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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炊烟(十四-十六)

  十四

  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我的身旁和我一起默立了一会,然后拉着我的手进屋,这个人是娘,我知道她和我一样担心,就连大爷也是紧锁着眉沉默着,大哥虽不谙世事,但也看出了一家人的凝重,不敢声张一句,只是默默地呆着。

  那一晚,我没有回到自己的小屋,我怕我一个人的力量承担不起这份焦虑与担忧,我紧挨着大娘躺下,希望能从她身上汲取点力量、希望和信心,我在心中一遍遍求老天保佑,保佑冬岩平安无事的回来。像是心有灵犀,大娘这时起身下地,从柜里拿出几根香在五斗橱柜上供着的保家仙面前点上,拿着香上下拜着,口里念念有词。大爷一直坐在地上抽着烟袋,最后他磕了磕烟袋锅,下着决心说:“如果明晚再不回来,发动所有亲朋好友,村民去镇上去省城搜救。”说完他上炕躺了下来。

  那一夜我眼睁睁地看着屋内无边的黑暗,猜测着冬岩会发生的种种不幸和意外,一夜未睡。终于捱到天亮,早上起来发现嘴角起了泡。从早晨捱到午后我的心都是惶惶地,精神象是要崩溃了,再也不能等了。我穿上大衣,戴好棉帽子,不听娘的劝阻非要独自下山在路口等他。

  天阴沉着下着小清雪,一个满面悲伤,失魂落魄的年轻女人低着头走在山间小路上,不知不觉她走到山外边与大地交界的地方,当然这个人就是我。

  我站在那路口,一直朝着五间房停班车的那个方向看着,天出奇的冷,虽然身上有那件大衣是暖和的,但手脚和脸却冻得象猫咬似的,我站了好久,一是冷,二是怕山下的人发现我怪怪的站在这儿引起他们的注意,我于是来到离路边几十米远的看地房。这是庄稼要成熟前,为了看护庄稼而搭的小屋子,看地人晚上要住在这里,所以屋里有床铺,上面铺着厚厚的茅草和玉米秸,我也不顾干不干净,一下子坐在铺上,把腿蜷起来,把头伏在腿上呜呜哭起来,我在心里默默念着:老天爷,请你把冬岩平安的送回来吧,如果你这次做到了,以后你让我做什么善事都行,我知道作为哥哥他不是我的亲哥,作为丈夫他也不是我的真丈夫,可是我已经深深的爱着他,离不开他,我也不祈求多,只要每天能看着他,就象现在这样生活我就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老天爷就请您发发慈悲满足我这一回吧,我求您了,我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哭累了,再加上昨晚一宿没睡我竟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我做了个梦,梦见冬岩骑着马边笑边挥舞手臂向我这儿奔来,我急忙站起来奔向他,差一点从草铺上摔下来,醒了后急忙跑出看地房,只见天色已晚,一阵风刮过树林引起一阵阵仿佛呜咽的声音,不知什么鸟像是寒冷的天气冻得发出“嘎嘎”的声音,然后扑棱棱地掠过树木站在树梢上看着我,我突然有所悟,这不是乌鸦吗?不祥之鸟,难道我的岩已经……,想到这,一股巨大的悲痛袭来,我蹲在地上,“哥哥、哥哥、哥哥”地叫着哭出了声,我望着山下大地尽头那飘着炊烟的村庄,悲哀溢满胸膛。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

  我的耳朵又出现了幻觉,一阵马蹄“得得”,可是我的前面分明什么也没有,突然地随着马的“恢恢儿”声,一个人影在我面前勒马下身,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把我用力抱起放在马背上,他自己随后一跃而上骑在我的身后,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搂着我,我把头向后靠着蹭在他的下颏上,我知道那是哥哥,是老天被我感动了吗?我瞬时破涕而笑,转而又泪流满面。

  马驮着我们像一阵烟似的往家飞奔而去。到了家我才知道原来是在我睡着了做着梦那会儿真的是冬岩回来了,到了家听娘说我出来接他,他就又飞马回来接我。

  晚饭已摆上桌,但只有大爷一人在吃,大娘和大哥正在翻冬岩带回来的东西,大哥高兴地夸张地叫着,娘美滋滋地说:“看看,我们大家都有份,买这么多难怪岩儿今儿才回来。”

  我又悲又喜,情绪难平,一口饭都吃不下,冬岩看起来也不是太高兴,他说肚子不饿,只是累,先休息了。

  直到我蹑手蹑脚地回来,这一晚他都没点灯,也没有声响,看来是真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冬岩再出来时已看不出是喜是忧,他脸色平静地跟着我们一起收拾我们的婚房,当粉红色的窗帘和粉红色的幔帐挂起来后,再加上墙上贴着的两个喜字,这屋就立刻喜气洋洋了,有了个婚房的样子。

  后来他告诉我,他之所以没按当初的约定当天回来是因为半道他想起到省城大医院做个化验,可是到了那儿才知道得了艾滋病的人都得登记造册,他怕丢人,所以没敢化验,再加上他这几天出门在外吃饭住店,因怕传染给别人总是把自己用过的餐具放进垃圾桶,然后主动赔偿人家钱,人们都像看怪物一样看他,让他很受打击,所以回来的路上一直到家心情都很低落。

  我握了握他的手以示安慰,说:“别想这些不愉快的事了,哥哥”。

  结婚的事情一切都准备好了,离婚期还有两天时间。这一天,娘从柜里拿出一瓶酒和一沓烧纸递给冬岩,表情凝重地说:“岩儿,去拜拜你父亲吧,告诉他你要结婚了,领着你媳妇儿去。”

