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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事二则

其一:美人玉儿

如这般的美丽,该如何留存于这个世界?

她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她的美,美得不同凡响,美得颇有来历。

汉代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玉,石之美兼五德者。五德,即质地坚韧、光泽晶润、色彩绚丽、质地致密透明、声音舒扬致远。如果说美玉是天地之间的一种造化,那么美人就是天地之间更大的一种造化,她的温润、纯净、美丽和可爱支撑起人类的文明使它不至于坍塌。

长到十几岁,玉儿果然出落得婷婷玉立,肌肤也洁白如玉,雪肤冰姿、晶莹素洁,真真一个美人儿。再看她那天生的绰约之姿、流盼之美竟不知迷倒当年多少少年郎,果然只有玉儿这个名字才配她。大家不管她姓什么,只想着和她亲近,都叫她玉儿

从中学到大学玉儿身后追随仰慕者如云,但都不敢轻易碰触,好像和她说句话儿都会沾污了这块天生的无瑕美玉。她美得超世脱俗,而且更楚楚可怜。爱慕者惊叹于她的姿容出落之美、幽处娴雅之性,只道她美得真是匪夷所思!男生见此风神早就心旌摇荡,怎能不拜倒于这位佳人惊世骇俗的姣好风姿?而正因为这风姿美得令人生畏,才更让人心驰神往、倍加牵怀。正如美好的事物从都不会那么可近而易得,这又更加徒增了这样摄人心魄的吸引力。看,只要她经过的地方,不管是哪里,也不管是哪群男生,哪怕大家正眉飞色舞、口若悬河、激扬文字、飒爽英姿,旋即就成了一群“呆雁”。

玉儿之大美无言,令众生癫狂,却让众生望洋兴叹,自觉可望而不可及,又引起了她别样一番心肠。忽有一日,玉儿偶闻得汉代音乐家李延年那首《北方有佳人》。听这首古歌时,没有激昂的音乐,只有淡淡的丝竹,她的心一下子被什么深深触动了一下,只觉得字字珠玑、口齿留香,又觉得余音绕梁,思绪飘渺,不觉得就滑下泪来。听着听着,竟觉得这首曲子就是为她写的。在她眉头轻蹙的霎那,她就觉得自己就是那位美人儿,不免轻叹一声。这一切却不妨被别人听得真切看得清楚,好事者就以“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来比另一位佳人。这位佳人是谁?就是黛玉。说来也巧,玉儿与黛玉共有一个玉字,又得黛玉情态之风神,故私下里她就有了一个颦儿的别号。

玉儿美丽,这就在历史上找到了原型。看那步态,看那眼神,再看看玉儿双眉紧蹙,十指如笋叠着,放于胸前,玉儿就是黛玉的范本。又一个东施效颦吗?不,玉儿和黛玉之美有如嫡传,又有过之而无不及。于是她就读了《石头记》,那石头本就是一块美玉。又看了《金陵十二钗》的画本,她心里也就找到了着落,自己的美也就找到了根。

然而玉儿之才情虽不及黛玉,又有过黛玉之处。她自从听了那首《佳人》之后,就开始学习民乐,而这是黛玉所不能习的。每当玉儿独自鸣箫抚琴的时候,窗户里不知探出多少脑袋瓜子听得出神。大约世人多爱慕才女,最要命的那还是懂得世情而多情的。学校里的毛头小子既然拒美色于千里之外,学校外的老板阔少就实在的多,他们知道,美女要养起来。果然,每逢平日傍晚或是周末,学校门口的奔驰奥迪就排起了一条长龙,室友们被陆陆续续接走,宿舍里面就只剩下了她一个。那些绕着多少弯子求得玉儿一见的政要巨贾也不乏人在,但最终都讨得个没趣。

