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证
夏天的南京被称为火炉，并不冤枉。故国民国时候，一入夏，南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就纷纷弃城而逃，去千里之外的江西庐山避暑。热潮蠢蠢欲动，排山倒海，就像敌军倾城来袭。囚禁在屋子里，空调是不能够停歇片刻的。您要是站在南京某幢高楼的落地玻璃前，听着如苦鬼一般哀嚎的风声，屏止了呼吸，静观目前的一幅水泥森林图，即可见万千不可胜数的空调外机，扇叶集体飞快旋转着。场面壮阔，叹为观止，就像一把一把芭蕉扇子，扇得古都愈加严酷。
柯岩来南京已承受了七年炉烤。念大学念了四年，临近毕业，他一心本想着回湖北老家，远离大城市的气候和惨酷的就业竞争。没想到去银行实习，实习期却被行长破格提拔，提前进了编制，在编制里一干又是三年。终于，修得事业爱情双丰收，明天他就要和女友玲芝领结婚证。
选择在这样严酷的天气去办结婚证，实在迫不得已。急急忙忙办结婚证，是因买房需要先办结婚证明。细说来，原因柯岩是外地人，南京政策规定买房人是单身，需要提供单身证明，而单身证明要本人到户籍所在地办理。南京湖北这样来回折腾，索性不如把结婚证办了，单身变作已婚，就获得买房资格。
结婚为买房提供凭证，王玲芝的母亲听了，觉得这样不保险。时风流行：结婚先买房，轻松做新娘。她说道，“要是他娶了你，突然后悔，作怪。房子不买了。你岂不完蛋了。如今哪个男人靠得住？”一面说，一面睃了眼沙发上看书的王惠生。王惠生假装镇定，投入学术著作，他包养情妇的热情，就像他对书籍的热情。谁人会想到像王惠生这样的大学教授，会如此好女色。玲芝听母亲这样说，慌忙解释道：“柯岩不是这样的人，您知道他家在农村，乡下人老实可靠。何况结了婚，还可以离婚。”“离婚——？”玲芝的母亲大声回应，“哪个离婚的女人有好下场？一蟹不如一蟹，一嫁不如一嫁。你小姨第二个男的，吃喝嫖赌，夜总会，包二奶，哪样不在行？”玲芝只顾为‘先结婚，后买房’这件事辩护，没想到却惹得母亲这般生气。她猜到，定是她父亲又在外面养女人，被她母亲抓到，杀鸡给猴看，借此机会
，发一通火。王夫人是个聪明人，她一眼就看出柯岩老实可靠，离婚的事是断不敢轻易做出。不然，怎的会答应她唯一的赌筹王玲芝和乡下人交往。婚姻是一场赌博，对于王玲芝是，对于想在女儿身上补偿梦想的母亲亦是。
柯岩全然不知王玲芝母亲发了火，他是个性格浪漫的人。不就是“先有鸡，后有蛋”，与“先有蛋，后有鸡”的区别吗？他想。他一面弯腰去摁办公桌上立式电脑的电源，刚出去吃午饭，关了机的。他起身握指松了松花格子领带，使力解开白色衬衣上最上面一颗纽扣，怡然靠在前褐色转椅上，感到后背肌肉突然冰凉如坠冰窖，他才明了冒着中午的酷暑下楼觅食，背彻彻底底湿了个透。
他正欲从桌上卫生纸盒里拿纸来擦，刘蓓蓓却伸一条白净如玉的拳头，到他眼界里，唬得他像从噩梦里醒来。“吓着了？好心没好报。——猜到你怕热。刚买的手帕。”她一面说，一面松开拳头。手帕在空中旋了个舞，降临到桌上，柯岩哪敢去碰。女人这般殷勤，如果嘴上还说是因为同事关系，一定是天底下最大的谎话。女人真善于说谎啊，面不改色心不跳。
刘蓓蓓却不走，说一定要看着柯岩擦背，免得他受凉，男人都是不善于照顾自己的动物。她是真心关心他哪。柯岩只得擦擦脸上的汗，说一会去洗手间，大庭广众的，露背惹人笑话。刘蓓蓓陪着笑，沉默了会儿，才想起她这样是否也引起同事笑话，旋即红了耳根。慌忙四周望了望，谈起南京天气的可恨。又想起下周出差山西的事，她，柯岩，还有同事郭子嘉，三人同去。她明天拿身份证预定机票。
