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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咖啡色的日记(第三部 37-40)

  37

  回到院里我立刻去找陆院长,正碰上苗玲从他办公室出来。“舒总,陆院长等你半天了。”说着,她为我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陆院长,我想向您汇报一个情况。”

  “说吧。”老头子从写字台后面走出来,在沙发上坐下,啪地打燃点火机,点起一支烟,仰头看着天花板,脸板得铁紧。

  我急急忙忙说起来。陆院长没有听完就忍不住了:“不要说了!你说的这些唐总都告诉我了。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明天去找找陈乡长的二叔,把情况核实一下,如果情况属实,再向文物局报告……”

  “舒雁!”陆院长猛地站起,“我这个院长你来当好了!”

  我这才发现他的脸都气青了,不禁感到一阵委屈。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的士兵,然而上帝在上,我宁愿当不好的士兵,也从没想过要当他这个院长呀……

  “你存心要砸我们全院的饭碗,是不是?”老头子在地上疾步走来走去,一面粗声喘气,“甲方已经向我正式提出了,只要你报告文物局,他们马上解除设计合同。解除合同我们就一分钱拿不到了,你懂不懂,嗯?不但拿不到一分钱,还要我们赔偿他的损失,你叫我拿什么赔,嗯?把这座大楼卖了?卖了大楼我这个院长还怎么当?何况这个厂址是我们自己推荐的,现在人家搞了一半,我们又说厂址有问题了,还要到文物局举报人家,这事传出去谁还敢找我们做设计,嗯?不做设计大家喝西北风呀,嗯?你说我这个院长还当不当得下去,嗯?”总之他和唐亚辉基本上是一个腔调。

  于是我也把向唐亚辉说过的那一套搬了出来:报告文物局不等于项目一定会下马,要是文物局否定了,大家就都放心了,要是不报告,大家就永远不知道厂址是不是压了文物,就永远没法安心……等等。然而我发现情况正如马克.吐温说的那样:对国王来说大事是皇冠,而对小孩来说大事是玩具,国王与小孩永远无法沟通。老头子对院长的皇冠未必在乎,但他显然认为我坚持的东西比小孩的玩具还要没名堂。当我说到这个厂址是我选的,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时,他怒不可遏了:

  “谁要你负责任?神泉项目厂址要是出了问题,这个责任院里负!我来负!”老头子把胸口拍得“当”的一响。我禁不住哆嗦一下,然后意识到自己把话说岔了。

  “陆院长,我的意思并不是马上报告文物局,我先到王家坪去找陈乡长的二叔问一问……”

  “以后你永远不许去王家坪!”

  我想老头子今天是不是气糊涂了。“我是设总,怎么可能不去现场呢……”

  “你神泉项目的设总职务已经解除了!这是甲方的要求,具体说,是唐总向我提出来的!”

  这一来是我被气糊涂了。“唐亚辉!他,他他……他怎么能这样……陆院长,这个设总我可以不当,但是这件事情我没法装聋作哑……”

  “你敢!”老头子勃然大怒,满脸发紫,使我想到了他的高血压。“你给我马上出差,离开嘉平,马上走!”

  “去哪儿?”

  “去新疆!你到新疆去给我驻厂调试,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回来!这也是唐总的要求!你明天就给我到财务处去借钱买票!”

  “明天是星期天……”

  “那你后天必须出发!明天你给我老老实实在院里呆着,不许去现场!怎么?你不服从是不是?不服从我就开除你!”老头子的面孔已经成了茄子皮的颜色,“谁要砸全院的饭碗,我就先砸他的饭碗!”

  回到家里我全身都瘫了,一头栽在床上动弹不得。口里干得发苦,但我没有力气起来喝水。暮色悄悄降临,房间里越来越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见有人轻轻敲门,我撑起来将门打开,发现是对面的邻居串门来了。

  串门的邻居只有四岁,是小刘的儿子华华。小家伙胖乎乎的十分可爱,一进门就叫我叔叔——这是他对所有成年男人的称呼。华华一叫,我的心情就转晴了,赶快找出一包杏仁饼干来,这是华华最爱吃的东西。但是华华最大的兴趣是在文化领域,他每次串门都拿着一本图画书,要我给他讲里面的故事,末了还要提出一些问题来探讨,例如“狮子打得过老虎还是老虎打得过狮子”、“很多好动物联合起来打不打得过一个坏动物”……等等。华华所说的“好动物”是指小白兔小山羊之类食草动物,“坏动物”就是狼和狐狸这些食肉的角色,在他的心目中,这两类动物分别代表着世界上的“善”与“恶”。

  今天图画书的主角是一头熊。故事讲到一半时又有人敲门,原来是孔书记破天荒地登门了。孔书记进门后首先关心我的生活,说舒雁你天天靠方便面对付怎么行啊?这屋里没个人收拾,乱鸡窝似的怎么行啊?舒雁同志你把时间都用在工作上,个人问题老是不考虑怎么行啊?……我明白所有这些“怎么行啊”都是开场白,陪着笑脸等他切入正题。孔书记也没让我等得太久,很快就将“怎么行”变成了“怎么样”:“怎么样?通了没有?啊?老陆今天说话可能有点不够冷静,但他也是为了院里的利益嘛……”

  孔书记比陆院长耐心得多,我说话时他一直没有插话,最后还问我说完没有,听到我反复说“就是这些了”,他才长叹一声开始循循善诱。

  “唉——,舒雁同志呀,按说你是很聪明的一个人嘛,考虑问题怎么这样不成熟呢?毛主席不是说过吗,批评要注意政治,说话要有证据,你说我们的水泥厂里头有古代的文物,可是你到底有多少证据?是有人证呢,还是有物证?还是你看见文物了?什么都不是嘛!所以你这些话谁听了都觉得滑稽嘛,不可理解嘛,简直是闹笑话嘛……”这些说法显然是从唐亚辉那里搬来的,然而孔书记很得意,脖子一仰打出一串哈哈。我心中却梗着一个问题:既然是“闹笑话”,汪德才唐亚辉为什么如此处心积虑?特别是唐亚辉,他叫我慢慢考虑,而他却转身就给陆院长打电话,他的反应为什么这样强烈,为什么这样快?莫非是被我击中了软肋——须知世上既没有无缘无故的强烈,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快……

