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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咖啡色的日记(第二部 7-9)

  7

  第二天午饭时,在食堂里遇到小左,我便问他要《祖国颂》的底稿。小左愣了一下,说:“印书记要去了。”

  “哪个印书记?”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们的辅导员印国祥嘛。国庆节以后,老王调到机械系去了,印国祥不是就当了咱们系的团总支书记吗?”

  “喔——,”我想起来了,继而又问:“他把《祖国颂》要去干什么?”

  小左面有难色,看了看周围拥挤的人群,吞吞吐吐地说咱们出去说吧。两人端着搪瓷饭盆来到食堂外面,找了个相对清静的墙根,模仿河南人就餐的姿势蹲了下来。小左苦笑着说:“系学生会的工作现在归印书记管了。他一接手,就说我们的节目内容有问题……”

  “有问题?”我吓了一跳,“有什么问题?”

  “他也没具体说,只是把底稿要去了,还叫我写检查……”

  “小左!”我一激动,手里的饭盆顿时倾斜,豆腐熬白菜连汤带水溢出来,撒了我一脚背,“这个检查你不要写!《祖国颂》是我写的,有问题也应该由我负责,跟你没有关系嘛……我今天就去找印国祥说清楚!”

  “别别别!”小左手中的馒头一阵乱摇,“他根本不知道《祖国颂》是你写的,你何必自找麻烦,非要替我来写这个检查呢……”

  “我倒不是想要替你写检查。”我说,“我还不知道《祖国颂》到底有什么问题呢,这个检查怎么写?”

  “就是嘛!”小左满脸委屈,“我也挺纳闷的。按理说,既然老王看了我们的节目都说很好,《祖国颂》就不应该有什么问题嘛……”

  午饭以后我立刻去找印国祥。路上将《祖国颂》逐字逐句回忆了一遍,实在想不出哪句话有问题,于是百思不解。直到一年以后,学校里的政工干部在文革中分成几派,不遗余力地互相大揭老底,我们才明白了此事的个中奥妙。

  奥妙就在于老王说的那句“很好”。

  原来印国祥与老王一直面和心不和,只因老王是团总支书记,比他高半头,他不得不忍让三分。可是老王并不领情,临调走时还对人说印克思咋咋呼呼没水平,使他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因此他接任团总支书记后的当务之急,便是从前任的工作中找点问题出来,以证明自己的有水平,以及老王的没水平!他想起老王曾经当众说过《祖国颂》“很好”,便将底稿要了去,并且迫不及待地叫小左写检查,以便将那“问题”板上钉钉。至于检查什么问题,由于他对《祖国颂》的内容毫无印象,自然无法当场明示。不过他知道,诗歌这类东西具有极大的“可分析性”,怎么分析都可以——既可以说它没有问题,也可以说它大有问题,因为问题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肯去挤,总是会有的。而当我走进他住的房间时,他已从海绵里挤出了水,胸中正激荡着复仇的快感,以及大张挞伐的豪情。

  我还是按老习惯叫他老印。我说:“老印,听说你因为《祖国颂》的事情叫左爽之写检查,是吗?”

  “是啊,怎么啦?”印国祥眼里闪过一丝警觉的神色。

  我继续陪着笑脸:“其实《祖国颂》是我写的,跟小左一点关系都没有。”

  “嗯?”印国祥的眉头皱起来了,“他可不是这样说的啊。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我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一遍。印国祥听明白了,手捂茶缸子望着窗外,冷冷地说:“那你们两个都要深刻检查。”

  我打算先将小左开脱了再说。“这事小左根本没有责任,他的检查是不是可以免了……”

  “不行!他非检查不可!他现在是系学生会的部长了,工艺系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他不写检查怎么行!而且,”印国祥把茶缸子一顿,“他还欺骗组织!我找他谈话的时候,他说这篇东西是他自己写的,千方百计包庇真正的……”

  我很想知道在他看来我属于“真正的”什么,屏息敛气等着他说下去,然而他端起茶缸子喝了一口以后,却转换了话题:“左爽之的问题以后再说,现在先说你的问题。你今天能够主动来承认错误,这个态度还是好的,不过你写的这篇《祖国颂》,问题也是严重的,可以说非常严重,这个问题你不能回避,必须深刻检查!”

