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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女人

  

  荀美丽生得美丽,但是是冬天的美丽。总有人这样评价她。

  时间是黄昏,上弦月初露出来,像一个尴尬的笑,心不在焉的僵滞在寒冷的天边,要隔一日才会表情得自然一些。2号宿舍门口,围观了一群人,围成不严密一圈,能见到昏黄的光亮,仿佛地下也围着一个月亮似的。

  不是下凡的月亮,是烛光,是跳跃浪漫的烛光,拼成爱心形状,爱心下面还排着三个拉丁字母:X,M,L。排得极为对称,似乎是比着直尺排的,见得表白者和他的伙伴们花了不少功夫和心思。

  那表白者相貌生得奇特,猫脸,小眼睛,厚嘴唇,凸下巴,耳朵却大得像刘备转世。下巴下面直接是胸脯,胸脯下面才算正常,有腰,有臀,有脚。南京的夏天是火焰山,南京的冬天是另一个极,常听人传说南京明年就要装暖气,明年复明年,但还是有人一直谣传,似乎谣言能像咒语一样驱走北边来的寒流。这般冷的天,他的伙伴们愿意陪他过来,一方面出于他请客吃饭的收买,吃人家的嘴短。另一面是想看他笑话,看他如何被残忍的拒绝。和平的年代,他们愿意当悲惨历史的见证者。

  荀美丽的名字早已常常出现在他们的卧谈会上,由于她从不言笑,还常常蹙着眉头,身材又瘦细,走起路来身轻如燕。文学才子,校报的编辑兼作者“张鲁迅”便给她起了个外号:荀黛玉。不过,男生们嫌这个外号太文绉绉,群策群议,想了另一个流传更广的外号:性冷淡。

  她来了,——有人咳嗽道。昏暗发黄的路灯印着一个女人表情僵硬的脸,一黯一闪,寒风吹得她脸色惨白,嘴唇血红,仿佛从热播的吸血鬼剧里走出来。一瞬间,众人皆不寒而栗,冻住了,全忘了起先在寝室排练好的步骤。眼巴巴的看着她从招摇的烛光上踏过,进了2号宿舍。

  荀美丽坐定在3楼的宿舍床上,下面才骚动起来,稀稀落落的喊她的名字。宛如打了败仗的一群乌合之众,为了面子,仍然干号几声死有轻鸿毛,重泰山之别。

  闹了近半个小时,终于敌不住寒风的凛冽,众人义愤填膺的骂了几句,各找理由走了。留有表白者眼看着东倒西歪的蜡烛,被捡垃圾的老婆子尽收了去。

  “终于走了。不要脸的臭男的。三天两头搞这些花脚乌龟,上次还有个奇葩跳街舞。期末不复习啊?是想女人想疯了。”室友印倩朝窗外骂。

  荀美丽从骂声里听得出来是因为嫉妒。虽然骂得难听,她心底却一半是厌恶,一半是窃喜,那些男生行为幼稚、猥琐固让人咬牙切齿;但她在这个寝室里,甚至在整个系里,她是最穷的,穷总是等于受人鄙视和侮辱,幸而她的桃花运却是那些富家女望成莫及的。——这是她匹敌其他女同学,保持尊严的筹码。

  期末考试结束后,荀美丽第一个离开寝室,三个室友早已对她由妒生恨,她愈早离开,愈眼不见心不烦。果然,她前脚走,就听见印倩骂:“乡下来的没有男人哇?早晚被包养的贱货。苍蝇不叮没缝的浑蛋。她不勾引男的,男的怎么会天天跑宿舍下来闹?你看她急着离开的样,准是老男人的车在外面等候半天了。我打赌。乡下来的......”