然而，人走了，阴魂却不散。柯岩一下午，脑子里都是刘蓓蓓。他在银行里做贷款经理，收入最好，而业务也最繁重，一个下午都无心做事，原本想约见的优质客户也生怕今天状态不好，出了马虎，只得改约日期。连敲电脑键盘，敲三下“哒哒哒”，传到了耳朵里就成了“刘蓓蓓”。“哒哒哒”——“刘蓓蓓”。
挨到下了班，乘地铁回他与玲芝在城郊合租的一套单身公寓。今天挤地铁的人出奇的多，好不容易上了车，抓了个吊环，列车“啊——呀！”慌叹了声，缓缓向地底的黑暗闯去。站着的人，一片东倒西歪、暗中叫苦。却是好色之徒的趁机猖狂的作乐时刻。站台广告牌上的模特，像川剧里的变脸，猛的一个人物幻作了另一个人物，猛地又变了另一张漂亮而魅惑的脸，然后愈变愈利索，眨眼变张脸，眨眼再变了张脸，定睛不放过，在神经的恍惚间，又变了另一张脸。“空——吃吃”，“空——吃吃”——列车和挨肩挤背的乘客合作挤压铁轨的声响，像是台下一阵喝彩起哄。
公司里似乎除了柯岩所有人都知道刘蓓蓓的醉翁之意，然而他何尝又不知，没有这份聪明，如何在如战场般的职场做到业务经理。他是大智若愚。但他并不是一个相信浪漫爱情的人，他为结婚而结婚。他有着南京城外，明孝陵石像路神兽石像们一样的理性，顽固的千年不化的理性。——正是他性格引以为傲的特性。他冷静、干练、斩金截铁，天生的职场杀手。对于别人来说，繁重的业务，他能举重若轻，化繁为简。他选择与王玲芝恋爱，理由很简单，1.男人都要结婚；2.与女人结婚；3.王玲芝是女人。他并不爱她。他也不爱任何人，他独爱他自己，银行业注定要因为这样一颗新星而骄傲。与玲芝两年的恋爱有了结果，只不过是一笔悬而未决的合同，甲方同意签了名字，乙方亦同意签字。这是让人有成就感的事。
他不记得与王玲芝第一次约会是在什么地方，约她的理由无非是近来时兴的“致青春”，他们是同一个社团，有着一段难以忘却的大学时光。——他隐约可记。
王玲芝赴约时打扮得风姿绰约，化了妆，柳叶眉，眼睛又黑又大，像九月的葡萄。唇红齿白，笑起来动人魂魄。她曾是笑篮球队的啦啦队长，最懂得如何让颓势的观众情绪变得乐观，她懂得微笑是武器、是毒药。大学里，中毒的男子数量不可胜算。她活在绯闻里，一日离不得流言蜚语。她尤其重视柯岩，并不是她有意于他，实在是父母催得紧，怪她太挑剔，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不管是芝麻还是西瓜，捏在手里看着也罢。她甚至忘了柯岩的相貌，只模糊记得方脸、白净、不算俊俏，但特征突出。仔细回忆，他有一口白净的牙，能说会道，精力颇胜。在社团里，他能力过人，换届选举，被选为社长。
他从来没有追过她，尽管他假公济私的机会颇多。她也从未考虑过他，追她的人满为患，多年来，她习惯于被动，她的选择范围也在这群俘虏里。
他的社团里养着个美人儿，诸事——招新、办活动、评优、拉赞助——皆顺，尤其是去找象牙塔外的商家寻求金钱赞助，没有她同去，一定是白手而归。但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把功劳簿死死揪在手里，通篇只写上他柯岩一人的名字。好像古代的将军，把官印捧在怀里，
磨得光滑了也舍不得授予立了功的部下。
她渐渐失去了对社团的兴趣，也淡忘了他。像泡雨花茶，“一泡水，二泡茶，三泡四泡是精华”，第五第六时，他还有回甘味，然而愈往后，愈渐渐没了味道。