  我不解,拿眼望着冬岩,他也不解释,只是牵着我的手一言不发地朝一个地方走去。

  出了院向东北的方向走了一里多地,经过一片繁茂的树木又往下坡走了半里路,下到坡底,是一片方圆一公里的开阔地,赫然矗立着几个墓碑,冬岩领着我走到一个墓碑的前面,碑上写着:先父林青松之墓。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只见冬岩一脸肃穆的表情,他把纸放在地上,把手中的酒瓶打开,慢慢地一点点地洒在墓前,轻声说:“爸,请您喝酒,儿子不争气,这次回来后始终不敢到您的坟头来祭拜,儿子让您失望了,等有一天到了您跟前的时候由您打骂……”说到这,他竟有些哽咽了。

  这时只见大爷、大娘和大哥也相互搀扶着来了,大爷到了冬岩跟前,又打开手里的一瓶酒,倒向碑前,一边倒一边说:“青松老弟,大哥知道你爱喝酒,所以每次喝酒都往地上洒一些希望你能喝到,你先自己一个人单独喝着,等我百年之后就来陪你。你的儿子,我们的儿子冬岩马上就要结婚了,儿媳妇是个不错的姑娘,他们会好好过日子的,你就放心吧。”

  说完他又示意我和冬岩和他一起在墓碑前拜了拜,又三鞠躬,冬岩又把纸烧了。做完这一切后,他们又往几十米远的另一个墓碑走去,娘在坟前烧了纸,娘一边烧纸一边说:“儿呀,娘又来看你了,咱们一家人都来了,这次你又多了个弟媳妇儿,你高兴吧。儿呀,十几年来,娘在你的坟前早已流不出一滴泪,可是娘的心里一天也没有忘记你呀,你在那边要好好照顾你媳妇儿和你们的孩子,照顾好你林叔,让你林叔保佑你弟冬岩身体早点好起来,健健康康地生活,早点生个孩子。”

  说完这些,大娘在其它几座坟前也烧了些纸,嘴里叨咕着“你们这此傻孩子呀,为了爱都跳了崖,你们在那边可如愿了,心满意足了?可是却苦了你们的爹妈,给你们送点钱花,让你们在那边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做完这一切后,大家一起默默地往回走,走到山坡上的时候,大娘又几次回头看。

  我和冬岩回到屋里后,冬岩说:“现在你已经猜出来了吧,爹娘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我十四岁才来到这个家,不过在我正式来之前娘就经常照顾我,因为我很小就没妈,我父亲原是省城一家报社的记者,他相当有才华,不但文笔好,而且吹拉弹唱样样都行,又画一手好画,在我眼里他是个全才,我很敬仰我的父亲。那是文革年代,他由于当记者,眼光敏锐,对当时许多事情不能理解,但是在那个年代,政治形式很严峻,他不敢直言,就把心中的苦闷写在日记中,偶然地我妈妈发现了这本日记,思想单纯又要求进步的她就把这本日记本交给了组织,于是我父亲就被打倒了,关进牛棚,几年后,就下放到这个山区进行劳动改造,自然地我父母的婚姻关系解除了,那年我六岁,已初懂人事,本来我妈妈是要我跟着他的,可是我坚决地哭着、闹着非要跟我父亲不可,于是就随着父亲来到这儿,落到了离五间房十几里远的三道沟村,他开始很不适应,融不到这里。我的父亲很英俊,他不管穿着什么打补丁的衣服仍然像一个知识分子,不像一个农民,分组干活时当地农民都不愿跟他一伙儿,但要强的父亲很快就掌握了干农活的技巧,慢慢地他得到了当地人的尊重,父亲在这最好的朋友就是爹,爹当时有个外号叫’草乌先生’,是因为错用了草乌这味药而酿成了医疗事故,挨过批斗,他们俩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又性情相投,所以劳动之余总在一起喝点酒,说说话,娘温柔善良,有什么好吃的从没落下我一口,父亲不在家时娘就把我叫到她家住,父亲和我换下的脏衣服常常是娘给洗了。有一年冬天,雪很大,我父亲和我爹还有几个村民都被派上山伐木头,当地百姓管这叫‘倒套子’,至于为什么这么个叫法,我猜想树木伐倒后用绳子拖到有道路的地方,然后再用马车运下山,所以才有此叫法。他们要住到山上两三个月才能下山,他们住的条件很恶劣,就是在地上挖个大深坑,当然这是要在地还没封冻前就挖好,上面用树干、树枝还有大量的土覆盖上,他们就住在这样的当地人叫做地窨子的地窖里,常常地在他们吃饭时就从上面掉下土到饭碗里,那也只好就着土把饭吃下去。那一年冬天,雪出奇的大,大雪把本就不结实的地窨子上的木头压得嘎吱嘎吱直响,眼见头顶的房梁就要断了,屋里的人纷纷往外爬,逃命,落在最后的就是父亲和我爹,当时情况危急,在最后关头父亲拼力把我爹向上推出了地面,还没等我爹回头,就听轰隆一声,棚塌了,整个屋顶全砸下去,连土带雪把我父亲严严实实地捂在里面,我爹疯了似的大叫,等大伙七手八脚费尽全力把我父亲救出来时,他早已窒息而死。爹娘把我接到他家,我正式做了他们的孩子,他们待我视同己出,供我上学,时刻提醒我要为父亲争气,我也没辜负他们,一路考到省城名牌大学,毕业后分到另一个省的省城工作,也就是S市,刚开始我进了机关,我本是想走仕途的,可是当今的社会已不是‘学而优则仕’了,改革的大潮汹涌澎湃,一切以经济为标杆,历史的转折给了我们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不能置身其外,于是召集几个大学同学一起下了海,玉成是第一个响应我的,他成功的欲望也很强,我们又干贸易又开广告公司,我们又有才干又有激情,很快就打出一片天地,越来越成功。”

