝。”

  “我说缺德话?”孙大明鼻子皱起来,说,“只怕你做了缺德事,你和梅远,那才叫三个半天不是一天呢!串联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们眉来眼去,鬼鬼祟祟,神神秘秘,那算是干什么?除了我到现在没入门,在场的谁不懂,啊,啊!”

  艾问江不温不火地说:“明哲保身,我发现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来进步了,不是明哲保身了,而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不信任,怀疑一切,嫉妒一切,打击一起,还会株连九族。梅医生那么好的人,你也忍心乱说她呀,也忍心向她身上抹黑呀!”

  “啧啧!”孙大明故意装得很恶心,说,“我……要吐了,‘梅医生那么好的人’,她真是你心目中的观世音、圣母、杨贵妃、西施、维纳斯……我哪敢在她身上抹什么呀,那是你的领地,我还不怕被你把喉咙管子撬断了呀……”

  只有陶小溪是明确知道艾问江和梅远有恋爱关系的人,她知道艾问江心中有事嘴硬不起来,深怕艾问江被孙大明纠缠久了说错话,就说:“明哲保身,你染上了一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极端主义的坏毛病,干预别人自由,什么都看不顺眼,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心里长疮,别说没人谈恋爱,就是真有人谈恋爱,你也不能刺探人家的隐私,你是灵魂不健康,是下流,是很龌龊,是卑鄙,是小爬爬虫……”

  秦永龙已笑得直不起腰,他举起酒碗说:“大家别打嘴巴仗了,酒中什么意思都有,我们喝酒,喝酒,我敬大家——”

  孙大明说:“你为什么要敬大家,是不是做了亏心事,对不起人,要喝你喝,我不——喝!”

  秦永龙说:“我怎么会呢?你放心,我不会做亏心事的。”

  陈定春仪态大方地朝秦永龙举起酒碗,亲热热地说:“音乐家,那个人不喝,那我敬你一杯,那个人不就讲我两好吗?让他讲,感谢他讲,我们个个都是大人啦,现在又不是中学生了,是大龄男青年,大龄女青年,是可怜的老社员一个,还不该谈恋爱吗?结婚又如何,生宝宝又如何?谁再讲,我掐死他!”

  秦永龙也举起酒碗,与陈定春碰了一下,说:“愿我们好到天长地久!”

  “啧啧!”孙大明夸张地砸着嘴,但不敢再说什么。

  陶小溪在一旁看傻了,她摇摇头,眨眨眼,仿佛是在证实眼前的一幕是不是真的。

  郑修才对秦永龙和陈定春报以羡慕的眼光。

  艾问江轻轻拍着手说:“好,好,老天有眼,我傻了,我血压升高了,我心碎了。此时此刻,我以一百倍的真诚加以衷心的祝福,祝福天下有情人!”

  陶小溪拿着酒碗走到郑修才身后,在郑修才背上重重地打了一拳,说:“真武夫,我敬你,省得让明哲保身白白地说废话,就让他在一边生气去,有什么了不起,他最多……最多也就是不想活!”

  郑修才高兴地、会心地、爽朗地笑了,他用他的酒碗在陶小溪的酒碗上狠狠碰了一下,大声说:“干——”

  陶小溪应声在碗口上狠狠地吮了一下。

  郑修才扬起酒碗,昂起脖子,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陶小溪关切地问:“真武夫,你一口喝了那么多的酒,没问题吧?”

  郑修才自豪地十分有把握地说:“没问题,没问题!”

  陶小溪说:“好,勇敢,英雄,我没看错你!”

  孙大明指着艾问江说:“你——你——他们都交代了,你,梅医生,怎么回事,说——”

  艾问江说:“我不知道说什么?”

  孙大明一仰脖子,把酒碗里的酒都灌下了肚子,摇着头说:“不说了,我不说了,我……我喝醉……醉了——”

  艾问江对秦永龙说:“亲爱的音乐家,我们把酒都喝了吧,今天也算我们几个同患难的老同学在一起苦中作乐,交了心,感谢热情的、可爱的、讨厌的明哲保身,真的,我们难得有这一份深厚的感情!”