  荀美丽一步听一步下楼,出了宿舍,到校外挤公交车往火车站赶去。心底的阴霾许久才被回家的期盼冲散。

  到了家,见了母亲才哭。荀太太并不了解她受的委屈,说着些空洞、高尚、漂亮的安慰,像说着一道政治考题,听了更难过。然而,至少有个人让她能安全的哭一场,可以哭到眼睛肿得像六月早晨的杏子。

  荀太太是个心不在焉的人,她很难集中精力听别人讲5分钟的话。她很有自己的主见,总是爱接别人的话茬,接过去再没对方说的份,和她谈话是断不能断歇和沉默的。但她的相貌却不像个爱说话的人,她轮廓分明,五官配合得很好,眼睛是民国旧照片上明目善睐的眼睛,嘴有些大,但别有一种魅惑;水蛇腰,年轻时候像个女妖精。年轻时她也不像荀美丽似的冷眼旁观,她爱笑,常常没听清别人说什么,她就开始笑,听懂了也笑,没听懂比听懂了笑得更厉害。

  荀太太原来不叫荀太太,叫陈太太。但叫的时间不长,因为姓陈的出了车祸,连车带人掉进了河里。短短两年的陈太太生涯,却是路人皆知,因为带到荀家的女儿姓陈。

  荀太太恨死了陈小寒,她是她命运的累赘,身边有她只能嫁给年纪大又脾气火爆的荀俊才。恨在后,但与荀美丽不同,陈小寒没有先天遗传到她母亲的面容,她相貌平淡得让人第二次见了还像从未见过。因此,有外人来家,荀太太一般不使唤陈小寒,让别人误以为陈小寒也是客,是荀美丽的某个堂姐。客人一走,高兴也骂她,不高兴就打她出气。

  荀美丽的哭诉,荀太太早已听不进去了,她神情恍惚的却反而向荀美丽抱怨起来。

  “你爸最近说我啥,你说气不气人?他说我一辈子5000块都没赚到,靠他养了一辈子。男人吃了上顿忘下顿,也不想想饭是谁做的哇。衣裳又是谁洗啊?天又冷得出奇,你看我手,——全是冻疮。”

  她把紫色粗大的手,放到女儿面前,像带了付天衣无缝的人皮手套。荀美丽看着,立即想起南京的冬天也有暖和的时候,实在酷寒难当,还可以在天不亮之前去图书馆排队占座,馆里有空调可蹭。又想毕业后一定要留在城里生活,十年寒窗苦读不就是为这个目的么?但这样想着,未免责怪自己太无情,毫无同情心,于是,心里才一阵心悸。

  荀太太又道:“你爸腿伤得厉害,脾气一天比一天坏。厂里面鱼龙混杂,新来的工人,他得教。又死要面子活受罪,操作机器显摆,这下好啦。钱倒是说赔,今天一早就去要。挨不得过年。可是下半辈子不成个瘸子。走街上不惹人笑话。”

  正说着,猫从电视机上面跳下来,由于刚刚睡醒,一只后腿似乎在睡觉时被身体压着了,一瘸一拐的走到母女俩腿前。喉咙里发出“壶lulu,壶lulu”的声响。荀太太突然站起身,一个飞脚,把猫踢得“哇呜”乱蹿。骂道:“死猫,又懒又瘸,占我便宜啊。”

  荀美丽看着这一幕,心里突然想笑,同时又感到苍凉无力的悲哀。她母亲如何变得这样一个愚昧不堪的女人?她受尽男人欺负,把罪都归罪于男人的暴戾,有没有想过自身的原因。她以前哪有这般智力低下,她是懂得反抗的,她会威胁要离婚,要上派出所,上法庭,虽然只是嘴上痛快,但她能压制住男人的脾气。可是现在,她已是男人的一只顺兽,被驯服的不光是性格,还有智力。

  有人在楼下敲门,唬的母女俩赶快擦眼睛。荀太太拉开窗帘,冬日暖和的阳光隔着阳台的玻璃,刺刀般着刺得眼泡生疼。客厅的地板和沙发,转瞬间就明亮生机起来,仿佛刚才做了一场恹恹的梦,有恍如隔世之感。