  说到这他两眼发光,但很快就暗淡下来了,表情非常痛苦,声音暗哑地说:“以后的事情你会知道的。”

  我本想再问问大娘的儿子以及那另外几座坟的事情,可是看到冬岩如此痛苦,不忍再问下去。

  冬岩后来又告诉我说,她的妈妈改革开放后去香港投了亲戚,他大学毕业后他妈妈来找过他,向她哭诉说这些年来她一直生活在深深的内疚和痛苦当中,和后来的丈夫感情也不好,两个人还分手了,他们共同生的那个女孩也被第二任丈夫强行带走了,她听说父亲不在了,苦苦哀求冬岩随她去香港,说要补偿他这么多年来缺失的母爱,冬岩断然拒绝,告诉她他不缺母爱。

  他一直对母亲当年的举动耿耿于怀,大了以后他也知道那是当时社会形式造成的,也不止一个人犯了当年母亲犯下的幼稚错误,可是每当想到父亲那些年又当爹又当娘的艰辛,想到父亲的孤独和苦闷,想到父亲的惨死,他就不能原谅母亲,更不能随她去香港,如果是那样的话就是对父亲最大的背叛。

  听了冬岩的话,有些事情我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提过小时因被骂“无娘的孩子”跟人打架,以及那次大爷拿着鞭子抽他说他对不起他父亲,当时‘这个父亲’我就画了个问号,而且爹娘都相貌平平,大哥长得很像大爷,唯独冬岩相貌堂堂,英俊出众,个子又高,跟他们一家人从外形上看区别很大,曾经就为着这长相我还真的隐隐担心过,因为每家如果有少亡的,失去的往往就是最出色的那个。

  得知这一切的真相后,我更为他们之间没有血缘胜似血缘的深情厚谊而感动。

  结婚的日子终于到了,因为冬岩坚持不让大办,二位老人有一百个不愿意,但冬岩主意已定,他们也不得不妥协,想想冬岩刚回来时的状态,现在能恢复成这样他们也满足了。

  虽然知道是假结婚,但那天我的心情还是有些兴奋,那天早晨,草草地吃了几口,我就躲到新房那屋梳洗打扮,新房就是冬岩住过的那间小屋。冬岩是按照娘的吩咐,也是按照当地人的习俗里外上下全给我买的一身红,裤子是红尼子的裤子,上衣是件缎子红棉袄,他唯一的自由发挥就是给我买了一件红黑相间的格尼子外套,也是我最喜欢的,他的眼力很好,我穿上那件衣服又合体又好看,我把那件衣服脱下来,叠好,因为冬岩说这是春天穿着的,我心里惊异,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他的话言听计从了。他还给我买了化妆品,虽然平时从未擦过这东西,但今天结婚嘛,我还是郑重地把脸仔细地擦了胭脂口红。对镜一照,还真有新嫁娘的味道。冬岩今天穿了一套蓝色尼子外套,英俊帅气得令我都不敢直视,他穿什么都好看。

  冬岩领着我来到大屋,大爷、大娘早已穿戴整齐地坐在炕沿上等我们,脸上的笑容有些牵强,因为他们本来想请亲朋好友全来热闹一番,可是冬岩不同意。只有家里这么几个人,气氛显得确实有些冷清,直到大哥在外放的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才显得热闹喜庆一些。按照风俗,我给“婆婆”往头上戴了花,二位老人家端坐在炕沿上,我们先拜了天地,然后又对着爹娘拜了三拜,最后我和冬岩又对拜起来,在交换礼物时,我给了他一方蓝色的手绢,他给我一方红色的,这也是冬岩从外面带回来,整个仪式就算结束了。

  晚饭娘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大爷、大哥和冬岩开始饮起酒来,他们喝的很尽兴。冬岩酒量很大,大爷和大哥倒是有些不胜酒力,这是这么久以来冬岩第一次在大屋和家人一起吃饭(虽然还是用他自己的碗筷),大爷和大娘让我早点回屋“坐福”,我照办了。坐在新缝的缎子被上,我有些发呆,有一种不真实感,像是做了一场梦。我正发着呆,只见冬岩多少有些摇晃地进来了,进屋后也没说话一头躺在炕上就睡着了。我端详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情感复杂,说它熟悉是因为朝夕相处,每天照面,说它陌生是因为我从没读懂过他。

  我呆呆地坐着,凝视着睡熟的他,虽然做恶梦的那个晚上我扑进了他的怀里,他也接纳了,感觉我们的关系情感更近了一层,但我却没有走进他的心。

  在我的凝视下他突然睁开了眼醒了。我还有些措手不及,慌乱地把眼光调开。他起身坐起,调侃地说:“洞房之夜醉酒,冷落了新娘,实在对不起。”我笑笑,笑得有些牵强。

  天色已晚,他下地点上了两个红蜡烛,屋里顿时明亮、温暖而又有气氛。他说:“别坐福了,福气是坐不来的,把被掫起来,把小炕桌拿上来,今晚我教你下棋,我们俩自闹洞房,找乐儿。”

  可是他教的那几样,笨拙的我都学不会,他教我吹笛子,我不懂音律,他教我下棋,我记不住棋谱。无奈,他拿出纸和笔,说为我画画。他低头、抬头,画的认真,看得仔细,我不以为然,有了上次画狗的经验,我想这次不定是画出一头驴、马、猫来呢,但我还是坐在那静静地让他画。

  十五

  画好后他递给我,出乎我的意料,画面上一份恬静美好的女子,浅笑着微微低着头,旁边是徐志摩的诗: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我惊奇地问:“哥哥画的是我吗?”他点头。

  “我有这么美好吗?”

