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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九皋记

在当今这个时代还留有山羊胡子的大概只有山羊了——偏偏仇什这个本姓的爷爷仇老悖时而行,舍不得割掉下巴处那撮白不白灰不灰的遗物。仇老早年教书,后调入当地的文化馆,七十年代末后又重新进入市文化局,只做几年事便退休回了镇上。仇妻是一个在中国生活了近一辈子的日本女人,生得身材孱弱小手小脚,岁月的潜移默化更使她早已融合了这个民族的风俗,成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女人。可怜的是因早年受到太多的苦难头脑有些痴呆,每日里蓬头垢面衣冠不整。这对老夫妻俩性情相悖,却又相濡以沫地生活了一辈子。照顾他们的是镇上一个四十多岁叫吴嫂的妇人,已在仇老家中做了多年,炒的一手不错的饭菜。仇老有学问早已是远近闻名了,但更让人熟知的是其生活的讲究与性情的怪异。衣食住行且不讲,单就那写字画画所用的笔墨纸砚喝茶进餐所需的茶具器皿就丝毫马虎不得,样样定要那上品名窑,良材佳工。然而这样一个生活讲究的人讲起话却咄咄乖戾,不为人所近。久而久之,除一些慕名来访者之外近人皆少与之交往。世间之事却也奇怪,仇老平日对人睥睨,唯独对这个自小随他长大的本姓孙子仇什暖风细雨,倍加喜爱。爷孙二人性情相投,志趣清高,仅从仇老自刻的作画用的那方“恨古人不见我”和仇什的那方“囊锥出刺”的闲章,爷孙二人的狂狷痴气已见一斑。自古“君子远庖厨”也不尽然,偏偏仇老又是一个对吃分外讲究的饮食之人,他常爱亲自下厨做一些补养之菜肴,自享之外自忘不了要仇什过去尝尝。

在小镇提了仇老就不得不提另外一个老人黑爷爷,镇上人都喊其“老鬼”。黑爷爷姓郭,七十来岁年纪,因为生得黑和辈份高,故此镇上的年轻一些的人都喊其黑爷爷。黑爷爷生得身材高大,虎目狮鼻,高额硕颌,两颊前凸,阔嘴薄唇,讲起话来声如洪钟,一双眼睛原本黑而炯烁,只因日夜饮酒沉醉,故看上去显得有些迷离未醒。黑爷爷就住在镇上紧邻仇老庭院后面的两间破旧老屋里,黑爷爷早年和仇老一起在文化局工作,是原来县里远近闻名的鼓手。他平生嗜酒,几乎不可一日不饮,其对酒的痴迷大可若刘伶那《酒德颂》中之所描述:“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柯提壶”的狂态,且他还专门为自己的两间破旧的老屋取了个名字叫“酩酊堂”,传为趣话。黑爷爷在仇镇很招孩子们的喜欢,因为其善捕鸟,能编出各种精致漂亮的鸟笼来,并且还能给鸟笼设上机关。仇什小时侯曾亲眼见过他将带机关的鸟笼挂于树上,笼中装一只鸟,只一上午就捉了三四只同样花羽毛的小鸟儿。黑爷爷父辈为戏班出身,其家藏有一面小鼓,比脸盆略小一些,黄面红边,四面坠满玉石花缀,精小雅致。黑爷爷常取出以手鼓之,声音崆然。在仇什的印象中,黑爷爷每日里都是那样醉醺醺的样子。终日抱着酒瓶子,目光涣散,头发凌乱,灰白的胡子上湿湿地粘满了酒渍。他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冬日里有阳光的日子里,在老屋不远处的那条老街上一群上了年纪的老人挤在茅草堆上晒太阳。黑爷爷也是其中的一位,他那时候常爱提一把黝黑泛光的铜制酒壶,捧一卷《杨家将》或《岳飞传》边喝酒边讲书。每每这时,黑爷爷便俨然成了这群老人里的中心人物,在阳光下的茅草堆上论古谈今,醉醺醺的他又常爱感情用事,每讲到淋漓畅快时或忽尔漫卷诗书或忽尔佯狂大笑;而讲到沉醉悲痛时又忽尔扼腕长叹忽尔痛哭流涕!仇什小时候数次听他讲《岳飞传》风波亭处,他记忆中黑爷爷每至此处必是唏嘘流涕,也不顾及什么旁人在场,以酒买醉喝的醉醺醺,然后头也不回的踉跄归回老屋呼呼大睡去了。

