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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色(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商部长前脚刚走,省委常委,市委副书记兼市长的尚松成,就进了坦途公司。不过,这次尚市长的作派,与商部长大不相同。商部长只带了很少几个人,和管委会几个领导作陪外,动静很小,来无踪,去无痕,连饭也没在坦途公司吃一顿。尚市长可没有这么小气。尚市长的车队进了公司之后,老板把他们直接带进了坦途公司自己开设的四星级宾馆,接着,就不见宾馆大门,有人出入。偶有出入的人,必是老板的亲随,有特别重要的特殊的接待工作要办,或者有老板的指令外出的,其余,谢绝所有人员出入。门前,有两个保安站岗,模拟市委大楼站岗的军警,把身子站直,双手反在背后,胸脯挺起,以自己的威武,向公众表明,坦途公司像官衙一样,纪律严明,巍峨高大,令人肃然起敬。

  有好事者,见门封得紧,心里痒痒的难受,就想溜进宾馆,掠个奇,探个究竟。不料,都被门卫挡了出来。遗憾的是,个别宾馆的服务员,疏漏了对自己嘴巴的严格管理,保安呢,又没生了对顺风耳,无意中,容忍了那些服务小姐动用了自己的嘴巴,就如平常一样,姐妹间悄悄地“咬起耳朵”,漏了口风,让耳尖的人听到了:说市长大人派头粗,连厨师也是自己带来的云云。

  这有点新闻的味道,于是这味道,通过空气,不断地扩散开去。是的,领导到下属部门视察检查工作什么的,带随从,带刀笔吏,带安保人员等,常有耳闻,最寻常不过的事。带自己的厨师去,确很稀少听到。大概市长是个爽气人,工作作风充满豪气,凡事喜欢带个头,创个新。不是么,别个领导还没做的,自己领先做了,为了使自己的嘴巴称心如意,就叫厨师做了随从,这叫抛砖引玉,供后来者参考么。

  不过,这个消息,传到外面,一经议论,就有点变味了。“唯小人和女子难养”么,小民属小人一类,他们的嘴巴就没有了关拦,又加上许多更加“难养”的女子,这小人和女子两边发嘴巴一合起来,他们的话语一旦从“没关拦”的嘴上窜出去,就飞机也追不上了,何况这种流言,又往往在背地里,在阴暗角落发生,这种话语流来飞去,就显得五彩缤纷了,传进沈鑫的里的话语是这样的:自带厨师?这不是摆开来说,他市长大人,是来吃喝的,而且要吃自己喜好、合乎胃口的菜肴么?为防止坦途公司的厨师,不知性,做不出合市长口味的菜,只好带自己的御用厨师了,市长真会享受。

  其实,那些小老百姓,大可不必想不通,随便议论中伤人。吃喝是人生第一需要,人人都想吃好一点,吃上合自己胃口的菜肴,市长也是人么。这样想来,市长的行为,似乎很合情合理,没什么大不了,与民同乐、与民同吃么。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叫现场办公,现场解决问题。这种勤政亲民作风,应该发扬光大,大力推广之,而不可随便妄议才是。

  沈鑫近来的情绪受刺激多,脾气有点大。听说封了公司宾馆的门,心里不舒服,又听说市长自带厨师,简直有点火了,就忍不住,老个性又发作起来:我倒不信,自己公司的宾馆,堂堂公司党总支书记也不能进去;市长到宾馆里“视察”什么工作去了?我偏是要到宾馆里去闯一闯,看看里面在搞什么名堂,他们能奈我何。沈鑫正气上来了,拔脚就走。

  沈鑫是公司大名人,谁人不知,何人不晓?门口的保安见沈鑫走进来,又说要进去,忙面带笑容,说,沈书记,你好。老板说过,谁也不要进去,免得打扰市长的工作,平添老板的麻烦,您老也免了吧。

  沈鑫发怒道:就是老板叫我进去的,添什么麻烦——你们闪开!