  接着大家草草地吃了一点饭。

  吃过饭,有七成醉意的孙大明,夹住秦永龙的脖子,说:“外交家,哦,不……不,音乐家,你别……别回家,今晚你就跟我睡,我孤独。我想谈恋爱,我很想,不是一般的想。可……可是,我错过了季节,与好人失之交……交臂,应该叫交……交颈,嘿嘿。我准备找个向阳花,向阳花你是知道的,有首歌叫《社员都是向阳花》,那么我要找的姑娘就是农村姑娘,一个字不认识,黑黑的,或者说黝黑,黝黑,两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老老实实的,爱笑,并且是纯朴地笑。她喜欢识字看书的男人,不会撒娇,闷在心里爱自己的丈夫,身体结实,有力气,苦做苦累,下田能干活,回家能烧饭,晚上还掌灯做鞋缝补衣服,鸡叫就起床烧早饭,害怕惊醒了辛辛苦苦的丈夫,自己舍不得吃,尽省给丈夫和孩子吃。她一生就跟一个丈夫,哪怕那个丈夫跟她结婚三天就死了,她也就跟一个丈夫。好吧,陈定春、陶小溪,向阳花好……好啊!嘿嘿,其实……我们……都是向阳花。”

  秦永龙把孙大明扶进了男生房间,并和艾问江、郑修才一起把他抬上了床。

  孙大明大唱一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嗷——”霎时酒力发作,他打着呼噜进入了梦想。

  陈定春和陶小溪回到女生房间里时,梅远已睡得很沉,很安静。陈定春和陶小溪互相看看,觉得梅远没事,他们又退出女生房间,来到男生房间里聊天。

  陶小溪说:“我从来没看到梅姐姐像今天这么英勇无畏,视死如归,就凭她,居然一口就咪下了一两多酒,惊人,真惊人,这真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又把捷报传,真可以说,天下者我们的天下,敌人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做到。真的,她是创举,醉了多幸福,她在安静地享受着这个幸福的夜晚。”

  陈定春说:“不是,不是你说的那样,梅医生这三年来有太多的悲伤和刺激,她一直感到无望,她表面上显得温柔随和,内心却有志向,她比谁都想上大学,想当个好医生,过上一个能说得过去的日子,好好地孝敬她的母亲。现在我们这些人什么都没了,就像一个已经开始坐果的小小果树,正在走向希望,忽然被人家砍倒了,命运也就夭折了,美好的理想变成了泡影,一切努力都已付诸东流,我们的这一生,我们还没真正开始的这一生就这样被毁了,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我们,特别是梅远,精神负担很重,就像爱因斯坦所说,她傻了,血压升高了,心碎了,她不是心碎,能一口喝那么多酒吗?她不是勇敢,而是压抑,是发泄,是怒吼,更是无奈……嗯,嗯……无奈,嗯,嗯……”

  陈定春也伤心地哭了起来。

  大家都跟着陈定春伤心起来。

  艾问江说:“别难过啦,今天我们是有了新房啊,算是乔迁吧!再说,不管什么原因引起的变化只能当作人生的曲直,我们是生不逢时,要经得起曲折,未来还长久,我们尽量往好里想,要打起精神应付日月。”

  郑修才说:“你这是讲大道理,怎么往好里想呀,不让我们读书就罢了,为什么还要狠心置我们于死地,把我们赶到苦难的农村来了,国家不是习惯把城市里那些犯错误的人或是坏人往农村送吗,好像是把农村当做受惩罚人的地方,或者就是当监狱。把我们也弄来了,弄得我们连农民也不如,因为我们干农活的能力和生存能力都不如农民。我真不知道将来怎么办?”

  陶小溪从来没听到郑修才说过这么多话,她在心里敬佩起郑修才来,于是就深情地看着郑修才。

  孙大明突然坐起来,说:“我刚才做了个梦,又回到学校上课了,我们高三(2)班的教室粉刷一新,课桌也维修油漆一新,我多高兴啊,学校的梅花开了,幽香从校园一直漫到大街上,我就喊梅远开了,梅远开了,梅远还追着打我。打着,打着,不知怎么又回到高一去了,有个女生,好像是周玉霞暗恋我,我傻,什么也不知道,后来音乐家把这事告诉了我,正想怎么着的时候,就醒了。”

  陶小溪说:“我也是,我也经常梦回校园,还在学校里的宝塔下哭过。爱因斯坦,你也做这样的梦吗?”