柯岩并不知他是泡没了味的茶，他知道王玲芝是适合结婚的。他事业有成，需要有婚姻，才能两全其美。另一全王玲芝恰当出现，而且华丽的出现，携手一位天上下下来的新娘出席婚礼，不管众人羡慕或是嫉妒，祝福也或遗憾，失落与欢喜，都是对他两全其美的见证。婚姻带给他安稳，他关心安稳，顽固的千年不化的安稳。
几次约会下来，他向王玲芝表白成功，成了玲芝手里的“芝麻”。先捏着芝麻，盼着西瓜，捏着，盼着，盼着，捏着......过了两年，也没了捡西瓜的兴致。
突然，“空——吃吃”，“空——吃吃”猛的清楚起来。原来列车穿出了地下，光线变得明朗，窗外的建筑、房屋疯一般向后退去，使人意识到列车飞速前行，耳朵也变得瞬间灵敏起来。听！多像！又多像“刘——蓓蓓”。柯岩想得发了狂。明明就要王玲芝结婚，刘蓓蓓却不时来搅局。他不可能喜欢刘蓓蓓的，刘蓓蓓比不上王玲芝，处处比不上。然而，“空——吃吃”，“刘——蓓蓓”这又是中了哪路的魇？
车愈往郊区，乘客愈少，他找了个空位坐定。要是万一？——他想。万一他为爱情为结婚，刘蓓蓓，王玲芝，二选一，他会选刘蓓蓓吗？她关心他，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真够爱他，像崇拜神一样崇拜他，她是他与生俱来的奴仆。他要她去死，她也一定从金融大厦跳下去。任何男人都拒绝不了女人这样的崇拜。这是王玲芝，其他女人比不上的。再进一步想，要是钱包里身份证丢了，明天办不了证......他立马打住，在幻想的境界里悬崖勒马。——幸而只是万一罢了。
第二天，当他在民政局大厅翻找身份证时，质疑丢了身份证只是因他还在活在昨天的幻想中。王玲芝也跟着着急，又问办证的公务员，不要身份证不可以结婚？公务员没好脸色，回了句，怎么知道世上有没有这个人？又问驾照可不可以，上面有照片也有身份证号码。又挨了句：你以为，这里是汽车4S店还是车展中心？
“我昨天明明检查了，钱包里有，在地铁上，怕丢了。”
“平日里也不见你丢东西。你怎么怕丢了？”
这一问，问到他的敏感处，支支吾吾的，回答不出个子午卯来。
王玲芝平日修养也差，天又热，得理不饶人道：“我看你是不想结婚。这样重要的事，你也不在乎，身份证说丢就丢。平时不丢，偏偏这时候丢。作怪。——你要是敢有小三。你以为劈腿有好下场啊。男人就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一面说，一面越来越气愤，今天，要为全天下所有女人讨个公道。
柯岩百喙莫辩，只是任由玲芝奚落。王玲芝又道：“现在怎么办？还是得回湖北。莫是家里那个青梅竹马的妖精旧情难忘！南京一个，湖北一个。北京上海一个，三妻四妾的，才好呢。”
“北京上海？你又胡扯。”柯岩忍不住反驳道。
“湖北那个总不是胡扯吧？”
“人家孩子都五岁了。尽那她说事！你以为我像大学教授。”
不辩解还好，王玲芝听得他竟然拿他爸说事，一时火上眉梢，急得又哭又怒。劈头盖脑又是一顿骂。骂他“对爱情不忠，对父母不孝”不绝。
南京到太原的飞机上，满座大妈们都在讨论最近马航失踪的事。有传言说大陆一家航空飞机也发生故障，前面轮子卡住了，降不下来，只好在空中飞了5个小时才降下来，里面油都烧得精光。一个大妈道：“唬死个人了，我的女婿就在里面。一下飞机，就给我女儿打电话。唬死人了。我女婿坐的是头等舱。”另一个大妈安慰道：“人没事就好，航空公司赔钱了吗？”第一个回道：“我女婿是善良人。不在乎钱，在北京上海有几套房子。也就算了。”又一个大妈故意道：“钱再多有什么用，人死不能超生。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房子，钱都没了。