  保安有点尴尬,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其中一个保安说:可老板没通知过我。沈书记,你不要诓我,拿话为难我们。

  不信,你打电话问老板。沈鑫说着,掏出手机,硬往保安手上递:“给老板打电话呀,你,赶快!”沈鑫大声催促说。沈鑫这一递,一吼,真把保安镇住了,他们哪敢擅自向老板打电话?只得把身子闪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沈鑫大步走了进去。

  沈鑫没有直接地往大厅、礼宾室等这些应该聚集人的场所,去凑热闹,却是在各楼层,各条冷过道里穿梭。沈鑫发现,所有活动点,全面开放,棋牌室,麻将室,台球、乒乓球室,按摩室……凡是可供娱乐的场所,门或开或闭,桌上地上,到处是竖着横着的各式酒瓶,到处是撕开的,或还封着口的烟盒,到处是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的瓜果,不但在桌子上躺得不安稳,也有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满楼里,各处,除了弥漫着豪客,爽朗粗犷的吆喝声,还有数不清的袅袅娜娜的身影在晃动,处处传出娇滴滴的笑声。

  沈鑫就这样在宾馆大楼里转了一圈,肚气咕咕地饱起来,不知气该往何处发出去。他鼓着肚皮,又到厨房里探了一下头,里面确实多了几张陌生的脸孔,这些生脸孔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御用厨师”吧?接下来,沈鑫,没有再去会见老板(谅他也不敢),也没有去拜访市长(可怜他没有受到邀请的荣幸),十分钟都不到,带着一肚子气,就跑了出来。

  可以想见,我又有了听沈老发牢骚的机会。

  沈鑫粗浊的喘气声,还没平复下来,我的人影一出现在他的视线了,声音立即先送了过来:今天,市长们在坦途公司过狂欢节了,闻所未闻,天下奇潭哪,当官的,公然跑到企业里吃喝玩乐了。我亲眼所见,坦途公司已经放倒厨板,向市长们全面开放吃喝玩乐,供他们度假享乐了。对外说,市长在公司“视察”“检查工作”,里面呢,却什么遮羞布都不用了,连起码的礼节斯文全不要了,露出了赤裸裸的本性,只剩下淫乱和荒唐。市长自带厨师,也不是虚传的,他们正在为市长忙碌呢。

  我也早听说市长来公司了,因此,对沈老发牢骚,不感意外。我说:沈老,不必惊奇,不必激动。这种借“视察”“检查工作”之名,来享受企业,开销企业,并不是尚市长首创第一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人,这已经是某些领导人的“工作”常态,我们睁只眼闭只眼算了,用不上我们动气,动气也没用,你我之辈,没法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老了,过气的人了,看不惯,就装视而不见,实在看不下去,就回家养老去,这叫眼不见为净。

  沈鑫说:这个,我也清楚,但这种龌龊和荒谬就摆在你眼前,气就不打一处来,我就想发火,就想骂人——谢老师,我们……沈鑫忽然打住,转头向四面扫了一下,确信没有旁人,就接着说:“我们打110,或者写举报信,让这里的丑陋曝曝光?”

  我听了,吃了一惊:沈老,你开玩笑吧?打110?料想警察也不敢来。如果写匿名信,肯定没人会理你,如果实名举报,事情就可能闹大了,会招来麻烦。

  沈鑫说,闹大就闹大,怕什么,他们还想杀我们头不成?古人也说,当官不为民办事,不如回家种红薯,我们也大不了就回家种地去。谢老师,你也进去看看,就晓得了里面怎样的污七糟八,也会像我一样,实在看不下去了。

  我说,杀头或许不会,但你我的余生,是绝对活不安生了。他们有的是方法和手段,会叫我们生不如死,还可能危及家人。算了吧,何况,我们毕竟还在老板这里做事,别叫老板下不了台。如果老板也与他们一样恨我们,一道对付我们,这样的话,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沈鑫苦笑了一下,说:其实,我也是嘴巴说说的,哪有真做的勇气。如果让我年轻二十年,血气涌上来,说不定会不计后果,真做了。

  我说沈老,如果你年轻二十岁的话,不要说你没有举报他们的勇气,很可能这样的想法也没有了,有可能的,倒是你会与他们黏在一起,以他们这样的生活为荣,羡慕他们,学习他们,与他们一样享受生活,或者有过而无不及,比他们更荒唐也说不定。