室友们忙碌于此,玉儿也有事可做。几年来,她处处留心黛玉的讯息。她远眺飞来石、游赏大观园,又专门去了黛玉的故里苏州,在山水亭台边、青石小巷中,在吴侬软语间、昆曲弹词里,她想象着美人的一颦一笑。那时,在河边小楼古老的戏台上,她正一袭白纱,玉指轻挑,弹奏那曲《枉凝眉》。吴语飘飘水悠悠,衣袂翩跹花如潮,玉儿痴了、醉了,幽幽地发出一声叹,忽地觉得自己就是黛玉。引得游人驻足,看情态,真真一个绛珠再生,不少人就拿相机抢拍了她蹙眉的镜头。玉儿羞得脸红了,旋即又娥眉倒竖、整装甩袖而去。

好事者开始了声势激荡的“人肉”搜索,不一日,网上早已闹得沸沸扬扬,有将照片传至网络的,后面旋即跟贴无数。玉儿本是学校公认的校花,这向来人多力量大,事情很快就有了答案,这下凡的黛玉就是玉儿。其中有一位自称是当日在苏州亲眼见到玉儿在临水楼台弹琴的,就像玉儿那日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来了兴头要弹那首《枉凝眉》一样,他也忍不住写了一篇诗赋《君不见》,虽语极浅近,但当日情景于此可略见一斑,故据实抄录如下:

君不见:

绛珠已从天上来,影自涓涓魄自寒。

太虚幻境青埂峰,只为神瑛把泪还。

姑苏城外寒山寺,姑苏城内曲栏干。

一曲红楼枉凝眉,大珠小珠落玉盘。

欲问此情何处诉,青山隐隐水绵绵。

此曲只应天上有,玉人下凡携人间。

十指玉笋拨复挑,宫商角徵次第弹。

时闻高亢遏行云,又听低语驻远帆。

琴曲已迷世人耳,何当临水弄婵娟。

休说闭月与羞花,实愧沉鱼又落雁。

白发苏州今有幸,再现金钗二百年。

一弯春水城中绕,古树古石古林园。

红楼高阁临水盖,花气袭人影团团。

楼上抚琴有佳人,一袭白纱望美媛。

仙乐飘飘光不飞,春色撩人色鲜妍。

弱柳扶风举仙袂,娇花照水映娇靥。

两鬓欲度香腮雪,楚王云雨在巫山。

眉峰若蹙柳叶长,江水飞过双双燕。

含情脉脉凝眸处,四月西湖水含烟。

桃花朵朵匀腮时,三秋落霞飞长天。

风流袅娜胜西子,妖娆多情赛貂蝉。

商人为之忘商贾,游客为之驻游船。

童叟妇孺忽云集,公子红妆竟相看。

听之闻之尚不足,欲语还休已忘言。

仙子已乘仙乐来,神瑛何处共蹁跹?

灌溉是汝未可知,莫叹今生恨无缘!

这还不够,好事者还在某著名报纸上登出一篇爆炸性的文章:《神瑛疑归红尘里,绛珠还泪又重生》。报纸铺天盖地,一夜之间,玉儿不再只是校内的名人,一下子就成了学校内外的名人了。这下子纷至沓来不再是要把她包养做情妇的大款阔少,而是要她拍广告、电视、电影的大牌导演们,大家都懂得美女效应。

恰恰这段时间正有某著名导演在全国找寻《大观园》的演员,一看到这个报道便如获珍宝,连夜乘飞机赶来,导演一眼就相中了她。这大凡都是演员求着导演给个角儿,特别是女主角,那是多少人要挤破头的,女孩子们都争相谄媚、春笑,不惜投怀送抱、玉体横陈。大家都红了眼,玉儿却处之泰然,最后思忖再三,她怕这些女孩子遭踏了黛玉,最终决定演那个原本只属于她的角色—黛玉。她应了,她去了。

戏拍了一半,难题出来了。黛玉寄人篱下,“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在贾府上下需看着别人眼色,需要“处处留心、时时在意”,“不可多行一步路、多说一句话”,玉儿不会。导演找人去教,仍旧不会。玉儿自有道理:黛玉有如此之美貌、如此之才情,乃天上之仙姝,非人间须眉浊物所能比,尽管贾府乃仕宦之家,想凡胎俗骨即慕其才情,自当爱怜之。即为人间情种,他们就应该是一个审美中的高手,若真喜欢她,玉儿何须低眉侍之?