两位老人几十年的至交,黑爷爷常来仇老处坐,读书谈天,品茶饮酒。有时兴趣来了还相互打趣,互揭老底——这个道:“当年管平湖过世了,你不是还哭得像个女人吗?”另一个道:“去年为那副别人买走的《秋色图》你不也几日里吃不下饭了吗?”偌大的庭院平日里很安静,唯一有些生机的便是那只鸟了——其实就是只乌鸦,在北方当地叫老鸹。这只鸟是仇老的外孙女缌缌与仇什从那两株老栝树下拣的幼鸟养起来的,不想后来越养越讨厌,也便不再去管它了。它从小原养在庭院里,也从不用笼养,最初就住在东厢房墙壁的一个大洞里。缌缌对它的评价是:“无耻讨厌;欺强凌弱;嫌贫爱富。”用缌缌的话讲它尽干坏事,满地拉粪,还偷东西,讨厌得很!因此她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老贼”。并且这只乌鸦一点儿都不怕人,经常大摇大摆地跑到屋子里偷吃东西,赶都赶不走。最可恨的是它经常将院子里一些小的物什叼回它的巢里作为装饰,缌缌骂它净臭美!并且那巢来的也不光彩,是从以前两只住在那里的当地叫“臭咕咕”的鸟手中抢来的;最近他又开始不断地骚扰起屋檐下的一对新迁来的燕子了。因为缌缌经常在它干了坏事后拿竹竿追打它,致使它后来离家出走,将居所搬到了后面黑爷爷那老屋的废弃烟囱内。可又因为黑爷爷处无食可觅,它不得不常常白日里飞回庭院里觅食偷东西。仇老也不喜欢它,曾经评价讲这种东西如果是人的话不是流氓即是强匪。前些天它一下午将仇老放在窗台上的一盆吊兰的叶子撸了个精光,仇老气得换了盆仙人掌,害的它舌头上扎了刺甩了半天的头。那日它又跑进屋子将缌缌文具盒内的东西丢的满地都是,又被缌缌拿竹竿子满院子追了半日。

夜已着实地寒了。仇什踩着那一地被冻得坚硬了的残雪咯吱咯吱地朝前走,仇老的家就在镇东老区的一座教堂后面,仇什穿过那条南北街拐进旧区的巷子时已听到那教堂的晚钟声声地敲响了。

这是很大的一所旧式庭院,那老门一推就咿咿呀呀地响。庭院里一片静溢,月亮刚刚上来。庭院是那种传统的房子包院子的中式四合院,北为两层正房,人字尖顶木建,已近百年。左右为东西厢房,雨水通过天井四周的水枧流入沟道,俗称“四水归堂”,且体现了聚财、敛财的思想。院落诺大,树木繁茂,整个庭院因高大深密的植被而在夜里显得有些空荡阴森,仇老的住处就隐在这份深密之中。踏着那月光,穿过那斑驳萦绕的藤架,绕过第一道院子一栋旧老高大的房子便伫立在你的面前了。此时,整栋老房子都暗着,只有入口的厅堂前一盏白炽灯昏昏地亮着。而一旁的西厢房却灯光明亮——那是仇老的书房。仇什径直朝那西厢房走去,月光淡淡的,发黯变色的老木门的门额上悬着一块横匾,墨底绿字依稀可以辨认:“濡墨堂”。还未走进门,已听到一个老者的高声讲话:“那李汝珍在《镜化缘》中列举了三百余种国内名酒,便将这“山西汾酒”排在了首位……”听出是仇老在讲话,紧接着就是黑爷爷醉醺醺的嚷声。他正欲推门,忽听身后忽然传来木门的咿呀声响,接着是嚓嚓的脚步声。回头去看,一个瘦小的黑影从前院门廊内移进了院子,怀中抱着一堆东西,正移向东厢房的门前——仇什知道是仇妻回来了。此时,吴嫂已从东偏房里赶出来,一面上前搀扶仇妻一面表示她刚刚还在屋里,不想一转眼就找不见她了。讲几句话仇什出了屋门去书房内看望仇老,他推开那房门,一股暖气迎面扑上来。这书房因为是旧式的老建筑,要比一般的房屋高出许多,屋顶上的梁柱年深日久已变得黢黑如墨。房间的栏柱、窗楹雕刻着花卉、云头等各种吉祥图案,古朴而雅致,似乎在诉说着旧日的时光。阔大的房间内,四壁峭然全是累累的书籍,在这静悄悄的夜里,默默地给人一种文化的重压。仇老的书架异常奇特,其用料大,木材漆黑如铁,架身高近齐梁,并且还设有一道道木板阶梯,找书时可以沿梯攀爬,让人又是惊奇又是赞叹。进门房间的迎面处是靠窗的一张六脚圆形红木大拼桌,此时黑爷爷与仇老正依桌饮酒。书房南侧依西墙处置一张软榻,是供午间小憩用的。此时屋子里暖曛曛地喜人,火盆架上放着一个铜质的大火盆,盆内炭火嫣红,木炭制得不老不嫩,点燃了没有一丝的青烟。