钱是身外之物。”说得第一个大妈气不打一处来。其余大妈也怪大清早的说死，毒舌。
人言可畏，机上的人都有些害怕，怕这样的厄运降到自己的头上。三个青年，柯岩，刘蓓蓓，郭子嘉伪装着镇定，呆坐着，不说一句话，却心底各怀心事。柯岩坐在边上，手里拿一本销售心理学的书，仔细的看，却半天不翻一页。——他心底生着两个女人的气。郭子嘉坐中间，后悔在机场只顾着看美女，没有在书店买本书或是份报纸，只得眯着眼睛假寐。刘蓓蓓手撑着左边脸颊，眼睛望着白而团的云海，又像是在欣赏窗子反映着她年轻且像精致雕刻一样的面庞。
“你也不怕，要是出了事故，我们行里可少了行花。”郭子嘉无聊，打趣道。
“不怕什么，生死有命。我是个姓命的人。”刘蓓蓓回道。
“命都没了，还怎么信？我还年轻呢，还没有结婚。还没成为房奴，车奴，孩奴。过一把当奴隶的瘾。柯岩你说是不？”
柯岩不答，他的脑袋还在书里。
“柯岩你也够倒霉的。要是结婚证办成了，就是落不下去，也少了一桩遗憾。”柯岩唱了声嗯。
说着无心，听着有意。郭子嘉这几句，句句落在刘蓓蓓心底。
“凡事都有因果循环，好事未必是坏事。坏事说不定结果是好事。”她这样说，柯岩听得字字真切，只是不答。
郭子嘉道：“我看你们倒是般配。我们行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要不这次来山西，就不回南京了。南京天气又热。来个私奔算了。”
刘蓓蓓笑道：“你尽胡说。哪天回行里，也传你个绯闻。大家天天取乐。我看你和张春梅倒合适。男才女貌的。”
“不行，她嘴太大。我不喜欢吃香肠。”
说得刘蓓蓓和柯岩都笑。
两人又一句一递的说起行里的绯闻来。
在小范围的欢乐中，时间不知觉的过得飞快，天上的时间似乎更快。正应了神话里的那句：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飞机总算安全降落到太原机场。机上的人都谢过祖宗拜了菩萨，感叹重回人间的美好。大妈们激动得像摇头娃娃，眼里噙泪受了委屈的摇头娃娃，又是拥抱，又是跳舞转圈歌唱的摇头娃娃。
柯、郭、刘三人在附近找了个旅店住，准备明天转车去古城平遥见贷款客户。
眼看时间尚早，就去游晋祠。游玩晋祠，去吃刀削面、孟封饼、莜面栲栳栳、清正什锦、羊杂割、头脑、猫耳朵。又尝些汾酒、竹叶青。
平日里，柯岩、郭子嘉、刘蓓蓓是一个团队，虽然也经常一块吃饭，但毕竟是工作时间，不得放浪。到了这里，离南京几千里外，哪里有人再来啰嗦规矩、制度，上午飞机上的历险记也值得庆贺，都喝得烂醉才会旅馆。
到了旅馆房间，柯岩倒头就睡。刘蓓蓓拿来蘸了温水的白色绵帕帮柯岩擦脸和脖子，却发现他衬衣最上面一颗纽扣解不下来，细看才知，钮孔上额外缝了些针线，使得钮孔变小。她暗想：难怪他穿制服最好看，从不见他把第一颗扣子豁开。行里那些歪瓜裂枣的，穿了正装也像刚从猴子进化来。柯岩这个男人值得她珍视，虽然他自私自利、冷漠无情。这个行业里的人都是从自私大学毕业的，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她正费劲解着，郭子嘉却说：“别当着我的面就脱。我先出去躲躲，你们莫急。”刘蓓蓓拿着布就打，一面骂：“下地狱割舌头的，尽胡说。”