  孔书记笑了一阵,又把话头一转:“当然啰,你这个同志的基本素质我还是了解的,你是想为党的事业做贡献,对不对?但是既然这样,你首先就要弄清楚组织上需要你做的是什么嘛。组织上需要你做什么呢?是要你把工程搞好,而不是拆工程的台。我们毕竟不是搞文物的,我们是搞经济建设的,搞好工程才是做贡献嘛,对不对?唉,我也听说了,你有个女同学和这件事情有点关系,是不是?可是你这样考虑问题就偏了嘛,动机就不对头了嘛,说到底就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嘛,个人英雄主义嘛……”

  我大惑不解地望着孔书记,孔书记脸色严峻起来:“哎呀,看来你还是没有明白啊!实话跟你说吧,如果你无组织无纪律,再到现场去找什么陈乡长的亲戚,广大群众感情上是接受不了的!有人要砸大家的饭碗,大家对他还能容忍吗?他在这个院当然也就没法呆下去了嘛……”

  孔书记走后,我在阳台上昏昏沉沉地站了半天,心头壅塞着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这种感觉与什么动机不动机、情调不情调、英雄主义不英雄主义毫无关系——我什么动机也都没有,事实上也来不及有,驱使我的只是本能。比之动机,本能要顽固得多。因为本能说不出,也不需要说什么道理,因而它也就不可能被孔书记的大道理所说服。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这样难受呢?想了一阵终于明白了——是“广大群众感情上接受不了”这句话!

  这句话准确地击中了我的痛处。昨天小楚跟其他专业扯皮,我还跟他打过一个比方:我们搞工程设计的不是单人体操,也不是乒乓球双打,而是一支足球队,每个项目都需要十来个专业互相配合,谁也离不了谁,所以我们的职业决定了我们必须有集体荣誉感。然而现在,我作为神泉项目的足球队长,却要把球踢向自己一方的球门,这一球万一踢中,我们设计院就全盘皆输,我恐怕就真的“没法呆下去了”……

  于是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疲倦。

  星星在天上漠然地眨着眼睛,全然不知晓人间的痛楚。昨天它们也曾这样俯瞰着我,那时这苦不堪言的一切还没有发生。现在想来,那种简单、平静、波澜不兴的日子是多么的令人怀念啊!“只有处于极端痛苦的人,才能认识生活无忧无虑的可贵。”巴尔扎克这句话,此刻我是深有体会了。

  也许,还是回到昨天算了?一个人终归要面对现实。而现实又是什么?就是功利主宰一切,吞噬一切,就是人们从思维到意识,乃至到弗洛伊德说的那个潜意识,都浸透利益的盘算,容不下任何别样的情怀。求善、求真、求美,诚实、正直、良知,这些理念伴同我走过了一生,如今却成了傻瓜和另类的代名词……

  一双小手忽然抱住我的大腿。低头一看,华华正仰起圆脑袋眼巴巴地望着我。

  “叔叔,熊到底是好动物还是坏动物?”

  就在这一刻,我所有的犹豫和动摇都消失了。孩子尚且知道分辨善恶,我有什么权利选择混沌?

  还是别拿良心打折扣吧!我对自己说,这东西咱本来就不富余……

  38

  既然是无组织无纪律,当然不可能享受院里的伏尔加,我乘长途汽车赶到神泉县城,剩下的路程只好步行。走到通入厂区的机耕道时,已是饥肠辘辘。

  机耕道旁有家脏兮兮的小酒馆,那是施工队伍进场以后由附近农民紧急开办的,为的是紧急赚取工人老大哥的人民币。我走进去,要了一碗素椒炸酱面。面端来的时候我发现那肉末的颜色相当可疑,正想用筷子剔除,里间的门帘一掀,走出几个醉醺醺的汉子,为首的正是老秦。他沉着脸看了我半天,真眼假眼都一动不动,样子甚是可怕。他走后我有些心神不定,以致忘记剔除肉末,连汤带水统统兼收并蓄了。

  二叔的茅屋仍是铁将军把门。我在工地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跑了一圈,到处都没看到他的踪影。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下来,民工们挥舞的铁锹明晃晃地闪闪发亮,射得我眼睛发花。石灰石库那边传来阵阵喧嚣,夹杂着声声哨音,一群工人正在哨音的指挥下热火朝天地竖立打桩机。明知道文物不在石灰石库下面,但我脑海中还是现出了这样一幅图景:一根根坚硬的水泥桩穿透地下深处一层形如扁担的白色物体,无情地将它们压成霁粉。从昨天起,我便开始下意识地将方步岳发现的文物想象成此种形状,尽管我也不相信古人的骨头会有那么长。

  转了一圈回到二叔的茅屋,看见几个农民蹲在树下聊天。我掏出香烟凑过去,问他们见到陈乡长的二叔没有。

  香烟一递,农民们都很热情,连说带笑地告诉我,二叔今天又跟陈乡长吵了一架,热闹得很哟,差点打起来啰!陈乡长说人家唐总讲了,拆迁的最后期限早已超过,你老人家今天必须搬走,不搬就要拆你房子喽。二叔说老子就是不得搬!陈乡长说二叔我给你磕头啰,你老人家先搬到我那里去住几天嘛,要得不?二叔就吐了他一脸口水,说你狗日的想得安逸!老子今天把门一锁走毬,看你们哪个敢拆我的房子!说完他老人家当真把门一锁走毬,气得陈乡长都要哭啰……

  我问他们知不知道二叔去哪儿了?农民立刻分成两派,一派说他告状去了,另一派则坚持说他是走亲戚。一番争论之后,“走亲戚派”占了上风,但在具体去向上又发生了分歧:有的说他到邻村小舅子那里去了,有的说他进县城看亲家去了,有的说得更远,认为他一定是到嘉平去看女儿。只有一个问题所有的人意见一致:他今晚肯定要回来,因为他养的猪娃子还在到处乱跑,他必须回来把它们关进猪圈……

  一只大皮鞋猛地踢在背上,把我踢了个嘴啃泥。我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发现周围站了一群工人,一个个都吓呆了。独眼龙老秦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指着我,向他们大声吆喝着:

  “来来来,你们都过来给我看清楚,这个人我们公司是不欢迎的,以后你们看见他到工地来就给我轰出去!”