  他还是点点头说:“我给这幅画取名为‘静女’。”

  我笑了,我对这幅画还是比较满意的。

  画完画他又说:“我给你猜个谜语吧。”

  他说:“扶墙走、扶墙站,光穿衣服不吃饭。”

  我摇头,猜不出。

  “你不是猜不出,你是不感兴趣,那我给讲个笑话吧。”今晚的他有点兴奋。

  他开始讲了:“有这么三个人在一起比谁最节约。第一个说:我为了省电,夏天热死也不用电风扇,我用扇子扇风。第二个说:我怕弄坏了扇子,我不打开,用扇子柄扇风。第三个人得意地说:跟我比你们俩都不算什么,我怕弄坏了扇子柄,我手拿着它不动,晃我自己的脑袋扇风。”

  说完他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我也笑了,可是笑着、笑着却突然哭了,他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我。我用手自己擦了擦泪说:“哥哥不必逗我笑了,今晚我很开心。我要过去睡了。”

  他一把拉住了我,低声说:“青儿,先别过去。先把这桌子撤了吧。”

  我把桌子收起,把蜡烛放到桌上。他把新做的结婚用的被褥放到了炕头,把他自己原来的被褥放到了炕梢,他说:“今晚别过去了,就在这儿睡一晚吧。咱俩说说话。”

  我上炕把身上的棉衣脱掉,然后穿着内衣钻进被窝,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听他的话。他自己倒合衣靠在卷起的行李上,面对着我,他下地把蜡烛熄掉,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过了一会儿,眼前模糊朦胧起来。

  “吹灯窗更明,

  月照一天雪。”

  逐渐地,屋内的一切都清晰、明朗可见。我躺在被窝里,眼角不断地涌出泪水,我是隐在黑暗中的,可突然地冬岩递给我那方新手帕,还没等我接他竟温柔地给我擦起泪来,并柔声说:“别哭了,青儿。”

  一个冷傲、严肃的男人温柔起来令人心醉,我的眼泪更汹涌了。他继续用那种温情的语气说:“青儿,我知道你委屈,这段时间先是帮助爹娘拯救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现在又帮助我假扮夫妻安慰我的爹娘。自从那晚你做恶梦扑进我的怀里,青儿,我就想我该早早结束自己的生命,我死之前会给我爹娘留下一笔养老钱,这个我是早已准备好了的,我再留给你一份嫁妆,你早点下山,早点嫁人,过正常的日子,记得过年过节时来看看我的父母,或者你在婆家受了委屈时回到这娘家小住。我都给你们安排好后,就自我了结,与其这样苟且地活着,还不如趁我还没变得丑陋不堪时早点走是最明智的。”

  “哥哥,你左一个死,右一个走的,今天可是咱俩大喜的日子。”我嗔怪到,但想想这句话随即脸又红了。随后我小声嘟嚷一句:“哥根本不知道我为啥委屈,哥哥不懂我!”

  他怔了怔,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随即眉头紧锁,表情凝重,连声音都沉重起来:“青儿,我现在知道了你的心思,但是哥哥实在不能给你一个未来,想知道哥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吗?”他语气激动起来,身体竟微微地颤抖着。

  “哥早都该告诉我的。”我说。

  他的语速慢下来,表情沉痛地说:“那你听好了,要有心里准备,你可是这个世上唯一知道我秘密的人。青儿,我得的是‘艾—滋—病’”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刹那间有些空白,尽管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可当这三个字出现的时候还是给了我最大的意外和震憾。“艾滋病”这个名词对所有人都只是个新鲜的话题,有一阵子走到大街上会看到一些宣传栏,我从没凑上前看过,觉得这个病是外国人得的,跟中国人无关,跟自己更是遥远。但我知道这病跟下流、肮脏、色情等字眼连在一起。我一下子拥被而起,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同时本能地往炕边靠了靠,离他远了一些。

  看我反应这么大,他的表情痛苦起来,说:“青儿,快过那屋去睡吧,我说怕你传染上你还不信。这回知道严重性了吧。走得越远越好,明天赶快下山远离这个地方。”

  他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把头颓然枕到行李卷上,不再说话。

  现在我才理解他这段时间的痛苦,我的脑子里闪现出他平时一系列的怪异举动,现在都得到了答案。

  得这种病说明一个人的人格、品质有问题,而相处这么久,我倒觉得他是一个很正派的、很要面子的一个人,也是一个负责任的人。无论是家人还是出门在外与那些素不相识的人打交道他都是负责任的,他应该不是个坏人,我为刚才的过激的反应而不安,轻声对他说:“哥哥,我没有嫌弃你,我只是被惊住了,我承认我确实没想到你得的是这种病。”

  看他抱头仰在被上,胳膊挡住了他的脸。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沉默着,不再说话。于是我又用真诚恳求的语气说:“哥哥,讲出来吧,这肯定是个沉痛的故事,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不笑话你,讲出来你会轻松一些的。”