  我这么说,沈老竟然点着头,说:你的话也在理,很有可能,绝有可能。看现在的年轻人,向往的就是想做有权有钱的人,只膜拜钱叔权爹,不敬畏人性中最重要的礼义廉耻,不尊崇道德。就说这次市长正在坦途享受权钱的“幸福”,我接触不少年轻人,他们是流着口水谈论此事,羡慕得心痒痒呢,遣斥这种行为的话,却很少听见,更不要说想举报他们了。我如果年轻,也会跟着这个时代潮流走,追求金钱,贪求享乐,还讲狗屁道德什么的干嘛,道德值几分钱?

  沈鑫这样说着,忽然觉得,自己也有点虚伪。一方面,内心里确也看不惯官场里那些吃吃喝喝,拉拉扯扯的作风,不讲为民服务,只摆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老爷威风。而内心里也实在膜拜金钱,非常留恋在公安部门拥有的权力。说白了,现在,对老板有许多不满,根由不就在老板独断专行,只让自己徒有虚名,没有半点实际的权利么?如果真的让自己与老板平起平坐,说不定现在自己也正在宾馆里,与那些个当官的,高谈阔论,喝酒行乐呢,根本不会把职工的艰难困苦,喜怒哀乐放在心里了。这些年来,自己嘴上说的,与心里想的,常常不一致,原因就在自己心里不平衡,不是吗?

  想到这里,沈鑫对自己就有点厌恶起来。

  我看着沈鑫沉思的脸,说,或许,我们的“看不惯”都是多余的,个人的力量是极其渺小的,改革的浪潮浩浩汤汤,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既然我们个人的意见行为,对浪潮的涌动,毫不起作用,那还不是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沈老,你说是不是。

  沈鑫说,大家都视而不见,装聋作哑,这样,社会风气会越来越向我们愿望的反面走去。

  我说,沈老,很有可能,我们看到的,听到的,未必是事情的实质。说不定你刚才只看到了事情的表象,这次,市长带着一班人,好像在坦途公司吃喝,娱乐,往好的方面看,也很有可能是到坦途公司现场办公,当面帮助企业,解决坦途公司的实际问题,也是可能的,这样的话,就应该赞扬了。

  沈鑫说,你这种话,是真正的放臭屁,解决什么难题?他们有这么高的境界?他们是来解决满桌子的山珍海味。

  我们正这样空发议论,有消息传来,市长一班人,“酒足饭饱”,享受完了之后,走了。但不久,有知内情的人,透露说,这次公司与政府机关的“联谊活动”,成效很大,收获颇丰。可以这样说,这次活动,是官爱企,企拥官,官企合作一家人的典范。市长不是无情物,争做扶企有心人,在企业遇到困难时,该出手时市长就出手。公司不是想大发展吗,不是尚缺周转资金吗,不是资金短缺,成了公司发展的瓶颈了吗?就在公司的四星级宾馆里,市长笑眯眯地问老板:你说要贷款?给你一亿够不够?老板不假思索,立即回答:那可以了。

  市长拿起电话机,给建设银行、工商银行各打了个电话,内容与语调,基本上是一样的:我是尚松成,请你们能支持坦途集团的发展,贷款给坦途集团五千万,我们以市政府的名义作保,可以吗?

  当然可以,哪有不可以的道理。市长,市政府就是这样有魄力,支持民企的发展,没二话,披肝沥胆,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愿做。你们看,市长亲临的“现场办公”,办出了怎样一个宇宙速度般的高效率,一下子解决了坦途集团的大“难题”。这次,市长现场办公,办得轻松高兴,坦途公司和老板,接待也轻松高兴,受恩更是满意欣喜。什么叫皆大欢喜?到坦途集团的四星级酒店里看一看,就有了最好的答案。沈鑫不明就里乱发牢骚,我也差点儿附和他,实在不应该。