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灯影之下,仇老身子有些消瘦,却神形矍铄面目清癯,花白的头发输理的一丝不苟,黑框圆边眼镜。见仇什进来,仇老眼睛闪出光来,兴奋地道:“快来尝尝我花了一下午用黄酒和乌龙茶熏制而成的‘茶熏鲳鱼’,冬日里天气寒冷,人们都畏寒少动,故此要格外注意饮食——《内经-素问-脏气法时论》中就有‘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气味合而服之,以补精益气之说’,这道菜利肝名目,驱寒活血,最适合冬日食用。你快尝尝,下午因为你没有在,买来的元宵也便没有煮,等明天你过来时再一道吃。”仇什坐下来尝那鱼,黑爷爷逼他喝酒,仇什摇头拒绝。不一会儿,黑爷爷又喝醉了,哭哭涕涕又讲起入狱的黑子来——讲黑子的母亲去世早,自己没有照看好他。爷孙两人忙上前好一阵抚慰。

仇老告诉仇什明天市里一位退休的老师过来喝茶,让他也来。下楼时,他听到旁边房间内传来喃喃的自语声,知道那是仇妻的声音。出了那房子,月亮已升高了许多,满天的繁星。他刚走出那房门几步,忽听头顶上仇老又喊自己的名字,忙停住脚步回身抬头望,仇老就站在楼上那高高的窗口前,灯光把他的身后托出一团白亮亮的光芒,他眼望着下面好一会才道:“——那王实甫说得好: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十余年啊!”夜色漫进窗户,像烟一样笼罩了他的身子。房间内的灯光将仇老的身子烘映的黑黢黢得暗,仇什抬头望着楼上那暗影,好半天才懵懵懂懂地点头应了一声,他不明白爷爷为什么突然对他讲这些话,这样寻思着便转身走进了那夜里。

第二日,天蒙蒙地泛着一层薄雾。仇什早饭后去见仇老,他沿街走着,空气里泛着湿湿的潮气,新修的街旁花篱内的冬青丛上还落着一层白白的霜花,路边垂柳树上琼枝玉叶挂满了漂亮的树挂雾凇。穿过街道是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巷,小巷古老而狭窄,巷依房建,房与巷齐,呼应顾盼,规则有序。在那条不宽的夹巷内,地上残留的积雪还斑斑驳驳地保存着本色。仇老的家就在这条弄子的尽头,仇什远远看见那门前停着一辆黑色汽车。他刚走到那门前已听到有胡琴的试弦声从里面传了出来。在这清晨白蒙蒙的雾气中,仇老家赫红色的围墙沉甸甸的高大,红彤彤的厚实,未入院中,已感到浓浓的旧式庭院的气息。其朱漆木的宅门,抬起头来,望到的便是那高高的门廊上翘起的飞檐,廊道内花纹的方砖铺地。沿廊道向前走,首先看到的是一面朱红的影壁,影墙上绘着梅花图案。绕过这壁墙朝前走,旁边的高墙上是一壁爬山虎纵横交错的枝臂乱藤。过了那第一道门,庭院内是两株参天的老栝树,枝叶茂密。经过了那一条洗尽铅华的小弄再穿过那一面小小的红色影墙,已让你觉得外面世界里的那一切的喧哗与嚣杂已完全被隔绝在了外面。