导演语塞,只得对玉儿说,要顾全大局,黛玉毕竟是寄人篱下,无依无靠,何况她是为了还泪才来的啊。玉儿听不进去。

导演只好给玉儿看剪辑。画面里,玉儿美得严肃、美得具体,贾府上下老少爷们管家主事倒都成了孙子。导演说,这样怎么可以呢?到底是谁寄谁的篱下?这样下去,原著都得推翻。话虽这么说,导演仍不死心,还是等着玉儿开窍奇迹出现,戏还在继续往下演。

更大的难题出来了。这玉儿只知道《红楼梦》的前八十回,对于后四十回她只当不存在,或是在她心中已经有了另外一个存在。导演只叫她按照续书来演,玉儿不肯。说道,你如果真是尊重原著,那就不要照着续书演,这后面续书所写是曹雪芹的原意吗?你即不知愿意,又何必狗尾续貂,不如重新来演。宝黛真心相待,既然如此良缘,乃天界之所配,你又为何必非得拆开他们如此牵强?新时代要有新时代的思想,你想日后让观众怎么看你、怎么看我?说罢,哼了一声,一转身,走了。

导演在后面发出了一声长叹,不禁扼腕叹息:可惜啊,可惜啊!怎么这么好的一块美玉咋就雕不出来呢?

戏是不演了,或许演艺界本不属于她,然而玉儿的脱俗之美却早已倾倒了江南不少政坛名流、商界巨贾。其中有一个官二代更是被玉儿的美迷得神魂颠倒、魂不守舍。官二代有着深厚的背景,现在又在经着商,年轻潇洒,不亚于当年贾府的老少爷们儿。这么多年来官二代走南闯北,也算遍赏芳华,但终身大事终未如愿。如今一见了玉儿,只觉得之前所见三千粉黛都俗不可赖,颜面尽失,自叹相见恨晚。官二代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女孩,不轻浮、有气质、美得不凡。玉儿低下头,只不言语。官二代又说,我就喜欢你这种美,上档次、有品味,非一般人所能欣赏得了的。玉儿头低得更低。

官二代见了玉儿如获至宝,大有要美人不要江山之势。从一开始,官二代该做的都做了。玉儿说想吃葡萄,官二代就带着她专程包了飞机到吐鲁番葡萄沟采摘最新鲜的白葡萄、马奶子。玉儿说想回家看看娘交通不方便,官二代就上下打点,硬是将在修的铁路改了图纸绕到了她家门口。玉儿问官二代,你会一辈子喜欢我对我好吗?官二代说,喜欢,几世轮回都可以。

玉儿嫁给了官二代。官二代说,只要你喜欢,我做什么都行。玉儿心情不好,官二代变着法儿哄她。其实,玉儿即使心情再好,也不曾放肆地大笑过,好像一笑,她会感觉自己所有的美会变了味儿,她便不是玉儿了。

可时间久了,官二代心里就有了别的东西。回家后,任凭官二代使尽浑身解数,总难博得美人一笑,玉儿的眉头总是似蹙非蹙。官二代开始不耐烦,给玉儿摆脸色,玉儿的眉皱得就更加厉害,十根玉笋无措地叠在胸口。官二代见状心疼,可脸依然紧绷着。玉儿就哭。这玉儿弱柳扶风、梨花带雨的情态就更显得楚楚可怜、惹人爱怜了。官二代很想上前搂住她,恣意怜爱一番,可是他还是忍住了,脸绷得更紧。

官二代的母亲来了。这来了,跟玉儿说东玉儿总是道西,就是搭不上调儿。官二代的母亲现任高官,是地方上的名人,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当年都排着队的要跟他们结为亲家。今见自己的儿子一天到晚在外面忙个不停,怎么也很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可是回到家从来看不到玉儿的笑脸。官二代的母亲就对儿子说,你一天到晚在外累死累活的,就为了回家看这样的脸色?说完,眼一闪的工夫,一溜烟走了。