  不过,我尚且有一点不明白,坦途公司上市才一个多月,募集了2。7亿元资金,搞新项目,资金应该不会很短缺?如今,市长又亲自牵线,给坦途公司巨额贷款,以农村土话说,是不是拉尿浇嫩菜?何况,坦途公司一上市,政府即奖给公司2000万元,也不会已经花完了吧?当然,我并不清楚公司的实情内幕,这只是我的猜测罢了。说不定老板又有了重大的项目,成千上百亿的投资,当然资金是多多益善了。

  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主张礼尚往来的,领导密集地来访,关心坦途集团,亲来帮忙,送来救急温暖,坦途集团怎能不知礼节,忘了感恩回报。并且已近年关,根据惯例,时髦话叫“潜规则”,这个时候,企事业单位,不要说这样格外外地受到过领导关爱的坦途公司,就是普通单位,也要准时去“拜菩萨”的。坦途公司、老板,当然深通此道,很快对拜访对象、拜访对象应付与“礼节”的量,以及拜访的路径和方法等重要问题,作出部署;公司派谁去执行这些“礼节”,老板也选出了最合适的人选。当然,诸如我谢慕明,沈鑫此类人,书生气重,不通世故 的人,是不可能被选中,去行“礼节”之道的。因此,至今,这种礼尚往来传统文化的精粹,我没有实践过,也就领会不到实施此礼仪文化的精义。而沈鑫,因为其地位的特殊——他是“经费独立”工会组织的“法人”,他不是日思夜想,拥有“一支笔”的签字权吗,在公司密集“礼节”回访之后,沈鑫突然显得忙碌起来,似乎有实现自己“一支笔”愿望的可能,——他把关养着的百万工会经费,在蠢蠢欲动,可能就要被放出去作战了。这下,沈鑫手中的笔,也终于显出它的威严来;那数百万的工会经费,就是沈鑫“省吃俭用”供养着的只中看,不中用的残疾女,却在公司“礼尚往来后的今天,也似乎被长大唤醒,乔装打扮成巧媳妇模样,要去见她的好公婆了。这个时候,善良的人们才记起,既然是“嫁女”,就该问一下“为父”的沈鑫,是否点头?他那把关的“一支笔”,是不是肯手下留情?

  接下来,大家一起去欣赏沈鑫怎样使用“一支笔”,是怎样把关,又怎样“手下留情”的。

  首先来“劳驾”沈鑫的是公司人力资源部的经理孙源。孙源手里拿着一张纸模样的东西,一见面,也没有虚套,就点着那张白纸似的发票某个位子,直口说:老沈,在这里签一下你的名字。听口气,不像是“请求”,倒像是命令。

  沈鑫的耳朵只听见“签字”,这久违了的说辞,沈鑫很受用。虽然,孙源的话音有点不够恭敬,沈鑫也不计较,他计较的是,在早些时候,他曾发过“通告”,要紧握“一支笔”,实现严管自己手下的工会经费使用的梦想。这个梦,也做长了点,一年多过去了,那“一支笔”的威权,从没有使用过。今天,似乎就要成为现实,沈鑫真有点不敢相信。沈鑫有些疑惑地盯着有点傲慢的孙源:叫我签字?他说错了,还是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沈鑫问。

  孙源把发票递了上来,说:是老板娘叫我来签字的,老板也知情。说是在工会经费里报销。沈鑫拿过发票,从衣袋里掏出老花眼镜戴上,一看,不禁叫出声来:28万?我们公司何时用过这么大数目的“职工福利”?沈老气不打一处来,我怎么从没听说过?那发票里的东西,是你经手的?

  孙源说:那我也不知道。我再说一次,是老板娘叫我来签的,老板也知道,你快签了吧,我很忙。

  沈鑫把发票放在桌子上,说:我是工会主席,却不知道职工享受过什么福利,我怎么签,我不能签字!沈鑫的态度有点强硬起来。

  那孙源经理恼了,老沈,看着你是工会主席,老板还给你点面子,叫签一下,过过场。你倒拿棒槌当针,摆起架子来了?孙源拿起桌上的发票,又往沈鑫手上送,说,还是签了,不要自找没趣。