他一进庭院,便远远地看到吴嫂正冲着房顶喃喃的抱怨,原来仇老爱吃冻豆腐,最近天还上着冻,她上午刚在东厢房的窗檐下晾了一箅子的豆腐干,可还不到中午被那只贼乌鸦啄得满地都是——她拿了竹竿去赶,它却飞到那房檐处歪着脑袋看她——她一面气愤地描述着,一面又忍不住笑出来。

走进仇老那老屋的厅堂你会有一种新奇的不可捉摸的感觉。一进门你首先闻到的是一股清清的檀香的味道,大客厅的厅堂被一道老榆木雕仿竹节的折屏一分为二。旁边左侧挂着一道幔帐,遮住了后面的楼梯。左侧墙的鸂鶒木雕花卉的百宝隔木架上陈放着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茶壶——紫砂的有多彩的百果壶,三足的吉祥壶,高提梁的此乐壶,树桩式的梅桩壶,朱砂的寿桃壶,大如拳头的贵妃壶,掇球壶,松竹梅的岁寒三友壶,以及仿古的僧帽壶、供春壶、如意壶等等千奇百怪层出不穷。除此之外还有紫砂外的高身粉彩牡丹国色壶,珐琅彩梅枝瓷壶,台湾黄木纹微型小石壶等等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此时靠南墙的长椅上倚着一个长条瘦子,三十多岁年纪,正微闭双目拉二胡。他的头随着手臂的牵动而左右摇摆,两条惊人的长腿一往直前的伸向前方。上身斜窝在沙发里,长风衣没有脱掉,遮住了多半个身子,让人怀疑坐在沙发上的不是他的屁股而是他的腰。里侧座儿上穿西装戴方框大眼镜的是一位近五十岁的中年人,短发像打着直尺理的一般棱角分明,黑黑的面皮上出满了一脸醒目的麻子,星星点点泛着油光——眼睛不好的古董商人很容易会误认为那是一件古稀珍贵的天目瓷器。仇老向他介绍——带大眼镜生得一脸麻子的中年人是鹤教授。鹤教授为人热情,未等仇什开口便先冲其咧嘴一笑直引的面上星移斗转,仇什称他鹤老师。他原名贺谢天,缘于出生时所有的人都提心吊胆是个丫头片子,生下来后他那刚刚烧完香的祖母在长吁一声后表示谢天谢地,由此也便有了名字。他幼时曾找人算过一次命,那算命先生预言他将来不成权贵即为巨富,他听了很得意。年龄大些后他愈来愈不满意那名字,一次偶翻《诗经》见到一句“鹤鸣于九皋,声达于天。”觉得很有气韵,一查字典幡然大喜,想自己已经谢了几十年的老天了,也算尽仁尽义了。况且他祖母那老东西也早死多年了,更是无所顾及,于是更名鹤九皋。他自改了这名字后好运气也随之而来,只几年功夫他的名位头衔多的恨不能扩大名片的版面——两所大学建筑系的客座教授,市文化局主任,中国作协委员,书协理事,新闻出版社名誉主编……等等。他既为官又从教,政治艺术双发展。自古以来无人恭维奉承的文人往往比那些无人吹捧的达官富贾更痛苦——后者还可以对别人夸权显贵牛皮吹的再大也无所非议,只宛如那艺者卖笑早已在性情之中;而文人就不同了,处处要讲修养,有人拍要装出一幅淡泊名利的神情,无人拍更要做出一幅淡泊名利的样子。鹤先生骨子里有着文人的骨气,却借官位少了那份无人吹捧的尴尬。他翻晚唐诗词时才知道有个温庭蕴,才思过人,填词做诗时只要将两手手指交叉八下灵感便有了,世称“温八叉”。他气愤地对着那三个字注目半天后,终于也有了自己的雅号,嫉妒虽有但做学问的人谦虚也是必不可少的,总要给古人点儿面子,他八下自己比他慢一点——九下吧。动作也不相同,他叉自己擦,故自号“鹤九擦”。每于人前作诗题词时先将大手掌来回擦几下,看似寻章觅句,实则是数手掌的次数。九下完毕,便提笔而书,无非是闲时从前人诗作中剽借来的一些片章碎句改头换面后又旧货充新而已。更有情急之下头面也不改便心安理得的占为己有了,若不小心被人认出也无关紧要,只能算与古人“暗和”。