为此母子不和,官二代也开始隔三差五地不回去。如此若即若离,时光明暗流走,不觉青春已过了几年。他不想玉儿吗?其实那个心里比谁都想回去。这几年,官二代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都做了,只想玉儿开心,只想能博得美人一笑。可是无论官二代怎么做,竟讨不回玉儿的半丁点儿微笑,官二代心里是什么嗞味?玉儿再美,你总得食人间烟火吧?你跟一个小说中虚构的人物较什么劲?这回非得把你改改不行。

这天,官二代又是好几天没有回去,他就看见玉儿笑呤呤地从那边走过来向他打招呼,就偎依在他的身边。官二代大喜,盼了这么多年,玉儿笑了,终于笑了,盈盈地、含羞地、勾魂摄魄地笑了。不仅如此,玉儿还主动拥过来,搂着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脸颊。官二代正暗自高兴,玉儿的眉头忽地一蹙,官二代赶紧要来抱时,玉儿眼睛里又突然一暗,若隐若现地折射出一道幽怨。官二代伸手去抓,只抓到了身边的一只空枕头。官二代一惊,再看玉儿,早飘然遽去,哪有玉儿的影子?原来竟是南柯一梦,官二代倍感失落。

官二代回去了。在卧室里,官二代看到了熟睡中的玉儿玉儿正躺在床上,一袭白色睡衣,衬着袅娜的身材,整个地在床上铺开,她就像太虚幻境中坠落凡间的仙子,美得如此惊心动魄,令人不能呼吸。再看看玉儿的脸,睡梦中玉儿美得如此纯净、如此温柔、如此安详,只是眉头微蹙,似乎有淡淡的忧郁点染。

那时玉儿悠悠地醒了,只见她双目轻启、嘴角微扬。玉儿笑了,丝丝笑意瞬间漾满了双颊,她终于笑了。官二代惊呆了,这不是做梦,玉儿的美果然比黛玉更胜三分。玉儿睁眼看见坐在床头的官二代,收了笑,无限深情地看着他,一个翻身,那堆在床上的一袭白衣跟着她轻盈的脚步飘了起来,像羽化登仙,飘落楼下,又飘回楼上。这次,玉儿手上多了一把琴。玉儿把琴放在卧室的落地窗前,清晨的几缕阳光照了进来这。玉儿向官二代道,我给你弹首曲子吧。官二代早已被玉儿的笑着了迷,没有任何思考的能力。张着嘴巴没答话,玉儿悠扬的琴声后就传来了她行云流水般的歌声: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唱完这首《北方有佳人》,只见玉儿珠泪轻弹、气丝如绵。玉儿走到床边缓缓打开抽屉,拿出一份事先准备好的文件,递给官二代,说签了吧。官二代接过一看,一下子就懵了,玉儿递过来的是《离婚协议书》。

这时,玉儿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泪眼中模糊了那渐行渐远的木石前盟的记忆。

其二:鞋子的事

鞋子踩在脚下,不是践踏,而是让我们学会如何走路!

极其自然地,洁十分意外地接了丈夫非亲手交给她的离婚协议书。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又那么顺理成章。阳光透过卧室巨大的落地窗铺满了一床,撩在一边的碎花窗幔在晨风中微微浮动,一切是那么的温馨平和,好像这一切对两张洁白的纸张来说是一种无言的讽刺。洁这时有了不该有的平静,一如当初一起弹奏那首《高山流水》一样。非让洁也看看,签完后文件直接交给律师,他还要赶飞机到美国有一笔大生意要谈。协议中非已将财产分割得十分全面细致,儿子的抚养权交由法院判决,也没什么可说的。