  见他还是沉默不语,我上前凑近他的脸一看,大滴的眼泪流了他满脸,顿时我的心疼得不行,我想给他擦擦眼泪,被他拒绝了。我静静地等,等他恢复平静。

  过了好久,他才又接着讲起来:“我曾经跟你讲过我本来是有了一个很辉煌的前程的,我打下了一片天空,并没有停滞不前,我想大丈夫来到这个世上岂能庸庸碌碌,应有一番作为才是,我并不是贪图荣华富贵,而是要体会到那种成就感。再一个我十分敬佩我的父亲,我要替他争一口气。所以在我掘到第一桶金后为了防止自己耽于享乐,我每天超负荷地工作,学习到深夜,即使三九寒冬,我也早晚刻意用冷水洗脸以使自己时刻保持清醒头脑,我把那些名人名言挂在墙上,用于警醒自己保持上进的心态,大好年华我甚至不敢近女色,我当时想大丈夫岂能儿女情长。当有女性向我示爱时,我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我怕自己陷入温柔乡里不能自拔,而懈于勤奋,牵扯我的精力,直到我遇到丽雅,一切对女性的防御立刻土崩瓦解了。当她柔情似水的目光投向我时,我再也抵挡不住诱惑,一头扎进了她的怀抱。我用最热烈、最真挚的感情回应了她,她对我千般温柔,我对她万般宠爱。常常地,她要坐在我的膝头上,双手环住我的脖子,我揽住她的腰肢,我竟是在这种状态下处理公务,很快我们就同居了。我们如胶似漆,好得像一个人似的,那段时间我做梦都要笑出来,我商场得意,情场也得意,人生仿佛走向了巅峰。”

  “这个丽雅仅仅只是漂亮吗?”我问。

  “不是的,她不但美丽非凡,风情万种,还说得一口流利的外语,又有异国情调,是所有成功男士追逐的对象。她当然骄傲得像个公主,不把任何一个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放在眼里,幸运的是,他对我却是情有独钟。”

  他停顿了一下,苦笑着说:“是的,我当时真的以为我很幸运,可是很快我就从幸福的顶峰滑向了痛苦的深渊,正当我准备和她结婚时,她却突然地毫无缘由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像疯了一样到处找她,半个月后当我通过各种渠道终于找到她时,她已面目全非。”

  冬岩的表情痛苦起来,接着说:“我是在一家医院找到她的,我被告知她得的是艾滋病,已是晚期,生命来日无多,只见她消瘦羸弱,全身布满溃烂的疮疤,惨不忍睹,她断断续续地告诉我曾跟一个教她英语的外国老师有染,才得此病,这半年正是发作期,传染性很强,让我赶快去查,我五雷轰顶,仓皇地去做了体检,结果在意料之中,HIV阳性,我已患上艾滋病,我给丽雅续了一笔药费,然后就落荒而逃,那天阳光晴好,可我眼前却是一片漆黑,心里的绝望是任何语言都表达不出来的,我宁可在身上同时得十种癌症,也不愿得这种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不光彩的病。我不要像丽雅那样病倒后住进医院丢人现眼,反正早晚是一死,干脆在发作前期,人们还没发现时结束自己的生命。我要找个地方制造一起车祸假象,用坠入悬崖,粉身碎骨来结束我的生命,我把车开到离市区几百里远的山区公路,寻找崎岖险峻的路段,可是正当我实施的时候,在我前方不远的拐弯处,一辆货车和一辆面包车交错时相撞,两车司机都受了重伤,情况危急,伤者命悬一线,我不能见死不救,我于是暂且地收起了自杀的打算,开车把伤者送到了附近市区的医院,那天晚上我就在那个小城市的一家旅馆住下了,我想就在这儿结束生命吧。我环视了屋里,找到了一处电源,正巧那个插座镙丝松动,我懂得一些电的原理,我用力把插座用手掰下来,把我脚下的水泥地泼了些水,脱掉鞋袜,准备好一切后我迅速地把手摸上去,一刹那间我掉进了一个黑暗的世界,周围一片漆黑,我想我来到了地狱。可是我的耳边却突然响起一些嘈杂声,走廊上有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有埋怨声,不一会儿服务员就敲门,各个房间送蜡烛,并解释说刚才停电了,也就是说在我触电的那一瞬间电停了。我惊怔不已,看来另一个世界暂时还不准备收留我,当时我很沮丧,但过后冷静下来一想我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安排好,年迈的爹娘还没有安顿好,公司的业务还没对下属有个交待,于是天亮后我又驱车往回赶,将近中午时我到了公司,一进门大家把我团团围住,我的心一阵哆嗦,是不是员工们已经知道我的隐情,难道是昨天在医院时被发现了,我脸色苍白,惊恐万状。这时有一个同事手拿报纸朗声念道:昨日在××市××县路段,一辆面包车与大货车迎面相撞,面包车司机送医院后经抢救无效已死亡,一位好心的不愿透露姓名的小车司机帮伤者送到医院,小车是S市车牌,号码为××××。我虚惊出一身冷汗,跌坐到座位上,因为我的车牌号大家再熟悉不过了,怪不得将我团团围住,大家都说我脸色苍白,像是受了惊吓,要我回去好好休息,我顺水推舟,快速离开了公司。这时我才庆幸昨天两次都没死成竟是好事,否则就会成为今天报纸的头条,让大家议论纷纷,不久就会知道真相,再次成为更大的爆炸性新闻,让昔日仰慕我的人对我嗤之以鼻,让痛恨我,竞争不过我的人拍手称快,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我躺在别墅的床上,几天理不出头绪来,到了第三天,我去公司在人事和业务上作了一些安排,告诉大家我要去香港探母,私下里我对副手兼好友玉成说我有可能不再回来,留在香港发展,我的住所可在我离开一年后转为公司的财产,我之所以安排在一年后就是想一年内怕我和丽雅身上的病毒还残留在这所房子里。我甚至嘱咐玉成把我房间鱼缸里的鱼再找个新家,玉成不答应,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赶快回来,他说公司没有我不行。”