骆驼一样的瘦子吕子摩是一个有口痴而又爱讲话的人。他大学在北京一所音乐学院进修,直到毕业也没有学会五线谱。毕业后在家待业半年,百无聊赖家人让其到意大利去读书。当时意大利能接收他的只有一家服装设计院校,他也安心认命。去年入秋时刚镀金回国,年前就职在一家世界五百强的企业。他入职后欲一鸣惊人,设计的处女作是几款紧身西装。不想那位世界五百强企业的女老板却不买他外国大学研究生头衔的帐,让自己心爱的男模试穿后几乎昏厥——那位男模从此失宠,他也只好走人。他最近无事可干,正利用这个春节为省里的一位老领导写传记。人们常说世间最不公平的事莫过于一个天生的歌唱家生下来却是一个哑巴,那么一个爱说话的人偏偏是个口吃者自然也算是一件大不幸的事了。吕子摩为弥补自己的这个缺陷煞费苦心,他曾大段大段的背诵那些自以为在公共场所能用上的精彩文字,讲话时顺口溜般就顺了下来。况且这种方法既能使自己博学又能显得自己博学,唯一不足的是不可能别人讲任何话题,自己头脑中都有原版答案,他天生又爱表现,偶尔一时言不由衷岂不尴尬?为此他另有高招,那就是靠打手势将卡住的字眼带出去,和别人讲话时常冷不丁一挥手或一跺脚,直惊得对方耸肩皱眉。

闲谈几句之后,仇老请他们到西厢房的书房内去喝茶。吕先生一面放下琴一面摇头叹息表示“三日不弹,手生荆棘”。经过偏房旁小假山处那个月牙儿形养鱼池时,几只入冬前未被请进屋内的鲢子在那结有薄冰的水池里慌慌地惊掠着。庭院西侧的建筑虽为配房,依然高屋建翎,庄重大气,彰显着往日的辉煌。几个人一进那房间一股浓浓的书香儿扑面而来,方正的大厅堂恢弘大气,四壁累累的书籍高近齐梁,置身于那厅堂内让你的心每一刻都禁不住在撼动。如果是在有阳光的傍晚,你顺着那书架的阶梯攀爬而上,那景象将更加的壮观,屋子内虚虚幻幻,连光与影都莫名地带上了灰蒙的书卷气——精雕细刻的木构上伸手可及,平时高不可攀的藻井天花就在眼前,从木构间的缝隙里陋下来的丝丝光线漫的书页泛着金色……

一进房间贺先生便称仇老先生书房布局好,又走到书架前徘徊良久后道:“仇老的藏书是按经史子集来分门别类的吧?”仇老不解地望他,却听对方继续道:“这是比较传统的方法。”仇老问他还有什么其他的方法吗。贺九皋对着书架哈哈笑道:“对于书的放置我有我自己的看法——书如妻子是要常放在床头枕边的。故此不必这样拘泥和严肃,我一般是随拿随放的,我认为一切艺术都要追求随意。其实林语堂先生也曾说过的:‘把书籍分类是一门科学,但不去分类却是一门艺术。’想想看当一本言情小说压放在一本诗集上时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做爱般地说不清是一种多么奇妙的结合。”所有的人都为他的话惊得目瞪口呆,幸亏人们只顾害羞,没有人去发难——贺先生那如妻子的藏书是否外借允许外人结合?忽然门帘一挑,瘸子干儿探进头来呲牙一笑,露出一口的黄板牙。他依旧穿着他那件旧夹袄,眼睛生动,此时身子还在外面,脖颈伸进来将房间扫了个遍。