两天后,非从美国回来,当司机把宝马停在花园旁边的车库时,整幢别墅像个黑森的城堡,只有书房里传出了悠扬的琴声,着实让非吃了一惊不小。还是那曲《高山流水》,只不过只有琴声,没有了箫音。天空中没有星星和月亮,琴音漫天飞扬,就像一只无形的巨手在夜空里捕捉,想要抓住些什么,只不过这次没有捕获人心,只捕捉到那早已远去的已被渐渐淡忘的十几年前的记忆。

《高山流水》,那可是那年轰动校园的经典绝唱。在校园里,非的相貌不算出众,甚至算不了平常。在毕业合影里,在那群洋溢着青春风采的男生中,他总是会被女生忽略,无人关心他的存在,他很自然地被遗忘掉。

但他又让很多女生忘不掉,那是因为他很有才。他的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即使在学校里那种筹划组织的社会能力已经让很多同学望尘莫及了。更重要的是他吹得一管好箫,箫音苍凉清越,可谓技压群雄。棋艺颇佳,又拉得一手好二胡,惹得周围一群女生无奈叹息道,上天如何不开开眼呀,既然送来这样一位才子,怎么不让他帅一点?就算不帅,让他生得平凡一点也好呀。又叹道既然未得天生丽质,后天加以修饰也稍能弥补,可非整天只穿着那双破旧的布鞋,有时指头都要露在外面了,连双象样的皮鞋都没有。于是那时候女生又说,闭上眼睛听非说话、唱歌、吹箫,那不再是声音本身,那是诗、是画,是一种绝美的艺术享受。

由于都酷爱民族音乐,非就和洁一起在琴房里谈古论今,从谈论那些古老的乐器到那些传世的名曲。洁弹琴的时候,非就站在她身后淡淡地笑,后来女生就拿他取笑。那时年轻,洁的身边有一群男生包围着她,大家就把非的深情当作笑柄拿他打趣,非就不再和洁一起去琴房,而在在一边躲得远远的。不知非那是什么样的心情,当然也不会有人关心。只是洁到琴房弹琴的时候,枝叶掩映的男生宿舍里总会吹来伴奏的箫声。当洁弹奏《平湖秋月》的时候,非的箫声就是那流泻的月光,而洁跳动的琴符就是湖波在月光下的闪动。当洁弹奏《茉莉花》的时候,洁的琴声是那满枝头的花朵轻轻绽放,而非的箫音是就那拂过树梢的清风,将那暗香轻送。当洁离开琴房的时候,只有那箫声依然在空中飘荡,然后渐渐远去。

毕业前的一天,非很虔诚地走到洁的面前,恭敬地说,我很喜欢你弹的那首《高山流水》,我们可以合奏吗?洁的耳畔又响起了那清越悠扬的箫音,想了一想点了点头。舞台上,非站在洁的身后。洁的琴声清快流畅,跳动的音符就像那流动的溪水,非的箫音轻轻浮起,轻轻浮上天空,化作高山上的朵朵行云。那天的合奏引起轰动,成了毕业骊歌中的经典绝唱。毕业的那段日子,离情太多,很快非就被丰富的聚会遗落。当洁在想起他的时候,早已不见了非的踪影,只有非托人转交给洁的那支紫竹箫。这支箫挂在墙壁,几年没有动过,落满灰尘。

夜空中回旋着熟悉的琴声,非的心悸动了一下,但这些都改变不了实实在在的生活,那飘荡在空气中的音符是那样的虚无。非走进书房的时候,洁停止了弹奏,非看了一眼墙上,原先挂萧的地方只有一支铁钉,因为多年没有吹奏,箫早被非扔在一边不知去处。非站在洁和她的琴后,一回头洁看了看非油光发亮的皮鞋,先开口说道,“十几年了,没有别的要求,一起再走一次曾经走过的路吧,也算有始有终”。非答应了。