擦完上面，又帮柯岩脱鞋，另拿帕子蘸温水帮他洗脚。忙了大约半小时，才伺候柯岩睡下。她回自己的房间，已是深夜。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三人坐汽车到了平遥城。客户也很快见到，办完了事，就去城里游。
日昇昌、华北第一镖局、清虚观、明清一条街地方都不大，很快就逛了个遍。又去城外游镇国寺、双林寺。
先到的镇国寺，买了门票，进入寺门，刘蓓蓓信佛，见有佛堂，要买香去磕头，留柯岩、郭子嘉在堂外等。两人找了僻静的地方抽烟，郭子嘉嫌无聊，就讲起和尚与尼姑偷情的黄色笑话来。
柯岩一开始觉得挺有趣，陪着笑，郭子嘉受了鼓励，讲个没完没了。眼见刘蓓蓓上完香走过来，柯岩赶快让郭子嘉住嘴，郭子嘉却不罢休，非得把嘴里的笑料抖完。刘蓓蓓问：“在笑什么，笑成这样，像灵隐寺的弥罗佛菩萨。”郭子嘉就把刚才的笑话拿出来又讲，柯岩听了，着急得用眼睛睃他，让他闭嘴。郭子嘉却假装没看见。
柯岩突然想，让郭讲个最下流的，恶心刘蓓蓓也好。倒是帮他报了仇。于是放慢脚步，让他们走在前。却又怕郭说“柯岩觉得这个最好笑”。
结果，他讲了其中最不下流的一个，刘蓓蓓像一开始没听得太懂，等到明白其中的笑点，只骂郭子嘉玷污佛门圣地。然而，她耳根却红得厉害。
到了双林寺，看了上千尊彩塑和壁画。寺里有庙堂，刘蓓蓓又要去上香拜佛，柯岩和郭子嘉对佛教一窍不通，只好还在外面等。
等刘蓓蓓出来，回到平遥城已是黄昏。北方的时间一天胜似两天，古城兴衰起伏六百年，却像活了一千又二百岁，早已学得世故老成、明察秋毫。天空昏暗得像快奄奄一息。晚风费了许多劲才把月亮从云里请出来，清冷昏黄的上弦月，吻着三弦和胡琴的琴弦。音乐染上了的蜜一样稠秾的幽怨，细细的在破旧的街衢上，拍翅而飞，找寻着筑巢的肉体。
三人找了个偏僻的酒吧，打发时间。旅馆已经订好，住一晚，明天就回南京。酒吧因为市口不好，生意清冷，请的乐队荒腔走板唱了些痴男怨女的悲苦情歌。倒是商贩们的吆喝，像是节奏轻快的民谣。
刘蓓蓓拿起酒喝了半口，垂着眉，摇晃杯子起来，斑斓的灯印着她的脸，一明一暗，像双林寺那尊千姿百态的观音。原来刘蓓蓓是这样慈眉善目的一个女子，算不上妩媚，却有着稀有的一种美，尤其在酒吧昏暗的灯光看来，她的眼睛格外大格外明亮，像两颗绝世的琥珀。柯岩隔着酒杯，偷窥着，等琥珀的光直射着他，他立刻窘迫起来，忙顾左右而言他：“北方话真是好听。又奇怪又好听。”他说给两个人听的。郭子嘉似乎没听见，转身向洗手间方向走去。刘蓓蓓沉默不答，只是点点头，然后望着酒杯里的酒，用力的望，好像要在里面找什么东西。
却是，什么也没寻到。她抬起头来，又射着柯岩的眼睛，沉默着，突然说道：“你回去就成家了。忘了恭喜你。忘了敬你一杯。”柯岩端起酒杯，不知如何作答，只顾一饮而尽。他喝光酒，还是冻在尴尬的空气里。又忙着为刘蓓蓓倒酒。他凑过身子，低头倒酒，酒吧旋转的光线正好直射到酒杯上，反印着那双琥珀般明亮的眼睛，他能清楚瞥见。熟悉得再熟悉不过的表情，一霎时能唤醒他最深处的记忆。他母亲就是这个样深望着他的父亲，是绝望后的深望。几十年，年复一日，不管她如何深望，他父亲照样辱骂她、作践她，婚姻是一场长期的嫖妓与卖淫关系，然而，你情我愿的竟把婚姻装扮得像外表高尚而圣洁。他恨透了他的父亲，恨到骨髓里，恨他所以他比他还要自私。他也恨他的母亲，很她的下贱。眼前这个女人多像，像极了他母亲。他不由得从鼻子里发出几声嗤笑。
“你笑什么？想到结婚不用这样开心。”刘蓓蓓道。
“你不懂的，你不懂。”柯岩一面笑，他笑得更厉害了，笑得咳嗽起来。一面又说：
“你像着杯里的酒。多像！女人都像杯中酒，逃不出去。”