  这种侮辱性的言辞,使沈鑫火冒三丈,啪的把递过来的发票拍落在地,叫道:滚,你滚!我不会签字的。

  孙源一边捡发票,一边说:老沈,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你真的不签,我照样报销,你信不信?说着,气咻咻地走出去。

  孙源走后,不久,老板就打来电话:沈叔叔,你怎么不给孙源签字,是我叫他来签的,今后可不要这样!说罢,就挂了电话。

  那张“职工福利”的发票,也没人再拿来叫沈鑫签。大概果如孙源所说,沈鑫不签,发票照样报销掉了。

  孙源报销的头一开,沈的签字权,竟然密集使用了。不过,接下来的发票,都是叫黄铭君的副总来签报,大都是老板先签好字的,由不得你沈鑫不签,沈鑫知道,即使不签字,诚如孙源说的,发票“照样报销”。沈鑫知道,看来,自己手中的笔,只是装装样子过过场,没有含金量。即便如此,沈鑫还是装模作样地行“使签字权”了,否则,你一迟疑,想充一下硬头汉,这支笔就过期作废,顷刻成“软蛋”了,连假惺惺的权利都没有了,还得罪老板,他不能不签。

  当然,沈鑫不是一下子就受范投降的,黄铭君继孙源之后,第一次来签字时,虽一见面,就说老板叫他来签的,但发票上许多签名,并不见老板的签字,而豁然入目放在最前面的却是黄铭君的大名。沈鑫万分不情愿、不入他的法眼了。二话没说,拿起笔,就将黄铭君的名字划掉了。

  黄铭君大奇:你把我的名字划掉干什么?古怪。

  沈鑫说,我倒还说你古怪呢。你不是工会的负责人,连普通工会工作人员也不是,既然是工会经费使用审批,你有什么资格签名?

  黄铭君说:我说你怪就是怪,我是公司副总,公司所有报销发票,都要有我的签字,这是老板规定的审批流程,没有这个流程,发票就不能报销,包括工会经费报销也是一样,受这个流程约束,你怎可以将我的名字划掉?因心中有气,说到这里,黄铭君灵机一动,觉得应该刺激一下沈鑫的耳朵,于是补充一句:我的签名,在坦途公司有实用价值,你老沈的签名在本公司没有实际意义,只是给外人看的,你明白吗?

  沈鑫仿佛觉得,自己的脸被剥了一层皮似的,难看至极:既然,我的签字没有用,你来找我干嘛?滚!沈鑫把发票摔还给黄铭君。

  黄铭君极显绅士风度,倒反而笑起来,说:沈老,不要发火,你这样的态度,连剩下的最后一点尊严,也会失去的。——好,你不签,我叫老板给你说。

  黄铭君即拿出手机,给老板拨电话。拨通了,说:老板,沈老不肯签字,你跟他说?

  黄铭君把手机递给沈鑫,沈鑫负气不接。黄铭君就按了免提,把手机放在沈鑫面前。老板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沈叔叔,你最近怎么老是赌气?这样不好,工会经费使用,让你签字,是我的主意,这是尊重你,让你负点工会主席的责任。如果你真的不想签,那今后就不麻烦你了,这样你高兴?——好了,不要闹情绪,你给黄铭君签字吧。今后,凡涉及工会经费使用的,都要你签字。

  可以想见,沈鑫只好接受“被尊重”,极不情愿地拿起那支签字笔,在黄铭君面前,丢人现眼了。

  从此之后,沈鑫不再使性子,不与老板派来的任何人较量,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的后面有老板,而他后面,只有稀薄的空气。沈鑫完全接受了老板的“主意”,主要来者说“老板叫来签字”的“工会经费”,不管阿狗阿猫,男女老少,一律态度和蔼地签下自己“只给外人看”的名字。