  冬岩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安排好公司的事以后,我又想到了爹娘,想到爹娘,我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家乡的情人谷绝命崖不是我最后最好的归宿吗?于是我就回来了,我想到要为爹娘安排好以后的生活。这些年我读书、创业与他们聚少离多,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要陪他们呆一段时间,然后等病要发作时就把自己投身于情人谷,在青山绿水间永远陪伴我的父亲。”

  最后,他叹了口气说:“只可惜我这肮脏之身要玷污这片圣洁之地了。”说完停顿半天,他气愤地说:“我为自己鸣不平,那些朝三暮四经常混迹于风月场上左拥右抱的人没事,而我真情实意地独爱一个人却栽这么个大跟头,老天爷待我不公。”

  讲完这些后他如释重负,不久竟沉沉睡去。可是我的心里却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奇怪在他讲完这些后他的形象不但没有降低反而更加高大了,这段时间可能连他都看出来,我对他的感情起了很大变化。所以他才把他一直难以启齿的病讲出来,为的是让我知难而退,我的心里真正难过起来,难过到悲痛,哥哥没说假,他是真的活不长了,得了这种比癌症还可怕的病他是必死无疑了。我痛苦满腔,悲哀至极。我把头埋在了枕头里无声的啜泣。

  天渐渐亮了,我才昏沉而睡,等我醒来时,太阳已洒满了一炕,冬岩就坐在炕梢的边上看着我,他说:“起来吃饭吧,娘把饭热在锅里了。”

  我穿衣起来,来到大屋时,只有娘一个人在屋,她看到我笑起来,这种笑跟平时不太一样,我突然意识到昨天是新婚之夜,我今早竟起这么晚,按理说今早是要给公婆敬茶的,我的脸红了,对她说:“娘,昨晚做恶梦没睡好,明早我早早起来帮您做饭。”

  “哎呀不用了,年轻人觉多,你们小两口爱睡到几点都行,爱啥时起啥时起,到了娘这个岁数就没这个福了,到点不起来浑身都难受。”娘慈爱地说。

  我又问:“冬岩吃了吗?”

  “岩儿吃了,还吃的不少。”娘眉开眼笑地说。

  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着关于我和冬岩的事,知道了他的秘密我不但没有鄙视反而更加爱他,我想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跟他过一段真正的夫妻生活,我为自己庆幸,有些女人一生都没有碰到过一个真正值得他们爱的男人,可是怎么能让他接受我呢?我冥思苦想突然灵光一闪想出了绝招,心里又高兴又激动,吃完饭后都没跟娘打个招呼就急忙回小屋了。

  冬岩抱头靠在被上,眼神儿空洞而平静,我上炕,坐在他跟前儿,他把眼神儿调过来和我对视,我说:“哥,看你身后那是什么?”他刚一回头,我就扑到他脸上亲吻起来,又迅速捕捉到了他的嘴,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晚了,我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不撒手,最后他急眼了,拼尽全力甩开了我,他怒目圆睁,脸涨得绯红,眼睛都红了,看着我说:“找死啊。”

  我笑着对他说:“哥哥,我也得了绝症,要不能上这儿来寻死吗?这次又被你传上了这个病,肯定也是活不成了,我爱你,我跟你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却可同年同月同日死。”

  因为心里早就想好的台词,所以说起来平静而流畅。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十六

  我又说:“这是老天安排我们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互相取暖、互相安慰、互相搀扶、互相疗伤,你就接受现实吧。”“哥,你不要以为有了这个病就把自己想得有多么不堪,罪不在你,我倒希望哥有更多的瑕疵,平凡的我才能配得上哥哥,跟哥哥这样君子生活一天我也死而无憾了。”

  “哥哥”我低下头,红着脸说:“今晚就让我们像正常夫妻一样生活在一起,我们所剩时间不多,生命对于我们太宝贵了,不要浪费时间了,与其这样压抑自己,还不如痛痛快快活几天,到时候不管我们谁先发作,生命到了尽头,我们两个都要一起手拉着手从绝命崖上跳下去,决不能一个人留在世上,你说好不好,哥哥?”

  他突然把我抱在怀里,大滴的眼泪流在我的脸上,我也哭了,我们俩互相亲吻着对方的泪水,抱得紧紧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还不行,青儿,我们要是有了孩子怎么办?我们是不能有孩子的,这个病可能是遗传的。”

  我突然泪流满面,心碎地伏在他怀里,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搂着我,像拍打婴儿一样地拍着我。

  过了半天我才说:“哥,我已没有生育能力啦。”

  “怎么会,你这么年轻,什么病让爹治治,爹治不孕症还是挺拿手的。”

  “现在这种情况什么也不治了,我们两个安安静静,快快乐乐度过最后这段时光吧。”

  “你看咱俩都亲吻了,我这病也传上了,你就别有顾虑了。”

  他紧紧搂着我说:“让我怎么报答你的深情厚谊呢?青儿。”

  “你不欠我,是我太爱你了。我们俩个都要谢谢。”

  他笑笑,看着我说:“以后别叫哥哥了,我看你叫的特别自然,有一次在娘面前还不知不觉叫出来,娘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

  接着他又感叹地说:“看来真是老天的安排,在我最后的时刻得个新娘,以后改口叫我冬岩。”

  “不,叫冬岩有些生疏,要不我跟娘一样喊你岩儿吧。”

  “不要,你喊我岩儿怪怪的。”

  “那我就把儿字去掉,喊你岩吧?”

