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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花开(第十九章)

  杜鹃花开 第十九章

  国庆节过后,十连二排来到独山附近施工,在独山附近又勘探出一处铀矿石,矿石在山的岩层中间,要打坑道进去开采。他们居住在一个细腰葫芦形状的小山窝里,小山窝的细长山道出口处,就是那条向东通往六安的公路,向西约一公里处,是他们去年刚来这里时宿营的那个小学校。

  离开了军营,这儿的生活显得非常寂寞单调,每当夜里施工休息时,宋曙光的身影就浮现在淮海的脑海里,在这夜深人静的坑道的黯淡灯光下,他对她的思念愈加强烈,通信已不能让他的情感得到满足,他渴望能见到她,跟她在一起说说离别的相思之苦。自从认识她以来,他一直将自己当作保尔,将曙光当作冬妮娅,他们迟早是要分开的,就算曙光对他一往情深,始终不渝,但世俗的观念也会如一条天河,将他们分隔在无法逾越的两岸。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曙光在他心中的份量,已远远超过了周玲。有时,他也会想到周玲,他和曙光之间是浪漫,和周玲之间才是现实。周玲近来的来信,也使他心中产生了一丝隐忧:周玲告诉他,她母亲近来老是催促她尽快解决个人婚姻问题,她家巷子里也在地区纺织厂工作的周大胖子告诉她母亲,她们厂革委会主任——一个“文革”前任地委财贸部长、行政十三级的老干部——的夫人,看中了周玲,要让周玲做她的儿媳妇。母亲对周玲说:“你赶快应下这门亲事,不管她的儿子长什么样,都不要犹豫了。”周玲告诉淮海:那个夫人到车间来看过她一次,但当知道她家的政治历史后,就改变了念头。周玲说:就是那个夫人不改变念头,她也不会同意。她想把她和淮海的关系告诉母亲,省得她常在她耳边唠叨。

  冬天到了,大别山里又飘起了雪花,漫天飞舞,覆盖了群山、田野、村舍,好像要将他们居住的小山窝填平。淮海记起,去年他们刚来这里时,也下了一场大雪。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一年过去了,马上老兵退伍,新兵一来,他就成老兵了。可是,一年来他收获了什么呢?在这火红的革命大熔炉里,他没有被炼成钢,反而成了一个落后分子,连个团员也没能混上,新兵中还未入团的可没几个了。任中英是连团支部委员,他在努力帮助他,但团支部书记潘长寿的工作,根本无法可做。

  元旦放假,淮海请了一天假,步行40多里,来到响洪甸镇,到团部宣传队找李兰江。他坐在宣传队宿舍里一张床边上,心不在焉地和人闲聊,眼睛专注地看着窗后团部卫生队的宿舍,但一直没有看见宋曙光,中午在食堂吃饭时,也没有见到她。下午他只好懊丧地冒着凛冽的北风,又步行40多里回到了独山。

  元旦过后,又到了一年老兵退伍的时候,他们回到连里,听候宣读退伍命令。被决定退伍的老兵们,心中都怀着一种对军营依依不舍的留恋之情。七班长胡大荣,原本是准备提干的,排长陈宝根从山上摔下来以后,就由他代理排长。但他的副班长“参谋长”——这个土匪一样的家伙,将他毁了。原先,在二排的六九年兵中,还有“参谋长”和成志刚、任中英、庞根祥4人没有入党,后来成志刚当了班长,党籍很快解决了,任中英不久也入了党。“参谋长”知道今年年底他有可能退伍,为了能解决入党问题,他就给二排的党小组长、他的班长胡大荣买了一双尼龙袜子。他家里很穷,他一个月津贴才8元,而一双尼龙袜子就要3块5。党籍解决以后,他想想心里舍不得,但又不好去向胡大荣讨,思来想去,就给指导员写了一封信,说他的尼龙袜子放在大包裹里被人偷去了。在部队里,小偷小摸是被视为“三大耻辱”之一的。指导员就召开全连大会追查,声色俱厉地说:“偷袜子的人赶快到连部坦白,否则被查出来问题就严重了。”在连里体验生活的团政治处宗干事也讲了话:“现在秋雨绵绵,偷了人家的袜子不敢拿出来,放在包裹里发了霉,再被查出来受到处分,这叫做‘偷鸡不成反折一把米’,得不偿失。”没有人去连部坦白,胡大荣压根就没有想到这事和他有关系。“参谋长”见事情闹大了,又去找指导员,说出了事情真相。不久胡大荣被免去代理排长职务,六班长胡万念任代理排长,年底胡大荣和“参谋长”都退伍了。

  八班的副班长张沂生和两个老兵任中英、庞根祥也退伍了。刘洪湘当了八班副班长,李建群、曹大财、储义民也当了副班长。淮海和任中英、庞根祥相处得都很好,在班里几次开会“帮助”淮海时,任中英从未发过言,庞根祥发言时,也总是低着脑袋,没有严厉的上纲上线的话语。他们退伍淮海心中依依不舍。任中英没有上过学,到部队后学文化很认真,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记下来问人,字也写得很漂亮,淮海从家里带来一本《新华字典》,他见了很惊奇,常向淮海借,淮海就送给了他。那是淮海上小学时用的旧《新华字典》,现在任中英退伍淮海又将家里寄来的一本新的《新华字典》送给了他。在欢送老兵离队的茶话会上,平时不爱讲话的任中英发了言,他说:路淮海是个好同志,他的身上其实是有很多优点的,我们大家都看不到,总是盯着他过去的缺点不放,希望组织今后能多多爱护他、帮助他,早日吸收他为团员。