几天后,非把公司的事情安排好,清晨洁拖了行李箱,没有上商务车,也没有上越野车,而是径直去了车站,非只得把发动机熄火下车跟随。洁一身朴素的妆扮,没有半点千万家产阔太的派头。旅行的路已不像十几年前的那样颠簸难行,一路平整的柏油马路,原先七八个小时的行程现在两三个小时就到了目的地。下车后洁对非说,“换双鞋吧,整天穿着皮鞋费脚”,随后打开行李箱拿出一双全新的布鞋,非把油光蹭亮的皮鞋脱下换上布鞋。这劳什子非早已不穿了,但这是非答应洁的,这最后一次听她的,况且这又是偏远的小镇。这一天洁和非没有多余的话语,非照旧是接二连三地接着电话,洁多是默默地走着,一个人看着这里逛着那里,有时候停下来怔怔地发呆,非其实觉得并没有十分值得游赏的。这样到了晚上,洁就说咱们还是吃点东西吧,说着来到了一家饭馆。

这家饭馆在周围显得破旧不堪,一看比街边摊贩好不了多少,非皱了皱眉头,这整天出入高级酒店,在与洁的最后一次旅行中,巴巴地这么远跑来就在这里吃这“最后的晚餐”,确实有失于男人的体面,对成功的非来说未免显得过于寒酸了,这让非确实疑惑不解。洁看透了非的心思,就对非说,“这是几百里以外的小镇,咱十几年都过来了,还在乎这一顿饭?并且我们说好了这次听我的”,非才硬着头皮狐疑地跟了进去。

洁挑了一张靠里的桌子坐下。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挑的,就两三张桌子而已。饭馆里没有过多的陈设,单单墙上一把二胡确实显得有点多余。这时有老板过来打招呼,好像很熟的样子。非不以为然,这是生意人的伎俩,照旧接着那些紧要的电话,没抬头看一眼。洁也没像平日里让给非点菜,而是径自只点了一碗蛋炒饭、一碗馄饨。等上来的时候,非眉头皱了一下,这油腻腻的哪里吃得下?再说又多么不健康呀?洁只当作没看见,埋头吃着她的那碗馄饨。吃完半晌,洁把空碗推到一边,然后一只手托着下巴看非正“艰难”地吃着炒饭,另外一只手就伸向前去摸了摸非埋在碗里的额头,悄声问道能吃饱吗?非突然觉得很不自然又不自在,没有理会,直到非埋头把碗里的饭扒完才直起头来。洁似乎看到了非的不耐烦,但洁仍是一噘嘴作了一个与自己年龄很不协调的俏皮的表情,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非会意,就在身上胡乱地摸着钱包,可偏偏没摸着,怕是今天出门忘了带吧?正懊恼得急不可耐的时候,洁向他脚上的布鞋努了努嘴示意,非脱下鞋子向鞋底摸了摸,十年前的回忆渐渐浮现在他的脑海。

还在学校那会儿洁一直在想,非这么有才,肯定有一个女子会为他倾倒,他们相互欣赏,找到生命中的那个人,可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嫁给他。但几年之后,在一封封堆高如山的书信里,洁最终成了非的妻子。同学们不信,一个丑小鸭怎么抓住了一只天鹅?即使如此大家还是纷纷过来祝福,还在谈论着毕业时的那曲《高山流水》,大家明白了,自然只有非的箫才能伴奏洁的琴。非的老家在偏远贫穷的山村,那时他们结婚就住在单位单位的宿舍,连个属于自己的住处都没有,但洁不在意。非太高兴了,他就带着洁出去旅游,洁舍不得,但非还是想尽办法把洁带到了这个优美的小镇。

那时的道路坑坑洼洼,在公共汽车上颠簸了一天,非和洁的身子都有些疲惫,但一下车却又蹦蹦跳跳,一分钟也不愿意地奔跑到镇子中玩耍。这是他们人生中最奢侈和幸福的三天,洁有时候都在想这是不是在糟蹋钱,但非却一点不以为然。他们一起划船、游山,还能听到当地地原产的戏曲。在游玩最后一天行将结束,准备第二天回去的时候,天阴沉起来,非便拉着洁的手飞奔起来,要赶在雨来之前赶回住处。没想到刚跑到一半路程,老天说变就变,天空忽然砸下密密的雨点。非紧紧地拽着洁的手往前跑,洁一个蹑趄“嗳呀”一声,非回头看时洁已摔倒在地,一只手正捂着脚脖子。洁的脚给扭着了,非一把脱下自己的衣服披在洁的身上,一蹲身把洁背在身上继续朝前飞奔。他们本打算如果天不下雨晚上再看一台戏,戏台是露天的,戏是肯定没有了,洁趴在非的身上一股甜蜜涌上心头,却一点不再想看戏。那时镇上的商业有限,非把洁背到一家餐馆里面,进去躲躲雨顺便吃个晚饭,他们玩了一天肚子早已叽叽咕咕闹革命了。老板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给他们倒来了热茶。