  “你干啥子?干啥子?”欧春桃从人群中挤出来,气愤地朝他嚷着,“你看清楚没有,这是设计院的舒总呀!”

  “管他什么总,来一次老子打一次!”

  “你……”我气得浑身发抖,“你放肆!”

  “娘希屁!你到底走不走?”老秦袖子一掳就要冲过来,却被那个“苏格拉底”包工头笑着抱住了。两人正在厮扭,小刘不知从哪儿突然钻出来,拉起我就走:“舒总,上车回去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甲方打电话通知院里,印院长就叫上我来了……”

  小刘的伏尔加已经停在旁边,印国祥背靠车门,正跟一个人抽着烟说话。那人与我的目光碰了一下,转身便走,我顿时气愤难抑,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这个人就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唐亚辉!他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制止老秦,然而他竟连欧春桃都不如!

  上车后小刘丢开他一贯醉心的领导风度破口大骂:“日他妈哟!简直是流氓!我们到公安局告他狗日的!”

  “哼!”印国祥却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我看有的人以为地球离了他就不转了,嘁!”

  于是小刘一路没再开口。然而他的话已经引起我的共鸣:对!给罗剑云打个电话,反正我报告文物局之前需要先通知他,干脆叫他今晚开上车一同来找二叔,只有老罗才能收拾这帮狗日的!

  下车时发现苗玲正在院门口等着。印国祥朝她问道:“票买了没有?”苗玲点点头,递给我一个信封:“舒总,这是陆院长叫我替你借的差旅费,还有替你买的飞机票,明天中午12点起飞,到时候我安排车送你去机场。”我接过信封转身就走,苗龄又追上来,满脸担忧的神色:“舒总,你没事吧?陆院长今天发了好大的脾气……”

  回家后我立刻拨打罗剑云的电话。他爱人告诉我,老罗出差了,明天下午回来。放下电话时我对自己苦笑:明天下午我已经在乌鲁木齐了。

  两个小时后,电话又响了。我想是不是罗剑云回来了?拿起一听,却是方丽华的声音:“舒雁,今天晚上我想和你谈谈,好吗?”

  我的心跳霎时加快了。“在哪儿?”

  “还是雅韵咖啡厅,二楼。”

  走上咖啡厅二楼,方丽华已经在靠窗的圆桌旁边等着我了。半年不见,我觉得她还是那样美艳照人。

  “舒雁,”她微笑着,习惯地把头一偏,“听说你找到了我父亲发现的文物,是吗?”

  “你怎么知道这事?”

  “唐亚辉告诉我的。”

  “唐亚辉?别提他啦!”我的怒气又上来了。

  “好,咱们不说唐亚辉,先说你。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把这个星期里发现的一切统统告诉了她。她讥讽地一笑:“你发现的就是这些?我看唐亚辉说得一点不错,你的确是异想天开……”

  “你别听他那一套!本来我还觉得没有什么把握,正是唐亚辉反常的表现,加深了我的怀疑。他不但要院里撤我的设总,还非得把我撵得远远的不可!我知道这是汪德才的主意,但他完全可以叫汪德才自己给院里打电话嘛!要是这个电话不是他,而是汪德才打的,我心里也好受一些……”

  “舒雁,”方丽华的笑容消失了,“老实告诉你吧,那个电话汪德才事后才知道,唐亚辉是先斩后奏。”

  我不由得一愣。“他这不是在背后捅我一刀吗!他到底是为什么?”

  “他是为了你的安全!”方丽华一字一顿地说,“舒雁,你完全误解唐亚辉了。这件事情你是当事者迷,他是旁观者清。他知道王家坪没有文物,你是钻了牛角尖,可你自己意识不到。他知道你这样下去很危险,可你还是意识不到。你求过你不要管这件事,你压根儿听不进去,他只好设法让你远离这个地方。然而今天你又去了,他没有办法,只好来找我,让我说服你。”

  我感到脑筋转不过弯了。

  “可是……可是这事没那么可怕呀。唐亚辉倒是说过有危险,无非是失去信任啦,影响前途啦什么的,我现在不已经这样了吗?”

  “你以为他说的危险是指你们院里?”方丽华看着我,眼睛黑幽幽的,“你想过没有,你要是报告了文物局,会使投资人的利益受到多大损失?豪发公司在王家坪征地拆迁三通一平已经花了上千万,加上支付给施工单位的预付款、设备订货的定金,就达到几千万了。这还只是他们现已投入的资金,至于项目预期经济效益将要蒙受的损失,就难以估算了。”

  我暗暗吃惊她对工程情况如此了如指掌,看来她这个建设银行的处长确实不是白当的。想到这里我对她更生爱慕,但我不能不指出她忽略了一个前提:

  “唐亚辉既然知道厂址没压文物,他就应该清楚,我报告文物局不会导致项目下马,怎么可能影响他们的预期经济效益呢……”

  “怎么不可能?项目虽然不会下马,可是文物局一旦介入,建设工期不知要推迟多少天。投资人的资金都是从银行贷来的,连本带息都要靠项目建成之后的经济收入来归还——你知不知道现在的贷款利率有多高?项目推迟一天建成,经济收入就晚一天实现,同时他们还要多背一天的利息,这样下去,很可能形成恶性循环,难以归还贷款……”她顿了一顿,忽然显得疲惫不堪,“你不知道这种事情有多可怕,因为收不回贷款,银行系统有多少人自杀了……舒雁,你不了解这个世界的险恶,有些人为了利益,什么都干得出来,我真怕你出事……”

  “方丽华,我不会出事的。”我像唐亚辉那样大大咧咧地把手一挥,“我又不是马上就去报告文物局,我打算先把情况搞清楚……”

  “舒雁,”她紧张地攥住我的手,眼眶突然红了,“别再管这件事了,好吗?”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我笑了笑,竭力将口气放得很轻松:“方丽华,问题没这么严重吧,你说的投资人不就是汪德才么,他有那么厉害吗?”