  “这个好,叫吧。”

  “岩,岩,我的岩。”

  我们俩个都嘻嘻笑了半天,不断地说着情话。

  还是我上中学时,听学校里食堂的工人们开玩笑说了句:“新媳妇儿盼天黑”当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可是今天我们却真正体验到了白天的长。

  夜幕终于降临了,现在没有了忌讳了,我和冬岩两个人一起在小屋吃的饭。饭后,急忙收拾桌碗,又去娘那屋说会儿话,我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娘唠着,冬岩进来了,娘笑着说:“我老儿子自从结婚后可好多了,还上娘这屋呆会儿,这都是我儿媳的功劳啊。”

  我和冬岩会意一笑,不一会儿找了个借口就回小屋了。早早上炕,钻进被窝,吹灭灯火。

  那一夜,我的岩雄性勃发,让我惊心魂魄,一会儿急风暴雨,一会儿小溪流水,我陶醉、喘息、呻吟……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颤栗、激动,过去我从不知道我是个如此放得开的女人,是我的岩唤醒了我的身体。

  那段时间,我们沉浸在新婚燕尔当中,整天腻在一起,我们在一起从不寂寞。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

  笑将红袖遮银烛,不放才郎夜看书。

  相偎相抱取欢娱。

  这些古人的情趣,就是我们当时的写照,我们发誓蜜月期直到永远。

  爱情教会我们善良,我们对爹娘更孝顺了,对大哥更关心了。

  他更英俊了,我也变漂亮了,阴郁、愁闷在我们脸上一扫而光。

  这段时间,娘总是笑咪咪地看着我们。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冬去春来。

  三月里春分那天,黑夜不再是主宰,白昼变得跟它一样长。阳光普照,雪面上开始出现好多松软的蜂窝一般的小孔,颜色也变得灰黑了,将近四月份,屋檐下挂着的一根根冰柱开始往下滴嗒水珠了。森林的边缘地带传来潺潺的流水声,阳面的山坡上已开始融化,但阴坡还是白雪覆盖着,林边的草地上、小道上已开始出现了第一批花——冰凌花,她像春天的使者,傲雪开放。那嫩嫩的黄色小花竟能开在冰雪下面,我惊叹不已。太阳像个魔术师一夜之间把森林唤醒了。

  四月里的某一天,早晨我推开门,天哪,对面的山坡上一簇簇的满山红扑进眼帘,这就是我上次崴脚时岩告诉我的达子香花,也是杜娟花,此时还没放叶,只有花红艳艳地开着,岩说到五月中旬叶子才放开,到那时不用走到跟前香气就会扑鼻而来。

  岩整天拿个画夹,画呀,画呀。

  森林里热闹起来了,各种树木渐次放叶,小草也钻了出来,平地上的小草更高一些,森林音乐会开始每天上演了,“布谷、布谷,”“臭姑、臭姑”“姑姑等等,姑姑等等”,各种悠扬婉转的鸟叫开始此起彼伏,鸟儿们非常聪明,下雨的时候都躲进窝里一声不吱,雨停后立刻又开展了一场唱歌比赛。我最喜欢春雨后,整个山林仙气缭绕,一切都隐身了,什么也看不见,几十分钟后雾开始慢慢散去,一切又都浮出水面,更奇的事偶尔还能看见彩虹,森林中的彩虹跟我以前看到的彩虹感觉不一样,因为有森林的映衬显得更美,在这里你看山连着天,天连着山,山天相接,妙不可言。

  我和岩在屋里再也呆不下去了,我们一头扎进大自然里,难以自拔。

  这一天,我手里拿个弹弓瞄准树上的麻省刚要打,身后一个纸团飞过来打在我手上,我展开纸一看:

  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

  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

  我羞惭地笑笑说:“我知道我打不准的,只是试试好玩。”

  他说:“春天是各种动物繁殖的季节,不要打,任何动物都不要打。”

  我想起昨天早晨我看见院里一只公鸡正趴在一只母鸡身上,我以为是两只鸡在打架,就找个棍子强行把公鸡赶了下去。

  这时正在刷牙的岩走过来说:“你咋什么闲事儿都管。”

  我说:“这只公鸡欺负母鸡。”

  他笑了,说:“只有被公鸡‘欺负’了的母鸡下的蛋才能孵出小鸡,懂不懂,小傻瓜。”

  我站在那把他的话想了半天,才弄明白,于是不好意思起来,幸亏刚才一幕没被爹娘看见。

  这一天,早晨吃完饭后不一会儿就不见了岩的踪影。我在林边转了转,忽然发现离家二里地远的池塘边上站着高高的一个人,正拿着钓杆在聚精会神地钓鱼,我咚咚咚跑回屋,提笔刷刷刷写道:

  水边垂钓,闲情逸致,

  刺骨穿肠,于心何忍。

  愿发仁慈,常起悲悯。

  我仿效他团起纸团,出了门,跑到池塘附近慢下脚步,“嗖”纸团打在他的手上,差一点掉进水里,他捡起来,展开一看,说:“是在我那本书里抄的吧,下次我得把书藏起来了。”

  他笑嘻嘻地恳求我:“你让我做做试验,我刚才往这水边倒了些酒,我看能不能把鱼灌醉,醉了它就咬钩了。”

  “省着点酒,大哥从山上采了黄蘑回来,有这么好的下酒菜,你中午和爹喝点。”