洁知道非饿了,就给非要了一碗蛋炒饭,自己只要了一碗馄饨。那时候鸡蛋也算是奢侈品,非将饭里的鸡蛋单挑给洁,洁生气连自己的馄饨都不愿意吃了,非就埋头一会儿工夫将堆堆一大碗饭吃完。洁也饿得慌,吃完了一碗馄饨肚子里还觉得空空的。掏掏口袋,凑在一起只有明天回去的车费,洁懊恼起来,只管自己高兴,却不曾盘算这钱。非还是大声地叫着老板娘再给来一碗馄饨,洁急了,挤眉弄眼地想要阻止非,非只当作没看见一边还翘起了二郎腿,脚下了上那双结婚时母亲给新做的布鞋就滴下了一滩浑浊的污水。一会儿馄饨上来了,非舀起一勺送到洁的嘴边,洁扭开头,这回洁真的生气了,又怪起非只管要去,顾前不顾后还不知道怎么回去还吃个啥?非早明白洁的心思,只是想逗逗她,看到洁真的急了,就更得意地把那双湿透的布鞋翘得更高不停地颠着,地下抛出了一条长长的水渍。洁峨眉倒竖,非就慢条斯理地将手从鞋帮塞到鞋底变戏法似地掏出了一张五元大钞往洁面前一晃,洁差点尖叫起来。非就告诉洁,“我怕你玩得不尽兴又怕出现不急之需,就早早地在鞋底里面藏了五元钱,现在到了用的时候了”。洁愁云顿消,一下子跳了起来,才知道原先脚扭的地方已渐渐好了不觉得怎么痛了。

十几年前的记忆就像电影一样突然从非的脑海中飞过,非也如同成了电影中的人物,下意识地摸了摸脚下的布鞋,果然在鞋底摸到了一张硬硬的钞票。这时,一个刚放学的小学生背着书包跑了进来,书包扔到桌上后就将墙上的二胡取下,破旧的饭馆里就响起了吱吱呀呀生疏的拉弦声音。非虽然早已不踫那年轻时候的那点子不着边际的乐器,但对听惯了各种高雅音乐的非来说,这个声音确实刺耳。非正想打断,这时候饭馆的老板一个中年人将孩子拉到了他们的桌前。非没正眼看父子二人,正烦心,就听到中年人对小孩说,“爸的二胡还是这位叔叔教的呢”。非听了这句才抬起头来定睛一看,这中年人似乎有些眼熟,又回头仔细打量了饭馆,对,就是这里了。四周的马路房子全都变了,怪道非想不起来。但唯独这间饭馆没变,那时在周围的房子中显得那么崭新跳眼的房子现在却在一群高楼大厦里显得如此破旧不堪,仿佛本身就是一种嘲讽。中年男人又向里面吆喝了一声,一个中年妇女就拿了一个小盒子过来,对着洁和非说道,“总算盼到你们来了,前年也有两口子过来吃饭,我们认错了人,这次准错不了,你看你的鞋子我一直放在这里,就等着你们来取呢!”非接过盒子,打开后果然里面是一双大半新的布鞋,那往日的一幕又回到眼前。