  方丽华将手松开,拿起小勺搅动杯里的咖啡,动作有些呆滞,然后她夹了一块方糖放进咖啡杯,这使我看出她真的心绪不宁了。我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你说,汪德才这种人,也值得咱们这样害怕吗?”

  方丽华抬起头来,冷冷一笑:“如果仅仅是一个汪德才,我会这样来劝你吗?汪德才算得了什么?他的公司已经让人连锅端了……”

  “有这种事?”我感到难以置信,“豪发公司的总经理不还是他吗?”

  “但是90%的股份已经被另一家公司吃掉了,只给他剩下了10%。所以神泉项目真正的投资人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

  “我怎么没见过?”

  “那人在浙江坐镇公司总部,你怎么见得到?”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方丽华缓缓摇头,“我只听说这个人的能量比汪德才大得多,也厉害得多。所以唐亚辉才这么为你担心……”

  我困惑地望着窗外万家灯火的城市,心想这波诡云谲的商海风云真是变幻莫测,不知暗藏着多少玄机。

  “可是,万一王家坪真的有你父亲发现的文物呢?”

  “舒雁,求求你,千万不要再去寻找什么文物了!为了这些文物,我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我不能再失去你……”她的眼里泛起泪花,急忙用手绢擦去, “何况,你并没有根据,你不可能查出什么结果,何必钻牛角尖呢?既然你已经把情况报告了院长,你的责任就算尽到了,他也说这个问题不要你管,不要你负责嘛,你就照他说的办,不行吗?”

  “其实我只需要一天的时间就可以得出结果。我只要再去一次王家坪,把你父亲的照片给那个二叔看一看,就知道该不该报告文物局了。”

  “舒雁!”她情急地叫了一声,“千万不要再去那个地方!”

  “我想去也去不成喽,”我苦笑一下,“院里叫我明天出差……”

  “出差?去哪儿?”

  “去新疆。我想这也是唐亚辉的安排。我总有一种感觉:唐亚辉好像在王家坪发现了什么……不行,这事不能就此罢手!明天我把照片交给卓娅芳,叫她替我去找一下二叔……”

  “你怎么能这样做呢?”方丽华愤然打断我,“你这不是叫他们夫妻吵架吗?何况这事是有危险的,你把人家卓娅芳扯进来,合适吗?”

  “那怎么办?”

  她想了一下,口气缓和下来,“要不这样吧,我替你去找一下那个二叔。毕竟是我父亲的事情,再说我可以开车去,比卓娅芳方便得多。你到新疆以后给我通个电话,就知道结果了。”

  “那我回家把照片取来……”

  “你呀!”她剜我一眼,“真是让牛角尖给弄糊涂了!父亲的照片我有一大本,还用得着你回家去取吗?”

  39

  唐亚辉也好,陆院长也好,其他想把我打发到新疆去的人也好,恐怕他们谁都料不到会发生这样一件事:当我在候机厅排队换登机牌的时候,忽然听到播音员叫前往乌鲁木齐的旅客请注意,她抱歉地通知我们,由于气候原因,这次航班取消了,叫我们改乘明天同一时间的航班……

  排队的旅客顿时悻悻然。两个东北大汉对着大喇叭骂骂咧咧:啥气候原因?骗鬼去吧!明明是看今天机票没卖够,跟明天的航班合并个屁的了!一位戴眼镜的先生则谈起了美国的航空公司,对国内外差距之巨大表现出深切的忧虑……

  回家放下行李,跑到对面的“加州快餐店”吃了一碗加州牛肉面,就到了下午上班的时间。向所有表示惊讶的人解释了去而复返的因由之后,我在办公室独自枯坐,考虑怎样打发剩余的半天时间。10分钟后我拿定了主意,回家取了方步岳的照片,匆匆赶往长途汽车站。

  机耕道的小酒馆门前停着一辆大卡车,上面堆满破旧的家具和农具,活像装了一车垃圾,几头小猪从垃圾堆下伸出鼻子,朝着西垂的夕阳不安地尖叫。走进酒馆的时候,我谆谆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忘记剔除肉末,接着就听到有人叫我:“舒雁,你来得正好!快坐快坐,坐下来一起吃!”

  原来是陈长生,正和两个陌生人围着一张方桌吃饭。那两人都将一只脚抬起,很有气势地踩在长凳上,看见我又一齐放下来。陈长生向我介绍说,这是乡里的马文书,这是我们的司机小牛,他们两位今天帮了我的大忙。坐下后我听明白了,所谓“大忙”就是帮他将二叔的家当装上门前那辆卡车,运到他家里去。我问二叔怎么没来吃饭,陈长生摇头叹气:“他咋个会吃我的饭嘛!他看到我来给他搬家,就跟见到仇人一样,跳起脚吼了一阵,就跑去找唐亚辉了。”

  “他找唐亚辉干什么?”

  “还不是说他那一套,啥子神王爷的骨头白花花啰,扁担那么长啰……”马牛二位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陈长生继续对我说:“唐亚辉也有办法,把他老人家稳在屋里轻言细语哄了半天,同时叫民工赶快动手,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的房子拆啰……”

  “陈乡长,”小牛边笑边说,“你二叔出来看到房子不在了,硬是气安逸啰!”