刘蓓蓓不太明白柯岩说的，但她觉察出他是认真在说一件事，而且是痛苦的。
酒吧里的音乐突然断了，却听见一阵玻璃打碎的声响。又见郭子嘉从洗手间出来，脸上全是血，大声喊：“我们逃。”原来是他和人打了架。刘蓓蓓站起来，拉反应不过来的柯岩往外走，却不想一个啤酒瓶扔了过来。本来会正中柯岩的头，刘蓓蓓伸手一档，酒瓶砸在她手臂，弹到桌上，立即碎了。
三人慌忙往外逃，慌不择路，听后面嚷：别让他们逃，妈的敢打我，别想活着出平遥。
听了恐吓，只得往城外跑。等三人跑到黑暗的城门里躲起来，都怀疑着身上是否有一块，手或是耳朵被砍掉了。一切来得太突然，但柯岩和刘蓓蓓都从郭子嘉的语无伦次中猜到大约发生了什么。
事情已至此，也顾不得责骂，城门里不可久躲，只好往平遥城墙外走。天空彻底死去了，没有一丝光线，却下了雨。
沿着城墙无目的走，环城的马路上，有车来了，车灯里的雨丝，清晰可见。三人都吓得赶紧蹲下，生怕是酒吧里那一伙人。等车过去，才发现是辆出租车。
等又往前走不到五十步，三辆车又开过来，这下仿佛是他们了。三人躲在草里，想象着下来车停下，一堆人，拿着刀砍他们的身体。
幸而没有发现，或者并不是来找他们的。但由于太过于惊吓，都腿软站不起来。
雨愈下愈大，不可能在这里过夜。被雨淋得清醒了些，才想到平遥城有东西南北四个城门，绕到其中一个城门，趁着夜色钻进去。于是爬了起来，一步一惊吓着走。又蹲着躲了几回车。
柯岩搀扶着刘蓓蓓，走在后面，郭子嘉只顾自己赶路，渐渐拉开了十几步远。要是死在这里，柯岩是不甘心的，他不值得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但他猛然觉得有刘蓓蓓一起死，却也无所谓了。酒吧那一瞬间，酒瓶飞来的危险，将他的生命刹那变得并不安稳，在这样的雨下，这样无助的北方的夜晚，这样忽如其来的无常生命时刻，有人陪他死，他突然不在乎安稳了。他开始注意身边的刘蓓蓓，注意那思想的一瞬，他是为她丢身份证......他毕竟不同于他的父亲，至少在今晚。
他们进了城，又在光滑而石板路上，躲了几次耀眼而恐怖的车灯，终于摸索着到了住宿的旅馆。郭子嘉是罪不可赦的，他装着头疼先回了房间，其实并没有大碍，只是破了点皮。
柯岩送刘蓓蓓到了她的房间，他关切道：“你的手，你的手......”他的嘴被堵住了，冰冷而柔软的活物，接着是滚烫的舌头像蛇一样伸进他嘴里。
他一面关门，一面解衬衣上的扣子。最上面第一个解不开，忙又从下面往上解，到了最上面一颗，用力拉，把扣子从衣上弹起来，弹到他凸起的颧骨上，他顾不到疼......
飞机还没降落到南京禄口机场时，流言已经传开了。王玲芝哭着道：“我就知道他是故意的......他要是不想结婚，他用不着这样骗我。他这样的禽兽，人面兽心。早该发现他有别的女人。银行里没一个好东西。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她的母亲反而显得镇定，她不能慌了阵脚，选中柯岩，在恋爱时，她是极力促成的。她想着如何推脱自己的责任，不然，母亲权威会受到严重的挑战。
郭子嘉没想到，他一念之恶，把这件事匿名发帖到网上，竟导致如此狂风暴雨：柯岩辞职回了老家，刘蓓蓓也不知去向何处。但这种内疚是短暂的，他看到了南京晚报上登着这个夏天700万大学生面临就业的消息。
只有王惠生是欢乐的，你说我是老色鬼，小色鬼能好到哪里去？——他有了理直气壮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