  荀俊才一步一顿的上了楼,一进客厅就寻找烟灰缸,他手里的烟燃成烟灰的部分已经长得摇摇欲坠,令人有上前帮他劫下的冲动。他是个三角脸,高颧骨,牙齿一半黑一半黄,排列得如新兵入伍;头发蓬乱如巢,时间在这张焦黄的脸庞锲而不舍的刻下一道道纹路,很难将他与墙上泛黄结婚照的俊俏青年想象成同一个人。他变得又矮又削瘦,时间还是个心狠手辣的魔术师。

  没找到烟灰缸,他本来想把烟灰弹到水杯里,但今天却害怕荀太太的唠叨,于是打开窗子把烟头一个兰花指弹出去。

  房间很快被酒味占领,他中午一定喝了不少酒。荀太太以为他打开窗子是要通风,问他是否喝了酒,要不要喝杯茶醒酒。心底更想问,到底要到钱了哇?隔两天就是除夕。

  荀俊才受不了老婆的殷勤,他知道她一定会问钱的事。他上午去厂里要钱,没想到被厂里几个同事撺掇去茶馆打麻将,钱没到手,却反倒输了。

  因为理亏,嗫嚅说道:“我自己来,你忙自己的。电视遥控器在哪里?”

  他一面问,一面就发现遥控器在茶几上,被杂物压着。他摁了按钮,房间异常闹起来,他却不把音量关小,借以掩盖荀太太的声音。

  荀太太倒来铁观音茶,却拿起遥控器把音量关小,道:“别吵着美丽写作业。”说完这句话,心里立刻反悔,荀美丽已经念大学了,哪来的作业?脸上也发热,仿佛夜里说梦话把心底的隐私都抖露出来,让人听见。

  荀美丽正在旁边房间,正襟危坐在书桌前,她手里捧着本名叫《红岩》的书。最近市长爱唱红歌,与革命相关的书也陡然畅销,荀俊才虽不读书,但也赶时尚,买了几本革命书籍回来,却从来没翻过。荀美丽翻着,直觉得文学真是无聊透顶。幸而,油墨味道还好闻。

  荀俊才把遥控器拿在手里,换着台,他爱看抗日剧,耽溺于“手撕鬼子”这般传奇的剧情。电视台也投其所好,似乎一夜之间,每个台都为他讲抗日的故事,大饱眼福。

  电视里正讲着一个貌美又年轻的女学生,决裂旧家庭,欲离家投身革命场景。荀俊才看着,想,同样是女人,一个漂亮又高尚,一个俗不可耐之极;一个不顾性命,为国为民,一个天天唠叨钱。怎么就娶了这样个女人?一想到这儿,不平和委屈立马揪住了心,他由慢而快把音量健“+”,使劲的按起来。

  客厅的吵闹吓着了猫,猫正睡在房间角落,倒地的国旗上,这面国旗也是荀俊才赶时尚买来的。它的美梦被打搅,伸出爪子,一顿乱抓,荀俊才见了,慌忙过去踢它。那时快,猫有先前的教训,一个箭步,躲到沙发下面去,又趁人眨一霎眼,飞出了房间。

  没有打着猫,气得面红耳赤,但荀俊才还是胜利者。他一面把国旗护卫起来,一面变成了道德上的高士,与电视里正播着,手刃六个鬼子的英雄一样。

  谁也不会糊涂到和站在道德巅峰的人谈钱。

  过年了,小镇的年热闹非凡。贴春联、挂灯笼的传统早已不兴,但打穿扮得干干净净一起吃年夜饭的习惯,却是家家户户都依然恪守的。

  荀太太和女儿美丽很早就起来准备团圆饭,美丽心底是不大赞同做一桌子菜的,这样吃剩菜剩饭要吃好几天。但一想到是因为过年才这般,手虽被洗菜的水冻得粉红,眉间却露着喜悦。平常苍白寒冷的团脸仿佛解冻了的河床,能见到红背鲤鱼浮游上来。