  “知道了,娘那儿有一缸米酒呢,别啰嗦了,把我的鱼都惊跑了。”他头也不回,不耐烦地把手一挥,俨然一副老夫老妻的做派。

  “哼,还说永远过不完蜜月呢,现在就对我这样了。”我嘟嚷完转身走了。

  将近中午我就把菜炒了出来,炒完后就准备去喊岩,刚出门就看他摇摇晃晃,手里拿个酒瓶子一边走还一边喊:“娘子、娘子,山翁醉似泥,快来相扶。”

  我的围裙还扎着,蹭了两把手,忙跑过去说:“相公,这席还没开呢,你就喝成这样了。”

  我刚扶住他,他就一把把我抱起来直奔小屋,他把我摔倒在炕上,吻住我,刚想宽衣解带,就听娘在大屋门口喊:“吃饭了,你爹回来了。”

  我推开他:“你疯了,大白天的乱来。”

  他叹了口气说:“哎,这都是季节闹的。春天啊春天,万物生发。”

  “行了,行了,别做诗了。快过去吃饭,喝酒。”怎么我的口气也像老夫老妻了,想到这我笑了。

  那天中午,岩喝多了,我给他扶到小屋,躺下,他嘴上嚷嚷着:

  好田园,佳山水,

  闲中真乐,几个人知?

  自在身,从吟醉。

  一片闲云无拘系……

  从今后: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

  从今后:游山玩水,吟风弄月,其乐无涯,

  从今后:有青山劝酒,白云伴睡,明月催诗。

  他拉住我的手,半闭着眼睛说:“还有娇妻在侧……”然后就呼呼睡着了。

  我想起我刚来时他醉酒吟“大风歌”时的那次,那时他痛苦万分,那么现在他是真走出来了吗?我仔细地凝望他的脸,希望能找到答案,可正在这时他突然翻个身,头向里,我看不见他的面部了。

  那天他醒后喝着我给他泡的醒酒茶,一边喝一边跟我讨论古人的“松花酿酒春水煎茶。”里的“春水”是指春天的泉水还是春天的雨水,我说是春天的泉水,因为泉水是透过山里各种植物,树叶及中草药的浸泡,过滤而来的,有着一定的药效和疗效,对人体有益,而雨水却有些不卫生。

  他说,大山里,尤其是在古代没有任何污染的时代,雨水是干净的,好像叫做“无根水”包括腊月里的雪水都是药材,对身体有益,甚至能治病,我们决定哪天试一试这两种水煎茶的味道,再来做个评判。我们边喝边聊着,推开窗户往外一看,顿时一幅绝美的风景画映入眼帘,我和他互相背诗:

  一百里间春似海,百般红紫半芳菲。

  离离野树绿生烟,灼灼山花烂欲燃。

  坐在炕上我们竟能听到泉水、小溪的叮咚声,那在树上上窜下跳的小动物,大自然的神奇和美丽让我惊喜连连,应接不暇,山坡上、草塘里那些争奇斗艳的野花,那错落有致的青青小草,在这里,你会觉得城市公园里的一切花草跟这自然中的相比是多么的缺乏韵味和生动,我被看呆了。晚饭后我们又手牵着手一同出去了,我们要体会大自然月下的美:

  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

  走时岩嘱咐我别忘了拿蜡烛和火柴,我们要看看烛光下的花是什么韵味。

  只恐夜深花睡去,

  故烧高烛照红妆。

  在山边,溪水边我们流连忘返,到处皆诗境,花下归来,带月敲门,

  春山多胜事,

  赏玩夜忘归。

  掬水月在手,

  弄花香满衣。

  兴来无远近,

  欲去惜芳菲。

  回来后,我们还把山上各种树上的鲜花采些回来,泡在翻滚的泉水中,顿时鲜艳的花瓣在水中上下翻滚起舞,还没等喝就已经愉快得不得了啦。我喝了一杯,依偎在岩的怀里搂着他的脖子说:“醉了,醉了,此茶胜似酒。”

  他低头看我绯红的面颊说:“面红耳赤果真醉了,你是被眼前的幸福生活陶醉了。”他紧紧拥住我,亲吻着,抚摸着,不久我们就融为一体……。

  那天,我和岩刚帮爹种完地,我就迫不及待跑到池塘那儿,因为岩说他那天钓鱼的时候,看到过林蛙下崽儿,“扑哧”一个,“扑哧”一个,特别有趣,我羡慕不已,也想看看那奇观。当我看到那一池春水让一团一团的白白的粘在一起,而且中间都有一个一个的小黑点儿,听说那是林蛙排的卵,多少天之后那小小的黑点就会变成一个一个的小蝌蚪满池塘里游,我忽然发现自己上当了,这卵生的动物又不是哺乳动物,哪能看到“下崽儿”的场面。

  找他算帐去,我刚转身跑去突然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正是岩。我一边捶他肩膀一边说:“你不说林蛙下崽儿吗?快让它们下一个我看看。”

  “没有吗?我明明是看见了呀。再不就是我看花眼了。”“再说谁让你这小傻瓜相信了。”说完他就围着池子跑起来,我再后面追着打他,追上后我俩撕扯了一会笑做一团,笑弯了腰。

  站定后他从后面搂着我的腰,把下颏搭在我的肩上,我们俩望着眼前的风景,池边的碧绿的树和五颜六色的花都投影在水里,山坡上的泉水淙淙地往下流着到了山下又变成了小溪哗哗流进眼前这一汪池水,岩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现在这两样都有,这真是个神仙呆的地方。我也有感而发了一句唐诗:

  一川好风景,恨不有吾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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