  陈长生似乎有点愧疚,连声说:“我又有啥子办法?我又有啥子办法?不过他老人家走的时候也想得过,人家给了他二百块钱当路费。”

  “你二叔走啦?”我大吃一惊,筷子上的鱼香肉丝掉了下来。

  “刚刚走一会儿。他跟唐亚辉说他幺儿子在重庆当兵,唐亚辉就劝他到重庆去看幺儿子,给了他二百块钱,还喊建筑公司运砂石的汽车把他送到火车站。”

  我顿时感到鱼香肉丝一点不香了。唐亚辉,你小子又抢到我前头了!看来我今天白跑了一趟,还是赶快到县城找个旅馆住一夜,明天早晨赶回去乖乖地上飞机走吧……

  “原来他老人家得了二百块钱嗦?怪不得走的时候他再也不说见到神王爷的坟啰!”小牛做了个鬼脸,三人都大笑起来。

  “说不定他真的看见了什么呢?”我说。

  “不可能,不可能!”陈长生将筷子一阵乱摇,“乡里的几个领导都跟他说了,你老人家要是真的见过,就把神王爷的坟指出来给我们看嘛,他又说想不起是哪个地方了,只记得是在别居院坝后头……”

  “什么别居院坝?”

  “就是我以前读书的小学嘛。”

  “你的小学不是叫王家花园吗?”

  “舒同志,你不晓得,”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马文书笑眯眯地开口了,“王家花园只是我们的叫法,王家人自己的叫法是别居。他们花园后面有道围墙,弯弯曲曲的相当别致,围墙中间有个圆不溜楸的门洞,门洞上方用碎瓷片贴的就是‘别居’这两个大字。”

  马文书摇头晃脑,透着一种乡村知识分子特有的见多识广劲头,于是我向他客气地笑笑:“马文书,我想请教一个问题:此地有没有一个叫做‘必香居’的院子?”

  陈长生听我旧话重提,显然不感兴趣,就叫老板结帐。马文书却很认真地反问我是哪三个字。我掏出笔记本,把这三个字写出来,他立刻大摇其头。我又说:“马文书我再请教一下,其他地方有没有什么房子曾经叫做‘必香居’,比如说王家另外那处住宅……”

  “王家别无住宅,”马文书文绉绉地说,“仅此一处而已。”

  “可是我想,王家既然把这所住宅称为‘别居’,”我边说边在笔记本写出“别居”二字,“那就说明这不是他们的正宅,因此他们应该还有另外一处住宅……”

  “不对不对,那两个字不是‘别居’,应该念作‘必居’,我们这儿的方言总是把‘必’说成‘别’,倒真的成了‘念别字’啰,哈哈哈……”马文书幽了一默颇为得意。

  “必居?就是‘必香居’的首尾二字?”

  “‘居’嘛,倒是这个‘居’,然而那个‘必’不是这样写的。那个字很少见,是很香的意思——我们这里一年四季山花烂漫,香气扑鼻嘛,所以王大学士给他的花园起了这么个名字。我想一下那个字怎么写……”他握着笔想了半天,直到陈长生和小牛坐进了驾驶室,还是没有想起来。于是我很礼貌地向他说多谢多谢,他同样礼貌地向我说不谢不谢,挤进驾驶室后,还回过头来向我友好地挥手告别。

  假如他挥过手就随车而去,后来的事情便不会发生,我今天也不会坐在这里续写这本笔记了。然而他突然跳出驾驶室跑回来,抓起笔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一个笔划很多的怪字。“就是这个字!”他说,带着一种大功告成的欣然。

  卡车呜的一声,载着尖叫的小猪消失在暮色之中。我看着马文书匆匆留下的那个字,觉得他如此诲人不倦未免有点多余,不禁暗暗发笑。笑着笑着,心里别地动了一下。我埋下头,又将那个字仔细端详一阵,然后猛地跳了起来,把店老板吓得直眨眼睛。

  马文书写的那个字是“馝”。王家花园那道波浪形的围墙上,碎瓷片贴的两个字便是“馝居”。这两个字必然是从右向左横向排列的——“馝”在右边,“居”在左边。方步岳如果看见这两个字,便会照样写在图上。这就是说,他在“藏宝图”上写的可能不是三个字,而是两个字,只不过我将“馝”拆成两半,当成“香”和“必”两个字,于是从左到右念成了“居香必”,从右到左就念成了所谓的“必香居”。

  所有的线索都聚焦了——“必香居”就是陈长生的小学!王家坪肯定压了文物,必须赶快报告文物局!而且必须连夜回去报告,否则就赶不上中午的飞机了。我看看手表,7点35分,长途汽车早就没有了。怎么办?唯一的办法是给罗剑云打电话。

  老板见我仓皇四顾,眨着眼睛问我是不是找茅房?我说我找电话。老板马上眉开眼笑,说电话我这儿就有,不过打一次要……我掏出一张大票递过去,他便喜滋滋地从柜台下面端出一部油腻腻的电话机。

  电话一通我就大叫起来:“请问市公安局的罗处长在不在?”

  “我就是。”

  “老罗,我找到‘必香居’了!”

  “在哪儿?”

  “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咱们见面再谈吧。我着急的是那个地方正在施工,我今天晚上必须赶回嘉平报告文物局,请文物局紧急下令停工。你能不能开车来接我一下?”

  “你在什么位置?”

  “神泉县,后山乡……”

  “这个地方我知道,你在乡政府等我,我马上去……”

  啪!背上突然挨了一巴掌,把我打得一个趔趄,摔出去老远。

  “娘希屁!”独眼龙老秦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在面前,狂怒地将电话机一脚踩扁,嘴里咆哮着一些听不懂的浙江话,大意是“老子打死你”之类。幸亏“苏格拉底”跟即从里间跑出来,将他一把抱住。接着又出来几个人,连推带拉将老秦架走了。店老板捧起电话看了一下,捶胸顿脚哀叫起来,将我死死拽住。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这些钱肯定远远超过了电话机的价值,因为店老板立刻又变成了和气生财的生意人。当我问他乡政府怎么走的时候,他笑容可掬地告诉我,顺着河边抄近路过去,一会儿就到了。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我有些后悔,因为店老板的笑容使我明白自己当了冤大头。但是冤大头既已当了悔也没用,于是我的思绪便转到了文物局文物局那帮老兄听说我不但发现文物在王家坪,还能指出确切位置,一定掩饰不住他们的惊讶,然后我就谦逊地把话岔开,轻描淡写地说……轻描淡写地说点什么呢?我在这个问题上思考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一个事实:就爱虚荣、假谦虚这两点而言,人到中年的舒总和那个少先队员舒娃并没有什么差别。

  然而假的也罢,真的也罢,舒总仍将表现得很谦逊。他八成会看看手表:哟,我得出差了,就这样吧,反正文物就在露天堆场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恰好是方步岳画出的两条直线的相交点……想到这里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大问题:你凭什么说文物是在这两条直线的相交点上?