  她正在厨房忙着,突然一只手拍在她肩上,猛地回头,发现是她表姑家的儿子,庆表哥。“你啥时候回来的?回来也不找我。”庆表哥问。又道,“是越来越好看了,还有几年毕业?”眼睛笑成了一条窄缝,身体向前倾着,他本身就胖,又穿得多,一幅摇摇倒倒的模样。

  美丽只回答前部分:“回来一周了。”庆表哥比她大三岁,读书因成绩不好,念完初中就读不下去,在家打麻将玩扑克赌钱混了半年,后托她爸关系,在厂里找了工作。因此就认了荀俊才为干爹,美丽就自然成了干妹妹。本来就是表亲,又加上这一层关系,庆就被称作是荀家的准女婿。虽然荀家从来不承诺这个可能,尤其是美丽,想尽一切办法避免这种误会,但流言总是爱传。愈是误会,愈传得厉害。

  美丽不可能喜欢长得似歪瓜裂枣的庆,对他只有厌恶,更让她恨的是他曾试图骚扰过她。那是一次去镇里的小学看露天电影,电影演到深夜才结束,回来的路要经过一段没有灯的马路。庆和她家隔得不远,因此走在一起。她感觉有人突然抓她的手,推她倒在洋槐树上,就亲她的下巴和嘴。幸好她留着尖利的指甲,使力掐着对方的小臂,厉声道:“庆表哥,我喊了。救命。”

  庆怕疼又害怕她喊,只得悻然作罢。那时,美丽刚上初中,没有性知识,以为接触了男人的口水就会怀孕,因而每天都担心肚子会大起来。这种想法虽然很快就变得荒唐可笑,但每每想起来耳根都发烫,人竟然可以无知到这个地步!不堪回事的羞愧倒是让她有了读书的动力,尽管教育制度回报给她的是考试能力而不是知识。

  从那晚以后,美丽见到庆就躲,庆却也不再对她动手动脚,尤其是认了干亲过后,更正经了。但他正经起来更可气,他心里一定在想: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早晚是我的人。

  下起雪来了,天地间眨眼就飘满了花瓣,可气温还没来得及降下来,美丽一直在运动,身体却发热,脸红扑扑的像是原因羞涩。庆看着却心里更加得意,又寒暄几句,就找荀太太拜年去了。

  忙了一天终于准备好年夜饭,这是一年最丰盛也最劳累的一顿晚宴。准确讲是男人享受着丰盛,女人享受着劳累的晚宴。荀家的年夜饭照例是能满满坐一桌的,荀俊才的父亲去年都去世了,今年陈小寒他老公来补了缺。她是国庆节出的嫁,可孩子已经快生了,逢人却解释吃得多,又不爱运动,肚子当然大得出奇。

  陈小寒出嫁后,荀太太却喜欢上她,就像家里的猫,天天见面,讨厌得要死,一旦尽日觅不得,就思念起猫的好处来。而且,她的丈夫是搞房产开发的,开的是宝马,更让母亲怀念起女儿的优点来。她也逢人就解释,肚子当然大得出奇,她怀的准是双胞胎,算命的讲她有旺夫运。

  荀俊才的岳母和岳父早来了,和荀老太、陈小寒他老公一起打了一下午麻将。三个老年人耳聋眼昏的,却赢了不少钱,冯国庆是个圆滑的中年人,他生意经又念得透,懂得讨人欢心。陈小寒虽生得不漂亮,可是白净,一白遮百丑,又年轻,而且是个处女,他年纪已快到知天命,这个女人值得他珍惜。但今天见了她妹妹荀美丽,悔得肠子都青了。

  荀俊才没有在家里打牌,他喜欢赌大的,小赌只能怡情,大赌才能赢钱。虽输多胜少,可人有一种奇怪的记忆力,总是忘记自己输过钱,却深刻记得赢钱时的快乐。他今天去街上的茶馆赌了一天,输的钱也是他赌徒生涯最多的,现在还没来得及遗忘,因此拿起筷子夹菜开始埋怨菜太咸。