  艾问江说:“是,我每次梦到学校的时候,都是先高兴,后哭,不仅哭,还有恶鬼把我们从教室里面往外赶,有一回恶鬼还拿着刀砍我们,砍不到我们就放火烧教室,反而把我烧成了可怜鬼,学校不能去,家也不能回,只好到处流浪,又不敢见人,没有吃,没有穿,书也被恶鬼烧掉了。有一回正和秦永在一起偷学校的青西红柿吃,被班主任当场逮到了,送到了校长室,不知怎么校长说秦永龙考上了音乐学院,好像那个音乐学院在维也纳,坐上汽车就能到那里。还有昨天夜里,我梦到我当生活值日生,把梅远的碗碰到稀饭桶里去了,后来又和仇琼吵起来了,我喊她皮球……”

  郑修才说:“我一梦到学校就哭,别的什么也不清楚,不像爱因斯坦梦得那么具体,像回忆录。”

  秦永龙说:“我一梦到学校就要叫喊,在梦里奔跑,被坏人追杀,非常绝望,以至梦醒以后我都不敢想,一想就心痛,就万念俱灰,世界一片漆黑。”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不经意过了半夜。

  梅远的酒醒了,她觉得身上很轻松,就是头有点疼,但很清醒,她点亮灯,看陈定春和陶小溪都不在房间里,才想起自己晚上喝了酒,她想自己肯定是喝多了,醉了,其他人大概还在喝酒吃晚饭。她想回到厨房里去,忽听陈定春在男生房间里讲话,她想时间可能不早了,大家可能都离开了厨房,挤在男生房间里聊天。她从床上爬了起来,整理好衣服靸着鞋走到男生的房间门前敲门,郑修才为她开了门。

  梅远进门就问:“你们在扯山海经呀?”

  陶小溪说:“我们在说梦。”

  陈定春说:“梅医生,爱因斯坦说他梦到了你。”

  “哦,我也梦到了他。”梅远很深情地说,“我反复梦到班上的每一个同学,其中当然包括爱因斯坦,我还梦到所有我认识的老师,特别是带过我们课的老师。我经常在梦里哭,一哭学校就有房子往下倒,要不就是高考复习时间不够用,最多的是等高考通知等不到,有几回还被大学开除了。有几回梦得很高兴,在学校的荷塘边捉蜻蜓,采荷叶当阳伞,在荷塘边的柳树下背书,吃学校食堂做的大馒头。有一回竟然梦到学校的自来水管子起火了,学校所有的房子都着了火,同学们都跑了。还有一回,不知为什么梦到仇琼一个人上了大学,她还生了一个儿子。”

  突然,陶小溪扒在陈定春背上睡着了。

  郑修才看着陶小溪心里一跳,好像被谁用针刺了一下,说:“不早了,我们都睡吧!”

  陈定春看看郑修才神秘地一笑,半扶半拖地拉着陶小溪走了,梅远在后面帮着。

  这天晚上,艾问江上床吹灭灯后,老是想着大家说的梦,他根本就不能入眠。他真的想念横江一中,想念那些寒窗苦读的日月,真的想念那里的课桌、教室、老同学、老师、操场、荷塘、一草、一木,以及花香鸟语,朗朗书声,每一阵柔风,每一场小雨,每一朵雪花……他一直想着,反复地想着,又集中想着就在隔壁的梅远,她对读书是那么纯粹,那么充满希望,那么上劲,读书就是她的未来,就是她的生命所在,就是她的一切,现在她变得一无所有,连希望也干涸了,死亡了,她精神屡遭折磨,屡遭重创,几乎处于生死边缘。艾问江感到心疼,浑身颤抖,万般悲哀,不由得冲动起来,趴在床上泪如雨下。

  郑修才、秦永龙和孙大明都打起呼噜来了,艾问江反而除了悲伤,越发没有睡意,横江一中总是浮现在他的眼前,浮现在他的心上,浮现在他的泪里。他想写一首诗,宣泄他对母校的思念,题目都想出来了,叫《梦校园》,因为睡觉前同学们说的都是在梦里见到校园,于是他依着题目往下想:

  梦校园

  深秋寒,风雨中,

  校园一离间。

  课桌残,同学各一方,

  望长江,心漫漫。

  忆当年,柳丝长,

  桃花正鲜艳。

  早读声,飘扬云霞外,

  穷学生,心灿烂。

  思校园,在梦里,

  梅香已靡散。

  心破碎,命运正荒芜,

  泪冰凉,肝肠断。

  艾问江一边想着诗句,一边流泪,他的枕头渐渐地湿了,枕头边的垫单也潮湿了一大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流了多少泪,当他想好所有句子的时候,窗外已传来鸡叫声,他想把那些诗句写下来,以免忘记了。于是他从床头摸出了钢笔、笔记本,还有电筒,决定到厨房里把他想好的诗句写到笔记本上。