  “可是……”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检查什么问题呢?”

  “什么问题?”他冷冷一笑,哗地拉开抽屉,拿出几张钉在一起的横格纸——正是我的手稿。他用两根手指拈起纸页翻看着,一面说:“你看你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什么大江奔流啊,鲜花灿烂啊,什么春风啊,白云啊,雪山啊,蓝天啊……”

  我以为他在这些蓝天白云中间发现了什么性质严重的用词不当之处,诚惶诚恐地等着他点出来。但他翻了一半就将诗稿朝旁边一扔,表示不屑一顾,然后带着痛心疾首的表情对我摇头:“通篇全是这些玩意儿!除了这些东西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那就是并没有什么不当之词了!我心头一松,对他的痛心疾首便更加莫名其妙了:“老印,我这是……这是歌颂祖国壮丽河山嘛,这有什么问题吗?”

  “唉——”印国祥沉痛地叹了口气,以示语重心长,“这些东西不是不可以写,但是你只写这些东西,这就有问题了。什么问题呢?我给你归纳了十二个字,这就是——”他郑重地竖起食指,一字一顿地说,“只讲大好河山,不讲阶级斗争!”然后他两手一摊,眉宇之间露出一丝惬意,“这不就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吗?”

  我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禁大感委屈:“这算什么问题?《祖国颂》篇幅有限,我总不可能把什么都写进去吧?再说排练的时候老王看过,他也没说有什么问题嘛……”

  “他?”印国祥猛地站起,“他说没问题就没问题了吗?嗯?那我问你,资产阶级也歌颂壮丽河山,修正主义也歌颂壮丽河山,你这篇东西跟他们有什么区别?”

  我目瞪口呆,印国祥立刻替我作了回答:“答案很清楚——没有任何区别!”然后他一个急转身,迈开大步在房间里走起来,边走边说,“因为苏联现代修正主义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抹煞阶级斗争,宣扬阶级调和,否定无产阶级专政……”

  我见他扯到齐齐哈尔以北去了,试图进行分辨,然而为时已晚。印国祥已经激昂起来。他脚下越走越快,眼睛望着空气,手里打着激昂的手势,仿佛在同某个看不见的隐身人辩论,嘴里滔滔不绝密不透风越说越起劲,于是我就彻底丧失了说话的机会,只感到“印克思”这个绰号确实起得有水平。

  他说:“而我们在这篇《祖国颂》里,同样看不到现实生活中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看不到怎样加强无产阶级专政,看不到千万不能忘记阶级和阶级斗争的重要思想……”

  他问自己:“这篇《祖国颂》颂的到底是什么?”

  他回答自己:“事情很清楚,它颂的是一种不折不扣的修正主义思想情调……”

  他又问自己:“这种东西的出现,难道是偶然的吗?”

  他立即断然否定:“不!决不是偶然的!这是和苏修一唱一和,鼓吹的是一个调子……”

  他提出了又一个问题:“这种现象,难道不正是青年学生中修正主义思潮影响的典型表现吗?”

  他进一步补充:“……同时也是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一种典型表现……”

  他深刻地指出:“……归根结底是灵魂深处的资产阶级世界观在作怪……”

  他上升到新的高度:“……因此这本身就是一种阶级斗争的反映……”