那天晚上在饭馆吃完了饭,外面还在下着雨,小两口就邀请非和洁在饭馆里躲过了这阵雨再走。镇子上本来人少,雨天又加上天晚,饭馆里没有客人,大家便坐到了一起。都是年轻人,四个人就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聊着聊着就有了共同话题,原来这老板在没有客人的时候也喜欢拉上一手二胡,于是两人又拉起了二胡。当老板听到非拉过二胡之后,就佩服得五体投地,非得要向非讨教。非并不谦让,两人开始切磋,或者说非当场开起了二胡课。那晚直到镇子上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大家才突然发现太晚了只得离开。正在走时老板看到非脚上的布鞋下面积着一滩泥水,正在想着怎么感谢知遇之情,老板娘就将自己新给丈夫做的一双布鞋拿过来送给非,要非立马把鞋子换上,晚上让老板娘把他脚上的脏鞋刷了,等明天一早再过来取。结果第二天早晨非和洁起得早只顾着赶班车,并没有来得及回去拿就将鞋子丢在了饭馆里。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其实连洁也十分吃惊,没有想到这双鞋还在,两口子保留了这么多年只为着等到他们,心里一直相信他们有一天会回来。非怔怔地把鞋子拿在手上,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听那中年男子说道,“那时候穷呀,你看今天不一样了,不愁吃不愁穿的,儿子都快小学毕业了,你们的孩子也不小了吧?”非嗯嗯地应着,默默地关掉了手机。

回去的路上非和洁还是很少说话儿,但却和来时的沉默有那么一点不一样,哪里不一样,谁也说不清楚,谁也不愿意打破这个沉默。非犹豫了,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可身不由己,刚回来非又是接连几天出差。临行前他专门去看了一次老娘。

母亲现在住在这里最高级的疗养院里。非的轿车飞驰在树木掩映的山间大道中,一个小时便到了疗养院。这里山青水秀空气清新,离城市不远,很多人挤破脑袋都没法安排进来,非却向院长租了临湖最贵的房间,要了最好的护工。非的家里穷,父亲去世的早,那时都是母亲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年轻的时候非上学打工创业,母亲没有少受苦受气,现在好容易自己有钱了就把母亲从农村接了过来,想着可以给母亲过上好日子了,可是自己工作太忙。特别是去年母亲在自家房子里的楼梯上摔了一跤后中风,便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也不再认识人了。非东打听西打听又托了很多关系将母亲送到这里疗养,这里有最好的医生和疗养环境,非盼着奇迹出现,说不准哪一天母亲就能认识儿子呢?

非和洁分开后不知怎么突然想去看看母亲,到疗养院的时候已经太阳下山。爬上冰凉的楼梯,打开公寓的门,房间没有开灯,房间窗户里只有一片黯淡的最后的天光。非一眼就看到老人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呆地坐在窗前,显得如此孱弱单薄,非一把抱住母亲,母亲的回应只是面无表情地呆呆看着他。窗户边风冷,非想把母亲抱到床上,准备使一把力,结果却轻轻地就把母亲端了起来。非没有想到,原来给予自己无限力量的母亲竟这样轻了,非一阵心酸。到了床边把母亲放下,非感觉床上有一个硬硬的东西将非的手压了一下,翻出来看时,却是母亲给自己做的一双做了一半的布鞋。非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下,大叫着妈。老人仍然没有一丝表情,忽又惊惶失措起来,一把将鞋子夺来塞到怀里,好像生怕被坏人抢去,只往床边墙角蜷缩。非原先觉得自己足够坚强再也不会哭了,可那天晚上月光里他的眼下分明有两道明亮的痕迹。

等到非出差回来再回到自己的家,那幢豪华别墅的时候,房间中仍旧没有光亮。还似那晚觉得的那阴森森的城堡,可他是多么希望听着那悠扬的琴声呀,只是再也没有听着。非飞奔上楼,没有到别的房间就一下冲到了书房,只见洁的琴还在那里,只是琴的上面多了一管非旧日的紫竹箫,而箫的下面压着的正是非亲自交给洁的离婚协议书,上面已经多了洁的签字。

这时非的律师打来电话,通知非开庭的时间。非一把将手机扔了出去,紧接着又把那两张白纸扯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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