  这样一来,没多少日子,从沈鑫手中“签批”出去的工会经费使用成果,已经相当可观。那些五花八门的发票,话费的项目,冠冕堂皇,字面上无可挑剔,全都是“花”在公司的职工身上,有名有姓却“莫须有”的费用项目很多:如组织员工外出考察,员工节假日福利,慰问伤病员工,优秀员工奖励,工会活动费……虽然,沈鑫贵为工会主席,大概不是“优秀员工”的缘故,不要说,未能亲身经历参与活动,享受福利,就是让耳朵听见一下的幸运也没有,而发票上,确实这么多活动,这样悄悄地开展了,这么多福利,这么默默幸福地被享受了。作为工会负责人,应该是这一切的组织者,但他什么都没有做,连看一下别人活动的机会也没有,说实在的,这样的“活动”,就是梦里也没见识过,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活动”过了,被“福利”了。应该主宰这些活动和福利的沈鑫,担任着工会的负责人的沈鑫,为职工们服务的“活动”和“福利”,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开展过了,他感到了自豪、高兴、幸福,还是羞愧、自责、悲哀?

  一遇想不通,沈鑫就患喃喃自语的毛病:这叫什么呢,我什么也不知,什么也没做,却要我“负起其责任”?明明是挪用……好了,好了,我是老了,对现在的事,看不明白了。

  沈鑫抽时间,特意去看了一下工会的经费账号。沈鑫吓了一跳:近三百万的工会经费,只剩下了不到一百万。就是剩下的这点钱,也很快地被“福利”了。而这些钱,是从自己亲手“批”出去的!

  听沈老抱怨时,我开了句玩笑:你不帮工人办事谋福利,却为老板“批”钱财,如果哪一天,老板真的出事了,你是帮凶,也是“罪犯”呢。

  沈鑫说,你说的不是玩笑,是真的,我何尝不知?我明知故犯呢。我心里难受,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谢老师?

  说着,沈老的脸上,现出罪犯在审判时,深深服罪忏悔不及的痛苦神态。我慌了,忙说,沈老,我是开玩笑,你何必当真,往心里去呢?

  而沈鑫自己,却是确确实实地感受到,自己帮别人犯罪。

  在沈鑫看了账号,没过几天,实在荣幸,老板娘又亲自来叫沈鑫签字。老板娘的工会经费“发票”,沈鑫不敢细细审视,但他昏花的老眼,仍是看出她的与黄铭君他们送来签的发票不一样,经费使用的“名堂”是“优秀职工疗养费”(或许是老板夫妇到欧洲或美国去疗养了?)。这不就是一张支票么?价目又这么大,有九十几万。谭柳平之流不是常说,公司的账号,只能用来转账,只能用发票报销,不能直接支取现金。有了这张支票,不是可以直接地转到自己的口袋里,这不成了公款私用了?当然,沈鑫心里想的,不会也不敢当面说出来,二话没说,就照老板娘的要求,签了字。那些放肆的心里话,到我面前发牢骚时,才情不自禁地发放出来。

  沈鑫心里淤积了太多的疑惑和不满,他必须大大地牢骚一通,把气散发出去,才不至于郁积成疾。沈老信得过我,知道到我这里放言,最没危险,于是,我有幸,又成了他的第一听众。

  沈鑫满脸通红,一见面,就忍耐不住说:我现在发现,老板的意识里,这么大一个企业,根本不属于社会,只属于他个人,因此,他喜欢怎样折腾,就怎样折腾,喜欢怎样用钱,就怎么用。即使现在已经上市多月了,心目中全没有公司已是公众企业的概念,公司的所有一切,仍是自己的囊中之物,包括公司的人,都可以任意消费,要他,弃他,重视他,轻视他,都是一句话的事。那工会经费,他说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来,存进银行里的,要用它,就去提出来。想花在哪里,用什么方式花,自己的钱,有花它的自由,用多少就多少,谁也干涉不了。这次的工会经费报销,我算是领教了。我们工会,半分经费也没使用过,也不给使用,他们却编造出,那么多“工会活动”。逢年过节,你谢老师也知道,享受过半点“福利”吗,可发票上,这样的“福利”、“工会活动”、“职工疗养费”,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地报销,而这些发票,都是从票贩子哪里买来的,——你也看到过吧,在公司的OA上,老板娘公开通知,“要求”公司的员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尽量收购“增值税发票”,多多益善。你想想,他们挖空心思,编造各种名目,报销工会经费,这些“经费”,报出来后,会到哪里去?傻瓜也能想得到……