瘸子干儿原来在市西的市公墓园看守墓地,他至今还惋惜羡慕那份肥差。那时他时常能够收捡到许多扫墓者留下的水果点心享用,可谓与死人争食。不料在一次清明节一位市领导与家人一同来扫墓,那位市领导扫完墓后在去凉亭放扫帚时一转身回来吓一大跳,见一个人正公然坐在墓边旁若无人地大肆享用那供品。由此他被辞退,在家混了半年多的时间,去年入冬前他又租市边的一家小店开了家寿衣店,依旧吃死人这碗饭。他生平逸闻无数,无一不与贪小便宜有关——譬如下馆子吃饭顺人家大蒜,结婚随份子送假币。黑爷爷对瘸子干儿的讽刺最为入骨,他逢上瘸子干儿就是那句话:“——回家数钱去!”对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很多人都不明白。原来这里面还有一段趣闻,合作社时第一次年底分红,瘸子干儿分了钱揣到怀里飞快地跑到镇上唯一的那家商店里将几张大票都换成一沓小面值的小钞,他舍不得买一样东西,飞似的跑回家里,将门插好,甩掉鞋子爬上炕,挪开被子抵住墙角,然后将身子舒服地靠上去,嘴响亮的啐一口大拇指,掏出钱来一张一张地数着,数完了翻过来数另一头。整个下午他就这样一遍一遍地反复细数着那钱,又激动又兴奋。他老婆以为他得了病,招呼人来看,一时传得沸沸扬扬。他昨日来串门时正逢上贺吕两人打电话来,今天计算着时间来凑热闹。刚才在路上时还猜测不知道是否会请吃午饭,他还设想着来人的多少,饭桌是用圆桌、方桌还是长条桌。他吃饭自有一套不为人知的技巧——如果是前两者的话自然无关紧要,若是后者切记不可以入正座儿的——因为长条桌的正座儿是两头中的一端,他多年参加红白宴会得出的规律是两头儿的横度小,面前的菜不过就眼前的那一窄条儿,难以施展双臂;哪如那两旁的座位,前景广阔,大可以左右逢源,吃得爽快尽兴!并且还可以一览哪些盘子里盛的是生前曾经喘过气的东西,便于直捣黄龙。多少年的实战经验,这些早已让老瘸烂熟于心了!即便是和别人吃坚果花生,瘸子干儿也有自己的技巧在里面——他只剥吃其中的一两个仁儿,待人们将公共的都抢吃完后,他再回头翻找一遍自己刚刚吃过的那部分。不料他今天一进门才发现只来了两个客人,且左顾右盼也未发现仇老有准备午饭的举动,兴趣陡然减了大半。他冲正在布置东西的仇什道:“——咦,仇什怎么没上课?我们家芳芳所读的学校的毕业班周日也不歇的——本来你读的那所学校就没有我们芳芳读的那所有名望的。”见仇老拿眼皮掀他才没有再讲下去。他不顾旁人,抬屁股先入了座儿。仇老拉了中间那道幔帐隔开厅堂请二人入座,仇什上了那套白瓷青花藤绕茶杯,给大家上了茶。瘸子干儿近日伤风,鼻孔不畅,皱眉耸鼻打个大喷嚏,低头将附带出的痰吐在桌下的木地板上,随后又用脚消尸灭迹。贺吕二人同时皱眉,贺九皋生性洁僻,眉毛皱的几近立起来,面目狰狞地盯他一眼,吓得瘸子干第二个喷嚏吓了回去。吕子摩问仇什在哪所学校读书,学的是文科还是理科。贺九皋得知今年高考后表示自己在大学任教,省城许多大学都有自己的朋友,以后有什么事情尽可找他。转身向仇老称赞这张红木大茶桌漂亮雅致,仇老讲那张桌子是十几年前从外县的朋友处买来的。他听后笑道:“仇老您真是太奢侈了——我刚才细细观察了,您墙上挂于右任的字,屋中摆紫檀木书案,书桌上置歙石龙尾砚,定窑的白釉笔洗,犀牛角的镇纸,寿山石的印章——仇老您才是大奢之人啊!”仇老指那副字表示那是自己七六年花八十块钱买的于右任的一副书法。两个人都惊叹不已。贺继续道:“你房中的每一件物什大到书架桌椅小到一壶一杯都是艺术品。在我眼里,艺术品才是真正的奢侈品,因为真正的奢侈品是有灵魂的,是不可复制的——名车豪宅在它们面前都算不了什么!像您这种收藏艺术品的人才是心灵贵族,有些人可能没有多少钱,但是他会把房子卖掉去买一幅画。我也有同样的癖好,在我面前没有大师的作品我就浑身难受,活不下去!并且我对你对待艺术品的态度也很钦佩,我在课堂上经常对我的学生们讲这个道理——真正的艺术不只是欣赏与观看,更重要的是对生活的参与,家具器皿我们尽可以用,字画匾额挂起来不更两全其美吗?即便是瓷器屏风我们还可以将其作为摆设赏玩嘛。不像一些人将东西买回来便锁藏起来只为了增值嫌钱——那本身就违背了艺术的初衷。”又向仇老表示自己那里也有一些藏品,有时间请他去观看。瘦高个子的吕子摩此时端茶杯喝一口茶忽然道:“咦,怎么是花茶?”仇老不解地道:“这是从南方带回来的‘牡丹绣球’,很好的茉莉花茶,吕先生不习惯这味道?”对方摆摆头道:“我只以为像仇老先生这样懂茶的人是不——不喝花茶的。因为花茶中已掺加了花瓣,我们喝到的已不——不——不再是真正的茶香,而是被花香迷幻了的那种错——错觉。这和真正懂——懂——懂”几个人静心等着,想这样讲话困难的人何必还要这样长篇大论,正为对方焦急时吕先生像捉一只茶桌上飞着的苍蝇般一挥胳膊把那话带了过去。人们长吁一口气继续听他讲:“懂得饮酒的人不喝色酒是一个道——道理的。我是精研茶道的,我的同——同学给我送——送了一个绰号叫‘小茶圣’,我的导师也——也——常常对人讲我的茶他是三日不——不饮——精——精神不振。”仇老对其早就有了反感,哪容他这样卖弄夸耀,不等其讲完便忍不住地问道:“吕先生的学问实在让人钦仰,不过话讲的就不敢让人恭维了。”吕子摩面上发红道:“对于我的讲话的迟缓,我的朋友也——也曾劝我让我去治疗一下,并——并不困难的。可我的导师威斯特(WASTREL)先生讲自古口拙者皆心惠。告诉我这是福慧之根,又给我举了许——许多的例子。其实我自己也研究过的,历史上的很多名人都是有——有口吃的,比如秦时的韩非子,汉代的司马相如,清时的朱耷等等,就连历史上那个茶圣陆羽也是有——有口吃的,况且我的口吃也因时而定,长话未必吃力,短话也未必顺溜。在我们研究生毕业前的一场辩论会上,我还是得的头等呢。当时的校记者还——还——还专门采——采访了我,夸我的口才好——好——好!”仇什等人不相信这样一个讲话艰难的人原来竟是一个大舌辩家!