  最后桌上的闹钟响了,印国祥想起我该去上课,才结束了与隐身人的论争,令我回去好好考虑,明天必须将检查交来。

  那天晚上,我坐在图书馆里心乱如麻。一开始的初衷,是打算随便写篇检查应付一下,主要目的是想解脱小左的责任。提起笔来一想,才发现这个目的是无法达到的——无论我怎么写,印国祥都会用我的“问题”来追究小左。何况印国祥的逻辑我根本无法理解——他不是说《祖国颂》里面有个什么什么东西是错误的,他说《祖国颂》的错误在于它里面没有什么什么东西。没有东西怎能算错误呢?所以我认为印国祥所说的那些“错误”都是子虚乌有。要是照他的调子来上纲,未免太歪曲事实,太违背良知。但是不照他的调子,又实在找不出还有什么“错误”可以上纲,如果硬要找的话,大概只能从语法错误、错别字和病句方面来考虑了。那天晚上我有了一个比较文化学领域的重要发现——中国的上纲与西方的黑色幽默原来是惊人的相似!

  直到晚自习结束,我面前还是白纸一张。最后我把心一横,决定干脆不写了。管他的!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我一把抓起那张白纸扯个粉碎。抬起眼睛寻找废纸篓的时候,看见方丽华吃惊地站在面前。

  “舒雁,你怎么啦?”

  “出去说吧。”

  出来以后,我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她听了有些担心:“舒雁,你跟辅导员这样硬顶,是要吃亏的。”

  “这个我也知道。”我解释说,“其实今天晚上我一直在说服自己写篇检查算了,可是没办法——这种违背良知的东西,我想写也写不出来……”

  “是吗?”她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你怎么和我想得一模一样?”

  “怎么?是不是也有人叫你写检查?”

  “不是写检查,但是对我说来,也是个无论如何写不出来的东西……”

  “什么东西?”

  这时已经到了应该分手的路口,她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好啦,我该回去啦,明儿见!”

  她的笑容中有种苦涩的味道,我觉得心上被划了一下,便追问道:“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告诉我吗?”

  她已经朝9号楼的方向开始移步了,听见我的追问,又转过身来:“今天既然说到这儿了,我就顺便告诉你吧,省得以后你会吃惊。我进大学以来,从来没写过入团申请书。”

  我的确吃了一惊,大概脸上也表露出来了,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嘲笑地闪了一下:“没想到我是这样一个落后分子吧?”

  说完她一个转身,撇下我匆匆而去,瞬间就消失在迷蒙的夜色之中了。

  8

  “亲家母,你坐下,咱俩拉拉知心话……”卢秋生哼着家乡的梆子戏走进寝室,正好听见杨永远向楼自清发难:“楼自清,老实交待,昨天晚上又梦见哪个女生了?”

  楼自清知道杨永远是在诈他,面不改色心不跳:“胡说!本人一向遵守纪律,根本不可能做那种梦。”

  “遵守纪律就不做梦啦?”谢天浩把眼镜向上一推,笑嘻嘻地说,“吾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也。”

  这句话太露骨了,楼自清怪叫一声,抄起晾衣架扑过去就打。谢天浩慌忙躲闪,情急之中将马克思的名言都说反了:“唉唉,武器的批判不能代替批判的武器,有话你好好说嘛……”

  “那我就给你小子来个批判的武器。”楼自清说,“现在我讲个谢天浩的故事,大家想不想听?”

  大家(当然不含谢天浩)立刻欢呼,连老实巴交的林先生也兴奋不已:“快讲快讲,一定是个谈乱爱的故事。”

  林先生一口粤腔普通话,老是把“恋爱”说成“乱爱”,每次都令人捧腹。其实他的说法更接近班上的真实状况。本学期以来,因为临近毕业,许多人都蠢蠢欲动,各种“乱爱”故事便层出不穷。有些是确有其事,例如杨永远与刘文倩。有些则极不可信,例如林先生与尤春秀——他俩“乱爱”的可能性比贾府的焦大与林妹妹还要小。有些介于二者之间,例如关于我与“电气系女生”的各种版本。这些版本对于“电气系女生”说法不一,有人说还是以前来找我的那个,有人又说不是,双方争执不下,便要我“从实招来”。这种时候我从不接他们的话茬,静悄悄地躺在黑暗中一言不发。我心中那种感情太柔嫩了,经不起任何话语的触碰。