  我心里一震,头上冒出汗来,被乡间的夜风一吹,冰冰凉。

  是呀!文物怎么可能恰好在两条直线的相交点呢?这种“恰好”的事情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发生,那就是有人首先找好4个基准点,将它们连接成两条相交的直线,然后在那相交之处埋藏东西。但是方步岳当时并不是这样做的。他没有必要先将文物发掘出来,然后又埋在另外一个地方,他只是将文物留在原有的位置而已。这个位置是“天生的”,水井、石碑、五角亭以及“馝居”的那个墙角,这四个参照点的位置也是“天生的”,方步岳需要做的,仅仅是将这四个参照点与文物所在的那个点用直线连起来而已。因此,他画的应该是四条直线,不是两条,更谈不上什么相交点!

  天哪,幸好在最后一刻发现了这个漏洞,不然舒总在文物局就要闹大笑话了!

  我静下心来,将方步岳的“藏宝图”回想了一下,忆起自己曾经有个印象:图上那两条所谓的“直线”都不是直的,而是在黑三角那里折了一个角度,以致我每次看到都觉得不顺眼,以为他是用一个很短的三角板画了两次才拼成这个样子的。现在看来是我没动脑筋,正如我早就发现图中那个“香”字与“必”靠得很近而与“居”离得较远,却没有想到它们会是两个字而非三个字一样。其实他画的本来就是四条线,这四条线的交汇点才是文物所在的位置。而这个点有可能并不在露天堆场。

  现在的课题,就是在去文物局之前,预先在总平面图上找到这个交汇点。办法倒很简单——分别以四个基准点为圆心,以它与文物的距离为半径各画一条圆弧线,四条弧线的相交处便是文物所在地。圆心的位置是清楚的,至于半径,当然就是方步岳写在图中的那些数字,然而……然而他妈的!我那张图已经被唐亚辉撕了!我大学毕业时依靠回忆追记那张图的时候,就只记得图中有四个三位数,却记不清每一个的具体数值,现在当然更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幸而罗剑云已将原图交到文物局,明天可以请他们把原图拿出来,当场确定文物位置。这样舒总的睿智形象当然会减色不少,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唐亚辉这小子净干些没名堂的事情……

  现在的课题,就是在去文物局之前,预先在总平面图上找到这个交汇点。办法倒很简单——分别以四个基准点为圆心,以它与文物的距离为半径各画一条圆弧线,四条弧线的相交处便是文物所在地。圆心的位置是清楚的,至于半径,当然就是方步岳写在图中的那些数字,然而……然而他妈的!我那张图已经被唐亚辉撕了!我大学毕业时依靠回忆追记那张图的时候,就只记得图中有四个三位数,却记不清每一个的具体数值,现在当然更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查看那张图了!幸而罗剑云已将原图交到文物局,明天可以请他们把原图拿出来,当场确定文物位置。这样舒总的睿智形象当然会减色不少,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唐亚辉这小子净干些没名堂的事情……

  然后我觉得有些不对头: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有见到一点灯光?应该找个人家问一下路。我举目四望,看见左前方有片黑魆魆的竹林。有竹林就有人家,于是我踏上水田中间的田坎,向竹林走去。刚走几步,前方突然响起凶猛的犬吠。我吓得魂飞魄丧,正想返身回去,一条大狗已从竹林蹿出来,在田坎那一端与我对峙,使我进退两难。前进当然是不可能的,但若转身返回,狗从后面追来岂不是更可怕?最后我选择了威慑战术,壮起胆子大吼一声,同时做了个弯腰捡石头的动作。那狗躲闪一下,随即以更凶猛的吠声回应。我再次大吼,弯腰。它再次躲闪,回应。几轮对抗之后,对面没了声音。我正在想它是不是缩回去了,忽见田坎上有团黑忽忽的物体向我奔来。于是我,部属甲级设计院的副总工程师,技术职称评审委员会委员,优秀工程设计二等奖荣膺者,若干篇学术论文的作者,两本俄文和一本英文小册子的翻译者,丢弃了一切战略战术,在漆黑的田野上亡命狂奔!

  不知跑了多长时间,最后我发现后面没有狗在追,而自己正站在一条柏油马路上。惊魂初定之后,我认出这就是下午走过的马路,只是不知乡政府是在何方。正在不知所措,远处传来马达的声音,一辆汽车亮着前灯飞驰而来,开到我面前忽然停下了。我认出这就是建筑公司那辆墨绿色的越野车,随后看见车里下来一个人,手揣在衣兜里向我走来,粗声粗气地叫了一声:“姓舒的!”

  我一下子愣住了——又是独眼龙老秦!

  “姓舒的,跟我上车!”

  “你要干什么?”我的恐惧不亚于面对那只大狗。

  “少废话,上车!”他把手从兜里掏出来,举着一个东西指着我。在看清楚以前,我已从他的姿势感觉到那是一把手枪。

  “老秦,你干什么?”汽车开来的方向突然跑来一个人,气喘吁吁地大叫。我听出这是唐亚辉的声音,不禁一阵欣喜。

  “别别别!老秦,别这样嘛!”唐亚辉大步奔过来,把老秦的手摁下去。

  “你少管闲事!”老秦用肩膀推开唐亚辉,把枪举起来,又被唐亚辉摁下了。

  “老秦,你这是干什么?事情还没到这一步,让我来跟他说。”唐亚辉焦急地将面孔转向我,摁着老秦的那只手却没有松开。“舒雁,你一定要听我一句话。事情到了现在这一步,唯一的办法是你做个承诺,承诺你以后再也不管我们的事,也不对任何人说出今天的事情。舒雁,你就给我们做个承诺吧,承诺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你给老子滚开!”老秦一掌将唐亚辉推出老远,朝我把枪一挥:“快上车!识相点!”