  荀太太听了,脸上马上沉下来,因为她忙了一天,身体累得不行,胃溃疡又发作了,疼得难受。这会忙着上菜上汤,应付一桌的客,不能吃一口饭,哪里还有好心情。

  荀先生从来不懂察言观色,又埋怨汤无味,酒是便宜的酒,还对女婿道:“你是开宝马建楼房的,可我荀俊才酒还是喝得起。哎,女人就是鼠目寸光。酒都舍不得买!小寒要是生个女儿就惨罗哟。不又是个鼠目寸光。”

  语罢,咀了一口酒在嘴,眉毛鼻子眼睛挤打在一团,痛苦得像受着炮烙酷刑。等咽下喉咙,才恢复了熟悉的三角眼,高颧骨。然而脸上皱纹却更深了,仿佛刚才挤得过于厉害,还没恢复过来。

  他又列举女人的种种罪,其中最罪恶的是女人不懂赚钱,花钱倒是高手,幸亏有男人养。听众们只有女婿唱诺,小寒和美丽早已摸透了他父亲的脾气,怎敢发言反驳。他岳父岳母听见,心里生着气,脸上却依旧挂着笑,像年画上的长寿星,不食人间烟火。

  荀太太坐在他对面,默然的嚼着饭,一字一句都似一阵风钻进她耳朵。寒冷的风,却钻得她眼睛发热。

  索然无味的年夜饭终于吃罢,荀家岳父、岳母,荀老太与冯国庆又打了几圈麻将,最后各自散去。留下一堆碗,荀太太和美丽在厨房洗着,荀俊才还在断断续续自语道:“女人!一辈子5000块都赚不到。——我看没我们男人,女人还能生存。——男人苦罗。”

  几颗黄色明亮的泪顺着荀太太微微发胖的脸往下流,脸的主人肉体抽搐起来。一旁的荀美丽突然冲进饭厅,大声道:“今天是过年,好不容易开心。爸,你说了一晚上,就不能停一下?”

  美丽一向温顺,这样正色的说话,让荀俊才吃了一惊,也让他脸面尽丧。他沉默了一下,起身骂道:“大人的事,小孩懂啥?你不是我养的?把你养到大学容易?花了多少钱罗?——狗东西,你不是我养的。”

  唬得美丽只好回厨房哭,她心想说出——我不要你养,自己打工赚学费和生活费。——可她嘴不敢,嘴要她父亲养。

  荀俊才一面骂着,出了屋往街上走去,寒风龇着厉牙,咬着人的脖子往里钻,他全然不顾。

  他来到镇里的发廊,里面还亮着暖粉色灯,冬天是发廊的旺季,但今夜人们忙着团聚来的不多。他只爱赌,并不好色,但今晚他要找个女人,报复荀太太。

  发廊的老板娘见他穿得寒酸,怕他吃白食,冷言冷语的接待,他从口袋里摸出十来张一百块说不差钱。老板娘收了定金,领他上二楼,眼见得此人瘦得出奇,厉色提醒这里不可以吸白粉。

  进房间来的是个高个子微胖的女人,画了浓妆,烈焰红唇,有几分姿色。冲着客人笑了一笑,就开始脱衣服,她毫无羞涩,动作熟练之致,是这个行当的老手。反倒是荀俊才有些尴尬,脸上甚至有些羞涩,像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尽管隔着昏暗的灯雾,也看出那女人的身体长满了痘子,皮肤又发黑,与荀太太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荀俊才还是按灭了烟,慌慌忙忙的脱衣服。