  然而今天中午楼自清要讲的是别人的“乱爱故事”,所以我很没良心地跟着起哄。楼自清咳嗽一声便正式开讲:“话说一次寒假,谢天浩同学夹着一摞哲学书,回到农村老家……”

  “我老家根本不是农村的!”谢天浩大声抗议,当即受到众人弹压,楼自清继续讲下去:“谢天浩的老爹是个老农民,见儿子回来,十分高兴,便杀了一只鸡……”

  听到这儿我明白了:楼自清讲的并不是什么“乱爱故事”,而是近来流行的一个讽刺小品,讽刺的对象是个哲学系的大学生。那年头知识分子们创作了不少丑化自己的玩意儿,该小品便是其中之一,只不过楼自清为了寻开心,将哲学系大学生换成谢天浩了。

  “……香喷喷的红烧鸡端上桌子时,谢天浩正在看他的哲学书。老爹说:儿子,快吃吧!谢天浩却说:爹,你说这碗里有几只鸡?他老爹说:当然是一只。谢天浩说:不对!你这是一般人的看法,按照哲学的观点,这里存在两只鸡——一只是具体的鸡,一直是抽象的鸡。他爹马上说:那就这样吧儿子,这两只鸡咱们一人吃一只,我吃那只具体的鸡,你呢……”

  这时寝室的门开了,马兴旺走了进来,照例板着苦大仇深的面孔。

  “你们在干什么?”

  卢秋生正要答话,楼自清慌忙说:“没干什么,没干什么……”

  马兴旺用眼睛扫了一圈,然后对我说:“老印叫你下午去找他。”

  我点点头。马兴旺冷笑一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这话本来是外交部长陈毅元帅答记者问的时候,针对国外敌对势力说的,马兴旺自从兴旺以后,特别喜欢引用,经常没头没脑地来上一通,还带着一种阴阳怪气的味道,好像在对谁盘马弯弓引而不发,弄得大家莫名其妙。

  今天他针对的显然是我,看来这小子已经知道印国祥叫我写检查的事情。然而楼自清一听这话就变了脸色。马兴旺走后,大家(含谢天浩本人)催他把故事讲完,他却完全没了兴致,因为他对马兴旺这番话的印象太深刻了。

  这事发生在一年以前,那时学校里开展学习解放军活动,内容之一就是每天起床后必须把被子叠成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干。寝室里其他人都办到了,只有楼自清拿他的被子毫无办法。他这床被子颇有来历,那被面据说还是他母亲当年的嫁妆,因为儿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母亲才将其从箱底隆重翻出,交给他带到了祖国的首都。麻烦在于那是一床很旧很绵软的软缎被面,楼自清费尽力气又挤又捏,好容易弄出一个直角,刚松手,那直角便柔柔地坍下来,又变成了平滑的圆弧。楼自清与被面展开了顽强的搏斗。他的表现完全符合领袖的教导: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再斗争……直至气得要哭。于是我们一齐上阵,七手八脚摁住可恨的被子,用拳头捶,用手掌压,四面八方同时使劲,终于将它挤成豆腐干的形状。但是只要人一下来,那豆腐干就又变成一团不方不圆、既方又圆的东西。

  马兴旺知道这事以后很开心,说是一床小小的被子说明了许多问题。我们都不明白“许多”二字从何谈起,因为马兴旺只说了一个问题。他说这事证明有些城市人比谁都笨,别说分不清韭菜麦苗,连自己的被子都不会叠!马兴旺说这话时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每逢发现了“城市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新例证,总是这样高兴的。