  拂晓前的夜风异常寒凉,它让艾问江感到一丝清醒和舒爽,他举起手抹干泪水,把想好的诗句一行一行地写到笔记本上,写完以后,他对不满意的字句作了一些修改。他觉得差不多了,又回到房间里去睡觉,他依然无眠,一直在仰躺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早晨出工的时候,艾问江把写着诗的笔记本悄悄塞给了梅远,说:“夜里我睡不着,就写了一首诗,你翻开看看,再帮我修改修改。”

  手拿镰刀的梅远接过艾问江的笔记本,装进口袋后,说:“干活休息的时候,我就拜读你的大作,有了体会就和你交流。”

  梅远今天跟妇女们一起割稻,上午十点左右,割稻的妇女们休息,梅远找一个背静的地方坐下,拿出艾问江的笔记本,翻出那首《梦校园》的诗,一字一句地看起来,当她看到第一段:“深秋寒,风雨中,/校园一离间。/课桌残,同学各一方,/望长江,心漫漫。”时,顿然泪水纵横流淌,一下就刺痛了她的心,她浑身痉挛着,强忍着悲伤把一首诗看到了头,不敢再看第二遍。她想起医生交待过她的话,千万不要过分受刺激,就赶快合上了笔记本,就一个人仰面朝天坐着,眼泪不住地顺脸流着。

  正在此时,孙秀姑拉着张三婶来小解。孙秀姑看着梅远伤心落泪的样子,深怕梅远又受了刺激,就安慰说:“梅姐姐,别伤心,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多往好处想。”

  张三婶对梅远说:“孩子,三婶有时也伤心落泪,也哭,三婶对待伤心落泪有个好办法,就是撒尿,尿比泪多,尿撒完了,泪也就没有了,心里就好过了。来,脱下裤子,快点跟我们一起撒泡尿!”

  梅远禁不住破涕为笑,羞赧地低下了头,既不脱裤子,也不说话。

  张三婶对梅远说:“姑娘,快脱裤子撒尿啊,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三婶和秀姑都和你一样,裤裆里又没长把子,你怕什么,脱,脱,你把尿撒了,你的精神就好了,一定,一定。”

  梅远被张三婶的热情和质朴可爱感染了,真的不再那么彻心彻骨地悲伤了,反而不好意思不脱裤子,于是她也跟着张三婶和孙秀姑脱下裤子,三个人一起屁股朝天撒了一泡尿,她心里觉得非常滑稽、好玩、好笑,果然情绪平缓下来了。

  梅远裤子还没有系好,张三婶就问:“梅远,你现在心里舒畅多了吧?”

  梅远抿着嘴笑笑,点了点头。

  中午,大家回知青点吃饭的时候,艾问江在没有旁人在场的时候,问梅远:“那首诗你看了吗?”

  梅远很压制地回答:“看了。”

  艾问江问:“感觉怎么样?”

  梅远说:“太悲哀了,非常伤心,我哭得不敢再看第二遍。”

  艾问江说:“有哪些方面不好,你给我提提意见。”

  梅远说:“诗能把人看流泪,应该说写得不错,我觉得比较成熟,文字不错,感情也真实,挺感人的。”

  艾问江说:“你不能光说好的,应该给我挑点刺,帮我完善完善,提高提高。我很想让这首诗能流传,至少在和我们命运一样的下放学生中能流传。”

  梅远思考了一下,说:“就是那句‘梅香已暗淡’是不是斟酌一下,这句子写得很好,形象,又很美,要是传开了,人家要是误以为你是写我的,那不是非常不好意思吗?”

  艾问江说:“那句有写你的含义,从学校停课以后,你给我的感触实在太多了,你真像一株盛开的、清香漫漫的梅花,渐渐痴痴地瘦弱了,让人感到心寒,叫我当面不敢多看你,背后也不敢多想你,都是怕你悲伤得心碎。我写的就是真实的你,而你又是我们千千万万个不幸的中学生的代表,你是老三届中的一个,你就是可怜的老三届,我爱你。还有,我们横江一中的梅花很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学校的梅花被糟蹋光了,这也是真实的,校园的梅花没了,书香也荡然无存。”

  梅远掏出艾问江的笔记本,还给了艾问江,说:“你可以抽空把这首诗拿给秦永龙看看,他对诗歌和歌词都很擅长,你去听听他的意见,也许能得到很大的帮助。”

  艾问江说:“我有这个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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