  荀太太泪流完了,碗也洗好了,脸上的泪一干,她就似乎忘了晚上他老公的辱骂,转而担心起他离家出走的后果。他连手机都不带,大过年的,外面做旅馆生意的也要团年,他住哪里?他这样讨厌女人,会去发廊妓院找女人?不会。——只会去赌!赌倒是不要紧,过年谁不赌,只怕他醉醺醺的,脚又不灵活,可能会摔倒。惨了!要是真摔了,家里就没人赚钱了哇!孩子要上学,自己也四十多岁了,不能再改嫁,再嫁还要差,更有人闲话她克夫!可惨了,怎么办?她突然尖着喉咙喊:“美丽!——你快下楼来,美丽啊。”她喊得吃力,才发现哭得痰堵了喉咙。

  她而合清了清嗓子,又喊,“美丽,你快去找你爸,这样冷的天,他外面不出事。”美丽慢腾腾的下来,遭到劈头盖脸的骂:“你这死女娃,狠心!你爸死了,你都不管哇。快出去找。”

  美丽也担心他爸出事,慌忙忘记他今晚过分的取闹,披了件羽绒服,来到表姑家。敲门问表姑庆表哥在不在家。表姑见是自己的“准儿媳妇”,欢喜得赶忙邀请家来坐。

  庆家里正有三张麻将桌,庆正输着钱,红着眼要赢回来,天打雷劈他都不顾的。听他妈说美丽找他,才依依不舍打完手头的一局,陪美丽出了门。年轻妖娆的女人能胜过赌博的诱惑,尤其是还没得到的年轻女人。

  美丽找庆陪同去找她爸,倒不担心他会再次趁夜欺负她,她知道他有心无胆。她现在到大城市念大学,镇里的人都尊重读书人,喊她女状元,他也跟着畏惧她。她反而觉得在利用他的感情,她大学很努力,能拿两个奖学金,各种证书考了不少,在城里找份工作糊口还不容易。走得一干二净,再也不回农村。

  她和庆在寒冷里沿着街挨家挨户的寻人,小镇不大,却有二十多家麻将馆,一一寻了个遍,也不见人。她和母亲想法一致,他不可能去发廊,他和女人有似海般的深仇大恨。难道他真的出了事?

  寒风吹得人脸生疼,愈来愈冷了。两人想要报警,但又没有过找警察的经验,商略了一阵,只好作罢。又想他会不会去了其他镇,要不要去邻镇找找,却苦于招不到车,而走着去,来回要三个小时。美丽不愿意放弃,又返回茶馆找,她直觉他父亲嗜赌成命,一定在某个麻将桌上。

  荀俊才本想在发廊度过春宵的,他发现那女的小腿破了口子流了血在床单上,担心她染有梅毒。躺着吸了半夜烟,起身回家去。他回家时,荀太太正在客厅看春晚,她只淡淡的说:“你回来了,脚没事?你去点烟花,每年都要点烟花,有烟花才算完整的年。”

  荀美丽回家时,已冻得嗓子哑了,她望着平静的母亲和同样平静的父亲,真是心如刀切,身如转蓬。她发了疯一样冲出屋子,又进入寒风里,她想冷一下肉身,免得以为被魇在了梦里。

  她想去死,一了百了,但走了一段就回了头。她听见了狗吠,她不怕死,但怕被狗咬死。她想去找念小学时的语文老师,他也是她的知己,她曾梦想过嫁给这个满脸胡子的中年男人。要不是他结了婚,她会和他生孩子,生下的孩子也有温柔的像磁铁一样的嗓音,只有听这种声音的劝慰,她才能回忆起她父亲的好来。

  她走在除夕的夜里,已是午夜时分,家家户户都放起鞭炮和烟花,迎接新的一年的第一天。千树万树梨花开放,把人间装扮得恍然如天堂。今夜,天上也没有这般热闹风光吧。

  女人天生爱看烟花,爱这瞬间爆发出来的光亮,仿佛能融化内心的寂寞。是不是巧合呢,短暂的绽放恰如她们短暂的记忆力,她们又忘了——买烟花的钱是男人出的。

  二零一四年六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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