席间吕子摩讲起一个笑话,他的一位朋友的妻子养了一只爱犬,是只雄性博美犬,已经一岁多了,前些日子邻居家的一只同品种的小姐犬到了发情期,那位邻居便借用她的这只爱犬去和自己的那只小姐犬恋爱。突然有人向自己的爱犬求爱使他那位朋友的妻子比有人向自己求婚还兴奋,便欣然答应。哪料到他那位朋友家的那只小狗懵懵懂懂,全然不懂恋爱这门学问。当时只以为是爱犬年龄小,还不谙此道。也未太放在心上。直到比朋友家这只爱犬小几个月的雄性犬都纷纷入道,他那位朋友的妻子才发觉了问题。先是猜测大概是自己的爱犬眼光太高,周围家的‘姑娘’都看不过眼。情急之下就上网发了一条为爱犬寻求钟意伴侣的征婚启事,条件是要品种优良,出身名贵,年轻貌美,有城市户口等云云。谁料到一周内竟有上百只小姐犬应婚要求见面,还有的纷纷打来电话,要携自己的爱犬登门造访。他那位朋友的妻子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求他为自己措一篇推辞的短文章。吕子摩也正不知如何下笔。贺九皋突然眼睛鼓起,精神兴奋,皱眉自语道:“——有这等事?却也新奇,那么这只雄性犬与它的女主人关系如何?”“好得很,每次我朋友的妻子下班回家,还间隔一层楼梯,它已欢欢地叫着迎接了。”贺九皋松一口气,点头释然道:“这就对了。我曾经研究过生物学的。许多由人饲养大的小动物往往会选择那些与它们根深蒂固的亲密如友的角色作为它性爱的对像。它们因为长时间与人生活在一起,意识中往往不知道自己是禽兽,在其春情发动的时候,常常会选择曾与其有亲密关系的人作为它的终身伴侣——在罗马时代许多纵情声色的贵妇人,常常喜欢养公的家燕,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人们听得又惊又叹,新奇得佩服。贺九皋得意忘形,昂头望房顶略有所思道:“听说仇老居所依傍一座教堂,真是好境界啊——古人在《园冶》里讲:‘萧寺可以卜邻,梵音到耳’啊!并且仇老这幢宅子已有近百年的历史了吧?我真敬服先人们的艺术成就,一梁一木的搭建都费尽心思,透着文化的韵味。年前北京一家建筑学院的几位教授请我去了他们那里,一同考察了几处古建筑。临了他们还分给我一项任务,让我写一篇关于中国古建筑遗留的报告文章,他们负责在国内一家有名的报刊上发表,我一直延迟推托,到现在还没有动笔——仇老,我一定要在文章中提及您这老宅子!”