  唐亚辉冲上来,抓住他的手,气急败坏地说:“老秦你不要胡闹,他也不会跟你上车的……”

  “不上车也行!”老秦狞笑一声,飞起一脚将唐亚辉踢翻,然后举枪向我瞄准。我不错眼珠地盯着那黑乎乎的枪口,绝望地感到自己和死神面对面了。

  “舒雁快跑!”唐亚辉撕裂嗓子大吼一声,狮子般一跃而起,死死抱住老秦,两人扭成一团,滚进了路边的水沟。就在这时,那辆越野车呜的一声突然发动,两道雪亮的灯光朝我直逼过来。我下意识地一闪,越野车与我擦肩而过,然后它在马路上一退一进地掉过头,朝我猛冲过来。我跳到大树背后,躲过它的冲击,趁它忙于再次掉头的时候拔脚狂奔。越野车掉头以后,加快速度追上来,马达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心里越来越恐惧……突然间,一辆小车疾驶而来,嘎地来了个急刹车,一个身着警服的魁梧身影跳出车门。越野车也不减速,从他身边一擦而过,转眼之间就跑得没影了。

  当我看清这个警察就是罗剑云时,全身骤然没了力气。罗剑云把我扶上车,一踩油门,伏尔加越过唐亚辉与老秦扭打的地方向前飞奔。我急得大叫:“老罗,往回开!”

  “舒雁,‘必香居’在什么地方?”老罗笑着问我,并未减速。

  “老罗,快开回去救唐亚辉!”

  我下意识地去抓方向盘,被老罗一把推开了。

  “快说,‘必香居’到底在什么地方?”老罗的口气急切起来。

  我隐隐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枪响,不管不顾地狂喊起来:“唐亚辉有危险!你怎么还不开回去?你到底怎么回事?”

  “好,这就开回去,你先把安全带系好……”老罗说。我拿起安全带往身上套,忽然闻到一股甜甜的闷人的气味,紧接着,一个柔软的东西捂上鼻子,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40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方丽华却在河那边,我看不清她的眉眼,但看得清她的神情,她的神情很焦急,我明白她在叫我过去,可是我的手被大树紧紧夹住,怎么也扯不出来……她头上那座陡峭的石壁突然咧开嘴巴:“危险,危险……”声音沉沉的,就像滚过天边的闷雷……

  “……危险,相当危险……”雷声隆隆作响,“我们已经相当危险……你们内部一定有公安局的线人……”

  我感到昏昏沉沉,腾云驾雾一般,雷声却渐渐变成一个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我从省厅那边打听到,有人提供过一条情报……”

  我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

  “我什么时候去过什么荒坝子?”一个女人的声音,很清楚,不像是梦……

  “荒坝子就是博物馆。荒坝子是解放前的地名,你当然不知道。可是那条情报说的是荒坝子。”男人的声音有点闷,似乎是从隔壁传过来的,“他肯定是个老嘉平人。五十年代在嘉平还有人把博物馆叫做荒坝子,1960年以后就绝对没有人这么叫了。所以这个人起码1960年之前就在嘉平了,不可能是以后才来的……”

  这声音好熟悉……怎么像罗剑云?然而声音模糊起来,渐渐消失了,我又感到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恍惚听见有人在用外语交谈。英语?俄语?德语?有点像日语,听不懂……还是叫他们说英语吧,Do you speak English ?奇怪,他们怎么不理我?怎么还说日语?我一着急,醒过来了,感觉出自己是躺在一个硬邦邦的平面上,左手被一个冰冷的东西套住了手腕,那是一只手铐。知觉一恢复,汽车里的一幕便浮现出来,于是我明白我是被人麻醉了,而这个人就是罗剑云!罗剑云原来是内奸,狗日的!而我是个大傻瓜……

  “舒先生!醒醒!醒醒!”这次听清楚了,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我刚才听到的对话应该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觉,罗剑云就在这里……

  几里哇啦,一个粗哑的声音说。我刚明白这不是外语而是广东话,就被人拦腰踢了一下,只好睁开眼睛。一个女人正俯着身子看我,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面孔,使我看不清楚。

  “把舒先生扶起来,轻点!”那女人说,旁边一个人冒出一句短促的广东话,正是刚才那个粗哑的嗓门。这家伙的脸也背着光,但我从那颗光头上认出他是老金。他蹲下来解开手铐,将我拉起,粗暴地摁在椅子上。

  “给舒先生倒杯水,快点!”那女人把长发往后一甩,于是我看清了,她就是方丽华在龙眼包子店指给我看的那个女人。想起方丽华我心里一阵刺痛,方丽华当时就察觉出这个女人不对劲,她总是那么聪慧过人,可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倒水的人是邢明光,他将杯子递给我时一脸讥讽的神色。女人却拉过一张椅子在我面前坐下来,作诚恳的促膝谈心状:“舒先生,让你受惊了,不好意思得很啦。我就是你想见的欧小姐,彼特龙公司的代表。今天请舒先生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谈一笔生意啦……”

  我四处看了一下,这是个类似集体宿舍的小房间,天花板上吊着一盏没有灯罩的白炽灯,下面是几张钢木桌子,靠墙摆着两张铁床,刚才我的左手就被铐在其中一张的床脚上。屋里只有这三个人,没有见到罗剑云。不过我不抱任何幻想,我知道光是一个彪形的老金我就难以对付,何况还有个邢明光。我还知道,无论他们想谈的是什么生意,我都没法合作,因此我必死无疑,除非他们中间真的有个公安局的线人。然而这三个人都不可能,他们连嘉平话都不会说,更谈不上什么老嘉平人了……