  “分不清韭菜麦苗”的楼自清带着新的紧迫感投入了战斗,然而被子依然不肯就范,于是在马兴旺嘴里,它“说明”的问题就越来越多,先后包括:个别人对待学习解放军的认识问题、态度问题、感情问题、立场问题、抵触情绪问题、消极对抗问题……等等。楼自清本来就胆小,当了“个别人”以后更加惶惶不可终日,以至于每晚熄灯以后我们都要安慰他一番。最后马兴旺终于升级到“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那天晚上楼自清躺在床上突然哭了。他说他总觉得有个东西悬在头上,随时都会落下来。他这话一出口,寝室里霎时静了一下,每个人呼吸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就是在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大学生活的另一面。以前我一直觉得我们的校园只有欢声笑语,此刻我却意识到,在欢声笑语后面,还有一种阴森可怕的东西……

  这时有人骂了一声“操!”然后我们一齐激愤起来,七嘴八舌地说小楼你别听马兴旺胡说八道,他讲的都是些105的话(在我们的语言里,“105的话”是屁的同义词)。但是不管我们怎么说,那个学期楼自清始终是度日如年,好容易熬到暑假,回家换了一床被子带来,成功地叠成豆腐干,才算去了心病。不过他对马兴旺从此心有余悸,有时甚至谈马色变。

  因此楼自清恹恹地说还是上课去吧。他这样一说,大家也都兴味索然。卢秋生明白这都是他老乡造访的结果,满怀歉意但又无可奈何,就又哼起了梆子戏,意思还是要与亲家母拉拉知心话——他好像只会哼这两句。

  那天傍晚他真的拉开了知心话,不过不是同亲家母,而是同我,因为他听说我与印国祥谈崩了。

  我与印国祥的谈话只有五分钟。他问我检查写好没有?我说还没写。他问为什么不写?我知道应当委婉,可一着急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不想写,因为我认为自己没有什么错误。印国祥身子一挺就僵住了,活像他叫我们必须时刻绷紧的那根阶级斗争的弦:你你你你说什么?你你你你再说一遍!我遵命重复一遍以后,弦缓过劲来了,便不再结巴,发出了铿锵有力的声音:你这种态度,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你坚持这种态度,就不能继续当团支委!你如果不写检查,就写个辞职报告交来!到底是写检查还是写辞职报告,你要给我考虑清楚!我说写辞职报告。

  “你当真要写辞职报告?”卢秋生火爆爆地问我。

  “当真要写。”

  “你个驴日的!毬都不懂!”卢秋生指着我的鼻子,很有家乡风味地大骂起来,“扯你娘的蛋!你个浑小子不要前途了?”

  “我这个团支委本来就是多出来的,当不当有多大关系?就算我从来没当过嘛……”

  “你知道个蛋!”卢秋生急得跺脚,“你他娘的要是真的从来没当过,倒好啦!你个浑小子是当了再辞职,这就要算跟组织闹对立,懂不懂?这事写进毕业鉴定,装进档案,你驴日的就要背一辈子黑锅,懂不懂?眼看要毕业了,人家别的团干部都在争取解决入党问题,你个浑小子倒好,非要写他娘的辞职报告!我看你是欠揍!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他娘的连这个都不懂?听俺一句话,这个报告千万写不得。给老印认个错,俺再帮你说说话,这事就过去了,中不中?浑小子你说话呀!”

  浑小子说不中,辞职报告已经交上去了。

  其实辞职报告那会儿还没写,是当天晚上才写好交给印国祥的。

  9

  交了辞职报告以后,浑小子算了一下时间,从当选到辞职正好一个月。

  正好。浑小子从教学楼出来后,意识这么流了一下,然后发现自己正在向图书馆走。图书馆的铃声在响,下晚自习的人们络绎不绝地走出来,他在人流中看见了那个窈窕的身影,辞职引起的烦恼顿时烟消云散,于是兴冲冲地走上去,成功地与她“偶遇”了。

  “方丽华,那天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没有啊!那天你又没有说什么叫我不高兴的话,你只是表现出了一种应有的惊讶。”

  “我不是惊讶,我只是不明白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很简单:我现在还没有达到共青团员的标准,所以不应该写入团申请书,等我达到团员标准了,我自然会写的。”

  她的话听起来有点像“打官腔”,但我想起卓娅芳说过她幼稚单纯,心想没准她真是这样想的,便说:“你不要把团员的标准看得高不可攀……”

  “好啦好啦,有关的大道理,已经有人给我讲过一百遍了……”

  我心里涌起一股醋意:“是不是赵军?”