仇老讲自己最怕闹,这老宅子很清静,自己很少出门。贺九皋点头随声咐和道:“对极,对极!我也是这种看法。内心里一直想寻处安僻之地,过一段淡泊舒心的日子,安心搞搞著作,可惜外界呼声不允,一直不能如愿。唉!正如前人所感叹的——‘每向书中求大雅,惭无巨笔写苍生’啊!随着时间,这份心境也慢慢地淡了,况且古语说得好:‘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所幸就做个大隐吧。而且我一直认为心远地自偏,处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心境。”讲完之后又请仇老有时间去观赏自己刚刚建成的房子,声称是自己将中国传统艺术与西欧现代艺术想结合起来的,他的几位同行朋友用一个‘FRANCHSTYLE’词称赞他的房子。瘸子干儿被他嘴里吐出的这个外国词唬住,瞪着不大的眼睛久久地盯着对方不敢讲话。

几个人的话题慢慢转向了昆曲上,仇什起身出了那房门。庭院里一片清寂,空气里还弥散着一丝薄薄的雾气,透过那雾气他看到在那东偏房的墙角处,仇妻正弓身收拾一堆东西——旧废的纸箱板,塑料垫膜,几束废弃的电线铁丝头儿等等一地狼籍。他知道这些都是仇妻从街上捡回来的。仇什走过去帮她将那一地的乱物整理好,劝她回房去歇息。仇妻喃喃地讲着话,告诉他这些东西都是从哪里捡回来的。两人正讲着话,吕子摩从屋里走出来去厕所,与仇什点头时像鞠躬。他刚刚讲诗时只顾得意没顾及仇老的脸色,被仇老不客气的发问他的琴三日不弹手生荆棘,他的茶三日不饮精神不振。那么他的诗是不是和梁武帝一样‘三日不读,便觉口臭!’他借去厕所下台阶。他个子高,看上去像有些驼背,走起路来弓着身子前后颤颤悠悠。仇什望着他锅出的两个大肩胛骨禁不住想起仇老以前让自己临摹宋人龚开的《瘦马图》时上面那两句好诗:“今日有谁怜骏骨,夕阳江岸影如山。”只恨此时没有斜阳,映不出他罗锅背上那两块醒目的大肩胛骨。

送走两个人后,仇老摇头愤愤道:“这就是所谓的文人,他还讲茶,真是笑话——还是明人朱权《茶谱》中那句说的好:‘岂白丁可供语哉!’哼!这种俗货只如《水浒传》中借开茶馆拉皮条的王婆——纵使与茶打八辈子交道也品不出性情来的!”

时至正午,太阳依然还没有露出头来。仇什回到家中。一进门,厅堂里烟气弥漫坐满了人,又吵又嚷。仇父正作主要发言人,仇母站在旁边不时焦急的插两句言。仇姐来了,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左右的孩子,孩子见了仇什张臂要他抱,嘴里喊着舅舅。仇什欢喜的叫声“岫岫”。仇什听仇父等人的讲话像是在议论单位上的事,便上了楼回自己房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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