  听沈鑫在海阔天空,我的思绪被他引出来,也开始天马行空。我对沈鑫抨击老板夫妇如何“算计”工会经费之事,兴趣不大,而说公司的人,也是他老板“囊中之物”,可以任意使用、消费的话,倒是声声入耳。这个评说精准,有概括力,吸引着我,使我浮想联翩。

  老板成了公司掌舵人之后,他最看重的是人,因为“人”能给他创造利润;他也最藐视“人”,因为“人”只是他手中的工具,只是资本运作的对象而已。因此,老板高屋建瓴,对有关“人”的观念,就有了独特、全新的理解,用在对“人”的管理上,往往就有了创意,创新的管理手法很多很强,他的这种创新能力,实在强于常人太多了。特别是对资本运作的水平之高,天下老板很多,可能无出其右者。我记起了一次老板对我的谈话,谈到对公司里的“人”——当然是指他招雇的所有员工了,其对“人”理解之透彻、之新颖,我不能不服膺无颜,唯匍匐在地而已。

  老板说,企业成功与否,关键在于正确的资本运作。其实对人,对员工的使用,也是我的资本运作,即在一个个人身上投资的过程。这个“投资”,就是给每个员工一定的工资。既然工资就是我的投资体现,并且是企业最重要的投资,就要求每个被投资者,对我有相应的回报,并且在我的心目中,要物有所值,能为公司创造利润;为确保上述目标的实现,被投资者的行为,要有一定的规矩,有所限制。被投资者的工作时间,工作能力,合符我的要求,就给相应的工资,不合我的要求,就要扣他的工资。价值超过了我的期望,这说明投资成功。企业的运作,说穿了,一切都是等价交换,人,说到底也是一种物品。当然,我要盈利,就不能停留在等价上。这就需要运用各种管理手段,譬如制定各种工作制度,限定工作时间,规定相应的工作量等等。使投资对象“物有所值”,尽可能变“物有超值”,从而使企业产生利润。我们的管理手段越多,方法越好,产生的利润就越多,就说明我们的投资越成功。当然,这个投资是一个非常复杂,非常精细的运作过程,容不得半点疏忽和大意。应该从方方面面考虑到所有细节对这个投资的影响。譬如,厂房,机械设备,办公用房,办公设施,等等诸如此类的资金投入,都是为“人”服务的,供人使用的辅助设施,也就是说,都是与给“人”投资相关联的。因此这些所有的费用,都要算在对人投资上,考虑在“物有所值”的范围内。才不至于在管理手段,管理方法上,乱了方寸,没了方向,才不至于使企业在利润生成上,产生危机……

  老板的口滔滔之水天上来,向我倾倒浇灌他那宏大的资本运作理论,我浅薄狭隘的脑子里,实在无法装下如此汹涌的大水,只能无奈地任凭大水从我的浅薄里溢出去。看着漫淌开去投资理论的洪水里,溅起的几朵浪花,就如助力投资“物有所超”、产生大利润的各种管理手段,管理方法,使我忽然睁大眼睛,竖起耳朵。使用“投资”物有所值的“方法”“手段”,原来,老板早已运用得相当纯熟,得心应手。不是吗,我又记起老板曾经或者现在还在使用的管理方法和手段:上天赐给老板灵感,他从鸬鹚捕鱼脖子上勒绳;牛吃的是草,吐出来的是血,等现象上,获得教益。使他的“管理方法”“管理手段”,有了突破性的发展。于是,就有了一人干两人三人的活的措施,于是,就有了干最多最重的事,给最少的报酬的实践,于是,就有了“日报”“周结”“月汇报”这些管人的方法,使职工成为不停运转的机器。还有,办公人员不是不能直接产生利润么,老板也有尽可能降低管理成本的方法,公司给你提供办公场地,办公用具,诸如办公桌椅,电脑等办公用品,破了,损坏了,必须使用者自己出钱修理;办公场地,办公用具的折旧,也算在使用者身上……诚如他管理方法和管理手段的不断创新,不断深化发展,使企业能以最小的成本,获取最大的利润,从而使他自己的投资,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沈鑫见我心神不定,听得不够专心,有点不高兴,说:谢老师,你不想听我说?