  这回是她表现出了应有的惊讶:“你怎么知道赵军?”

  “卓娅芳告诉我的。”

  “既然你知道赵军天天在给我上课,你就不必再讲什么大道理啦,否则咱们今后就一切免谈。”

  “我不是要讲什么大道理!”我有点急了,“我只想说最后一句话,可能是句很庸俗的话,你听了也许会讨厌我……”

  “你说!”

  “你这样做,必然会使周围的人对你产生不好的看法,使你不得清净,你认为值得吗?”

  然后我等着她反驳,她却笑了:“你这倒是句大实话。”

  “所以我劝你还是把入团申请书写了……”

  “看看,又来了,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听卓娅芳说你也是个团支委……”

  “不是了,我已经辞职了。”

  “辞职?”她带刺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你出什么事了?”

  我把与印国祥的五分钟谈话告诉了她。她抿嘴一笑,又变成了我熟悉的那个方丽华:“瞧你!还说我呢,你自己不也跟我一样吗?我因为不写入团申请书,在班上显得很各色,引起了种种误解和压力,你因为一份检查,居然闹到辞职的地步,同样显得各色,同样会承受越来越大的压力,你不会后悔吗?”

  说话间又到了应该分手的地方,我不想和她分手,便干笑着说,我这点压力算得了什么,我中学有位女老师,是个高干子女,因为放不下内心的感情,许多年来一直承受着巨大的政治压力,连她家里都和她断绝了往来,那才叫真正的代价呢。

  “是吗?你把这事给我讲一讲。”方丽华立刻来了兴趣。我正要开口,突然觉得背上有种被灼伤的感觉,扭头一看,那是赵军投来的一道雪亮的目光。

  方丽华也看见赵军了,然而她像没看见似的,引着我拐弯走进小树林,连声催我赶快讲。月光下的树林一片蓝色的静谧,只有落叶在我们脚下发出嚓嚓的脆响。我将我和唐亚辉发现刘思秀那封情书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她,就像是在讲述一个往昔的梦幻。

  方丽华被刘思秀感动了,因而替她着急起来:“人家这封信那么重要,你们怎么能够放在门缝里呢?要是落在别人手里,不就成了悲剧吗?”

  我说这种悲剧并没有发生,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别人都不知道他们在谈恋爱。后来黎明被下放到农村去当小学教师,刘思秀经常去看他,他们的关系才尽人皆知,于是各种压力接踵而来。但是去年暑假我回嘉平时,他们已经结婚了……

  “你觉得她幸福吗?”

  “是的。虽然他们的处境很艰难,而且分居两地,只有寒暑假才能团聚,可是我还是能够感觉到他们是幸福的,特别是刘老师,性格都变得开朗多了……”

  方丽华感慨万分:“真没想到,高干子女里面也有这样忘我的人……”

  “高干子弟”这个字眼使我心里酸溜溜的,我忍不住说:“赵军不也是高干子弟吗?”

  “可他压根儿不是这种人!”她脱口而出。我心头一喜,很希望她再谈谈对赵军的评价,然而她把矛头指向了我:“反正你们那种做法是不负责任的。你们应该把她的情书直接交给那位男老师才对。”

  我说我们当时没想这么多,只是不想让黎明知道我们跟踪过他。

  “对了,你们干吗要跟踪人家?就因为他是右派吗?”