  “我开门见山吧。方步岳的图,虽然舒先生不肯合作,我们也到手了。现在我们只想请舒先生告诉我们,文物在什么地方?只要舒先生说出来,我们马上把你送回去,还有这些钱,也都归舒先生啦!”她从脚下提起一个手提箱,放在膝上打开,让我看里面的钞票。

  我把脸扭向竖着铁条的窗户,看着窗外冰冷的月光。人固有一死,或快如闪电,或慢如凌迟,这个问题我已经在电视机前多次想过——每次都是看到革命者落入敌手的场面时想起的。我的想法很明确:最可取的死法是一枪毙命——既痛快,又硬气,照样算得重于泰山……问题是这帮家伙有没有枪?国外的黑手党都是用枪,可他们不是黑手党而是土包子,要是他们没有枪只有刀,用刀来一点一点卸我的零件,那可就惨了!于是我充满恐惧,并且很想抽烟……

  “舒先生不要到处看啦,这个地方是不可能逃出去的。何况他们两位也不会答应!”欧小姐朝邢明光和老金使个眼色,那两个家伙便各自从身上掏出一个家伙,带着威胁的意味拍在桌上。我看见那是两把手枪,竟然有点高兴。

  “说话啊,你不是挺能说吗?怎么哑巴啦?”邢明光两手叉腰,冷笑着说。我开始盘算怎样才能激怒这小子,让他向我开枪。

  “王八蛋!”

  “你他妈还敢硬!”邢明光气势汹汹地走上来,被欧小姐喝住了。

  “舒先生,不要生气,想开一点啦。”她递给我一支烟,我接了,欧小姐高兴起来,给自己也点上了一支,“舒先生你看,这个地方荒僻得很,你就是死在这里,也没有人知道的。可是你死了,方步岳发现的文物就永远没人知道,永远不能见天日了,那可是国宝呀,你不觉得可惜吗?……”

  我贪婪地盯着桌上的手枪,心里冒出一个好主意,遗憾的是它离我太远,中间还隔着这个女人。

  “……还不如与我们合作算了,”欧小姐笑容可掬,“现在能够挽救这些国宝的,只有我们彼特龙公司啦……”

  “我考虑考虑……”我站起来沉思地踱步。

  “这就对了嘛,我的舒总!”邢明光油腔滑调地说,与欧小姐交换着眼色,老金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那样子比老秦还凶险。

  “舒总你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邢明光也拉把椅子坐下来,得意地翘起二郎腿晃晃悠悠,“大道理小道理欧老板都给你说透了,你说她说得对不对?”

  “说得对……”我一个箭步扑向手枪,刚刚到达桌边,便感觉到一个很硬的东西重重地砸在后脑上……

  再次醒来时,又躺在水泥地板上了。后脑勺疼得要命,耳边一片嘈杂,那是脚步的声音,夹杂着几里哇啦的“外语”对话。悄悄睁了下眼睛,发现自己是躺在桌子旁边的阴影之中,左手被铐在桌腿上。两双脚在身边走来走去,一双穿着布鞋,几乎悄无声息,另一双却是大皮鞋,震得我脑袋发晕。闭着眼睛听了一阵,始终只有两个人的声音。一个属于大皮鞋,粗哑刺耳,毫无疑问是老金。这家伙一向沉默寡言,这会儿却如此喋喋不休,屋里的噪声几乎全是他弄出来的。可是另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不像邢明光,更不是罗剑云,是谁呢?

  一只脚碰了我一下,这回我学乖了,纹丝不动。说话的声音远去后,我将眼睛眨了一下,正好看见那人的面孔,心里霎时一亮——此人正是“文物专家”宋老师。尽管他现在说的是广东话,但他毫无疑问是嘉平人,而且是“出土文物”级的老嘉平。他既然将“商业场”说成“劝业场”,完全可能把“博物馆”也说成“荒坝子”。可是,他这么一副瘦骨伶仃的身板,能充当公安局的内线么?

  老金和宋老师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一轻一重的脚步声轮流经过身边,远了又近,近了又远,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我躺在地上越来越难受,苦恼地感到一个人装死躺下并不难,难的是长时间伪装昏迷,一贯的不眨巴眼皮,一贯的不改变姿势,肌肉发酸也不改变,身上痒痒也不改变,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啊……然后感觉到有人正在俯下身子看我,胃里立刻一阵痉挛,突然之间,右手触到一个薄薄的金属片。这时老金几里咕噜嚷了一声,宋老师在我头顶上方回答,我才知道俯身看我的是他。我悄悄摸了摸那金属片,是个小小的钥匙——手铐的钥匙!我马上明白了:这是宋老师给我的,他果然是公安局安插的内线!

  我睁开眼睛,看见宋老师已将老金拉到房间另一端去了。我用右手捏着钥匙,一点一点地移向左手。手铐的眼子太小,钥匙半天没捅进去,我不得不翻过身子去认真对付,好在宋老师完全挡住了老金的视线,那家伙毫无察觉。手铐终于“卡哒”一下打开了,我躺在黑影里揉着手腕,冷眼观察老金的动静。屋里的阶级力量对比是二比一,如果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去……然而宋老师却突然打住话头,侧耳倾听一下,匆匆拉开门出去了。

  宋老师刚走,老金就拔出手枪,轻脚轻手向我走来,我不由得一阵战栗,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老金猛地拉开房门,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出去了。

  机不可失!我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脑袋被桌子狠狠碰了一下,我顾不得疼痛,跌跌撞撞地扑出门来。门外空无一人,面前是个楼梯间,一道楼梯通往下面,一道楼梯通往上面。整个楼里都是杂沓的脚步声和乱哄哄的嘈杂声,就像发生了地震。我的第一反应是朝楼下跑,跑到转弯处,忽见老金的身影在下面走廊一闪而过,于是赶紧返身往上跑。楼梯的尽头是一扇小门。推门出来,发现到了屋顶。不远处有个人影,在微弱的的天光下,我辨认出那是宋老师的背影。我走过去,轻轻碰碰他的手肘,他猛一转身,同时飞起一脚,我还没明白过来,就滚出了屋顶的边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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