  我说:哪里,你的话太吸引人,我是听入迷了,正举一反三呢。我们坦途公司,我们老板的举止,总是出人意料,或使人兴奋,或使人迷惑,或使人惊叹不已,就像看精彩的大戏,目不暇接,我们在这里生活,实在三生有幸,太长知识了。

  沈鑫说,你这种云里雾里不着调的话不要讲,明白地说,我真为老板的行为担心,他这样做是危险的。

  沈鑫格顿了一下,大概被自己刚出口的话吓着了。但很快又无所顾忌了:他这样肆无忌惮地编造消费项目,把烟酒高档茶叶,吃喝玩乐,请客送礼的费用,都当做工会经费来开销,这算不算挪用工会经费?热别是老板娘,直接开支票,拿现金,这更有贪污的嫌疑了。谢老师,你想想,顾名思义,工会经费,是应该用在工会工作、工会活动上的,可真的工会组织,连一分一毫也不给用,用各种方法卡住。而他们自己,却如此放肆的胡乱开支,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

  沈老情绪化地说着他的话,我呢,一心两用,沈老的话听一些,自己的思路也照样进行:问题是,老板的心目中,整个坦途公司,就是他装在衣袋里的私货。既然公司就像自己个人的身子一样,完全属于个人,那么,怎么样支配它,都是合理合法。他消费坦途公司的钱,就是消费自己口袋里的钱,别人干涉得了?而沈鑫之类,老想从他的衣袋里掏钱,老板当然无法容忍了。在坦途公司这个小社会里,他老板就是法,就是理,公司里所有人,谁都不能挑战他至高无上的的权威。在民营企业里,老板就是皇上,说话就是圣旨口,这种思想,泛滥成洋,成为主流。现在,坦途公司刚刚上市不久,已经享用“最高境界”二三个月了,应该说,坦途公司已是一个公众企业,或许,老板的言行,会变得开明些。可老板仍坚决地说,不!必须把坦途的一切,牢牢地攥在自己手心里。也或许,老板的这种管理思想,符合当前的社会潮流,有益于社会进步的。我们应该认同,应该赞赏。

  想到此,于是我对沈鑫说:沈老,以我们的老思想,老观念来衡量,他们的言论行为,不仅仅是一种“管理方法”“管理手段”而已,实际上,或者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违法犯法。为你我所不齿。但现在的你我,没有是非对错的评判权,即使有,我们的心目中的尺度,已经与现在衡量是非标杆不一样了。我们用过去的尺度,去测量是是非非,去评说他人的行为,只为给自己带来不测,带来他人的嘲笑,甚至会给自己带来灾祸烦恼。让社会来评判,让时代的主宰者来定夺吧,如果社会不容许他们肆意妄为,总会阻止他们的行为。可我所担心的是,我们的想法,很可能与社会潮流早已格格不入,不是吗,我们看不顺眼的现实,就如老板们的行为,在主宰者的眼里,都是正当的,他们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功臣,是应该受到赞扬表彰的弄潮儿。否则,如我们老板,怎么会有十数种光环照在身上,诸如“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者”,“五一劳动奖章”获得着,“创业先锋”“突出贡献企业家”……凡是能想到的荣誉头衔都有了。这充分表明,他们就是社会前进的正能量,历史前行的推动者,时势造英雄,或者英雄造时势,都可以说的,反正,他就是英雄。我们算什么呢,小小老百姓罢了。什么“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真正动力”,这种话,还有用吗?

  沈鑫说,这也是我的担心,社会一旦形成潮流,是很难扭转的。反正,在民营企业,职工做牛做马,喝汤咽菜;老板们吆五喝六,指手画脚,做皇上神仙。这种现象是无法改观的,存在也是合理的。谢老师,你们行政高管,还好些,至少比一线的职工,光鲜多了。听说,老板给你们十来个公司执行委员会的高管,很大的一笔奖金,老板娘已让你们签过字,钱领到手了?沈老“不离不弃”,继续着他的追问:有这回事吗?是不是公司上市了,给你们高管分享一点上市的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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