  我说这事说来话长,我还是从头说起吧。然后我一边回忆一边告诉她,我们如何偶然发现了一本古怪的日记,唐亚辉如何一口咬定那里面的“黎明”就是那位右派老师,我们又是如何争论不休……

  “那么到底是不是他?”方丽华忧心忡忡地问。

  “当然不是。后来我们的政治老师章志伟在课堂上拿黎明来举例子,说黎明原本叫黎彼得,他们一家都是基督教,所以给他起了这么个怪名字,解放后他为了伪装进步,才把自己的名字改成黎明。这一来事情就清楚了,因为那本日记是解放前写的,那时黎明还叫黎彼得,所以日记里的‘黎明’不可能是他。”

  “不是他就好。你们这位女老师太令人同情了……”方丽华松了口气,然后就露出嘲讽的笑容,“你们可真能胡思乱想,大概是侦探小说看得太多了吧?”

  我承认的确看得很多,不过当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的课桌里出现了一封恐吓信,威胁我们不许跟踪黎明,否则必将后悔莫及。

  “哟嗬!你们俩还真的成了福尔摩斯和华生啦,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能遇上。那么请问华生先生,这事后来搞清楚了没有?”

  “没有。不过可以肯定与黎明没有关系,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我们在跟踪他,否则他那天晚上就不会继续到寒林寺去,把他写给刘老师的信放在老地方了。所以我们断定这封信是另一个人写的,这人形迹相当可疑,但是那以后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立刻卡壳了。

  “华生先生,怎么不说话啦?”她笑着问。

  “方丽华,你还记得吗?国庆节前有一天,一个人在地质学院门口向我问路,后来你上车去追他,追上没有?”

  方丽华猛地站住了。“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人?”

  皎洁的月光下,我看见她乌黑的大眼睛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震惊神色,猛然意识到那人可能与她很熟悉。我生怕自己的回答会把她吓着,迟疑着不知怎样开口。

  “舒雁,这个人你认识,是不是?”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叫什么名字?”

  “怎么?难道他不是你的熟人?”我纳闷地问道,她摇摇头,于是我放心了。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徐……”

  “姓徐?”方丽华愣了一下,“你能肯定吗?”

  “反正我们听见黎明叫他老徐……”

  “老徐……”方丽华凝视着月色朦胧的远处,突然显得心事重重,过了一会儿,又说:“舒雁,你怎么认识这个人的?”

  “他就是那个给我们写恐吓信的人……”

  “什么?”她还是被我吓了一跳,“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没认错。那天我一看到他就觉得面熟,因为他这个地方,”我指了指鼻子左边,“有个肉瘤。”

  方丽华想了一下,“看来就是他……可是,你说这人形迹可疑,你们有什么根据?”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使我困惑不解:“这个问题对你重要吗?”

  她点点头:“很重要。不过你别管我心里怎么想。你把知道的情况全部告诉我,一点也不要遗漏,好吗?”

  我从我第一次发现“老徐”跟踪唐亚辉那天开始讲起。她低着头听得很专心,听完以后,立刻与我激烈地争辩起来:

  “就算这个老徐真的曾经跟在你的同学后面走,可是大街上这样走的人多了,你凭什么说人家形迹可疑?”

  “你没看见他脸上那种表情……”

  “大街上什么表情没有?”她急切地打断我,“表情能说明什么?至于他跟你们那位黎明老师一起喝茶,就更不能算是形迹可疑了,你们不是自己也认为黎明老师没有问题吗?所以啊,我看你们什么确凿的根据也没有,只不过是些男孩子异想天开的幻觉!”

  “但是那封信可不是幻觉……”

  “可是你并没有亲眼看见是他放在你课桌里的呀……”

  “除了他,没有别人知道我们在跟踪黎明,不是他又是谁呢?”

  “好啦好啦,咱俩别争啦!”她骤然冷静下来,“这么说吧,不管你们是不是幻觉,不管这个‘老徐’可疑不可疑,如果你再遇到他,一定问他要个联络地址,或者电话号码,然后告诉我,好吗?”

  “好。不过,我总得跟他说个原因吧?”

  “原因……”她迟疑一下,“我以后会告诉你的,一定会告诉你……”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里忽然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娇羞神色,但当我定睛去看时,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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