  七一年的兵虽然才入伍一年,但也有几个退了伍。十一连的李小林,父亲和“二姑娘”蔡凤楼的父亲在同一个单位,两家住得隔着一条小街门对门,都是黄海城里南门一带的居民。每天早晨,“二姑娘”的爸爸在街东边刷牙,李小林的爸爸在街西边刷牙,两人一边刷牙一边说话。有一天,李小林的爸爸问:“你家老大最近来信了吗?”“二姑娘”的爸爸说:“来啦,被评为‘五好战士’啦,还入了团。现在正被培养入党呢!怎么样,你家小林也快入团了吧?”李小林的爸爸说:“小林在学校时就是团员了,现在已填过‘党表’,连里支部大会、支委会都开会通过了,报到营党委去批准了。班长对他说:‘从现在起就开始算党龄了。’”“二姑娘”的爸爸一听,“呸”地把一口水一半吐在自己裤子上、一半咽到了肚子里,进屋去了。不久,李小林的爸爸被打成了“五.一六”,“二姑娘”的爸爸就给部队写来一封信,告发了李小林父亲的问题,信上还说,黄海街上的兵,除他家以外,都是“五。一六”。这种情况,李小林应被取消军籍,遣回原籍,因为他入伍以来表现好,就对他作了退伍处理。

  储义民也差点退伍。林彪事件发生后,他的妹夫的父亲,被作为林彪余党受到审查,他的父亲也因此受到牵连。他妹夫的父亲长征时当过毛主席的马夫,他就给毛主席写信,毛主席知道后说:“温小麻子到现在还没有死哪?他是个老实人,他不会反我的。”于是被释放,储义民的父亲也被解除了审查。

  十连七一年兵中退伍的有两人,都在二排,一个叫陆军,一个是唐学茂。陆军是个痞子型人物,软硬不吃,不仅批评、就是处分他也不在乎,除了让他走人,部队对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和淮海虽然都属于落后兵,但淮海却是很看不起他,也不和他来往,因为他觉得他犯的错误太丢人、下作,没有骨气,例如:为逃避施工、训练而装病,死乞白赖到卫生所去开假诊断书;到伙房偷东西吃,到卫生所调戏女卫生员,揉着腰对人家说:“肾虚,唉,夜里睡觉做梦,流了一大片。”打针的时候,慢条斯理、毫不害臊地把裤子脱到膝盖以下,被卫生所那个已婚的秦护士狠狠一针,深深扎在他的屁股上,疼得呲牙咧嘴直叫:“唷唷,扎到筋上去啦!”除了怕秦护士打针外,他还怕一个人就是淮海。刚来的时候,一次在山上施工吃晚饭,他用一张卷起来的竹叶衔在嘴里,把一口水吐在淮海的饭碗里,淮海逼他吃下去,他要跟淮海动手,被淮海一个耳光,打得半边脸肿了起来。从此他见到淮海就点头哈腰。他是离黄海县城45里的建阳县上冈镇人,退伍时,他送给淮海一个塑料面笔记本说:“我们也算是老乡,战友一场,留个纪念吧。”

  唐学茂的退伍,是“灾星”正巧碰到了他的头上。他们班的一个江苏泗阳老兵,在退伍前到储蓄所将当兵几年积蓄的100元存款取出来,放在哪里都不放心,就揣在身上,夜里睡觉时取出来放在胸口。一天夜里起来小便,蒙里蒙懂,钱滑落到地上,被唐学茂起来小便捡到了。唐学茂把钱藏了起来。天将亮时,退伍老兵迷迷糊糊用手一摸胸前,钱没有了,立即大呼小叫起来。全排都被他叫醒了。大家立刻起床,谁也不许进出,早饭由人抬到宿舍来吃。指导员来讲话:“谁捡到钱,中午开饭前交到连部,什么问题也没有。否则,查出来作小偷论处,性质就不同了。”大家都干坐着。终于,唐学茂说他要上厕所,由他的班长陪同,到连部把钱交了出来。淮海送给唐学茂30块钱,唐学茂不收,说这个人情他这辈子也还不清。淮海说:“我不要你还。我没有多少钱,今年的津贴全在这里了,你拿回去买几只小猪养养吧。等我退伍以后,你有事上街来找我。”唐学茂听到“小猪”,面盆大的脸盘上像蛤蟆一样的嘴巴咧开来笑了。他和胥晓军一个班,平时和淮海、胥晓军关系都不错,为此七班副没少给他小鞋穿。胥晓军也送给他20块钱。

  淮海本也上了退伍人员的名单,但报到营部被教导员划掉了。教导员为此亲自到十连来了一趟。那天下着濛濛细雨,教导员从连部出来后,看见淮海拿着一把长尺,正在出黑板报,他就和淮海在黑板报旁的屋檐下谈了起来,他对淮海说:你有文化,比方说,这写《黑板报》,别人就干不来,你今后要发挥这方面的特长,多干点工作。但你也有不如同志们的方面,你的主要缺点是骄傲自满,要努力克服,虚心向同志们学习。听说你最近表现不错,要继续保持。 教导员没有对淮海说连里让他退伍的事,直到三年后,淮海才从刘玉林口中得知。

  离队的时刻到了,退伍老兵们背着被包,缓缓向汽车走去。突然,胡大荣转过身来,望着军营,把右手举到帽边,所有的退伍老兵也都停住脚步,转身朝着军营,举手敬礼。他们仿佛雕像一般,一动不动,眼睛里噙着泪水。一时间,欢送的锣鼓声也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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