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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河滩地

  夜幕徐徐拉开了,大地渐渐沉睡了,万物变的模糊起来,只能辨出草木的轮廓。他走到黑影丛生的野地里来了,再也听不到令人心悸的狗吠声了。他那颗惴惴的心这才如释重负地放松开来。他觉得,只有漫漫的夜色里才看不见那些贼目鼠眼的监视,也听不见那些闲言碎语的议论;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可以放开怀抱,无拘无数的去活动,任意的去回忆,去想象。此刻,他顺着去往河滩地的毛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眼前那些高高矮矮的农作物都失去了真实的面目,那些黑影憧憧的麻籽像醉汉似的摇晃着,,不时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他依稀觉得这夜幕遮蔽着的麻籽棵子里隐匿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生灵,它们正在亲昵地相互依偎着,窃窃私语着。狐狸。他眼前出现了三只狐狸,一只母子,两只公子。一只公子很强悍,正跟那只母子拥在一起纠缠着,另一只公子很孱弱,畏畏缩缩地趴在一边,微眯着眼睛……他忽然想起了爸爸,还有小惠爸爸妈妈。继而他又想到了自己和小惠。他跟小慧说过多次了,迟早他也要和二丫分开。当然二丫是不情愿的。每当提出分开时,二丫总要愣怔着眼睛冲他喊:“你说得倒是轻巧,这些年我给你们家当牛做马,身子叫你糟蹋够了,崽子也给你下啦,如今你倒生心踹了我!我是给你泼米撒面啦,还是做贼养汉啦?你说,你说啊!说不明白就别做梦让我离开这个家!”

  

  “我跟你过够啦”

  

  “我看透啦,你就是这几年长能耐挣钱啦,在外头勾搭上哪个骚狐狸啦。你这可是坏了下水,丧良心了啊!”二丫狼哇哇地哭号起来,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我告诉你,你小子要是真的丧了良心,就准保不得好死,下辈子也不得好脱生!”

  

  “孽障啊,纯粹是日子好了烧的啊!人家二丫打从到了咱家就拼死拼活地干,给在一家老小洗衣做饭,哪样对不起你呢?离呀散的,亏你说的出口,就不怕邻居们指破脊梁!你,你这是活活要我的老命啊……”爸爸满肚子的气氛化作了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他无言了。他的心软了下来。他想到了苦命的爸爸含辛茹苦地把他养大不容易,恩重如山,又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也想到二丫为他生儿育女一心一意的过日子也不容易,他犹豫了。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对付着过吧,二丫好歹也是个不瘸不瞎的女人。怎么都是一辈子。他曾多次地这样安慰自己。可城里那些打扮时髦的苗条女人一直诱惑者他的心,越来越觉得二丫不顺眼。就这样和她过到老,总觉得不甘心。他觉得二丫身上缺少了女人的什么东西。她穿戴邋遢,肥大的布衫子整日噗噗啦啦的,大襟上常常沾着饭嘎巴,头发乱蓬蓬的像个咋蓬棵。浑身没点利索气儿。她总爱在吃饭的时候喂猪,常常一手拎着泔水桶,一手拿着干粮吃。盛饭的时见勺头上沾着泔水渣子,只用手一抹索就往饭锅里插。她倒有满口的理由:庄稼人就这玩意儿,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劝她烫烫头,她说都是半大老婆子啦,土不土洋不洋的倒让人笑话。给她买双高跟鞋,她竟拿菜刀把那高跟剁了下去,说是让大街上那些老娘们看了笑话。大街上的老娘们?她们又算啥货呢!夏天里每逢吃过晚饭,一个个的趿拉鞋叼着旱烟袋聚到街上,往地上一坐,东家长西家短地议论别人是非:什么张家的姑娘刚订婚肚子就大啦,什么李家的媳妇跟哪个老爷们勾搭上啦,接下来就是不堪入耳的咒骂,唾沫星子四溅。他从来也没凑过那些老娘们,甚至连看也没正眼看过她们。他觉得这些女人和小惠差远啦。只有小惠最讨人喜欢,远远胜过城里的女人。沉默,各行其是的沉默。爸爸叼着烟袋在院子里忙活着什么,二丫在外屋地刷锅,锅碗瓢盆撞击的叮当山响。那杂沓的声音仿佛撞击着他的心。每当这个时候,他便默默地走出家门,徘徊到野外来。出了屯子不远的地方有一片荒草地,地边上有棵孤榆树。那榆树又粗又高,怕是有百龄了。庞大的树冠仿佛一把遮天蔽日的巨伞,树干大约有合搂粗,苍老的树皮已经开裂,活像一张张怪兽咧着的大嘴。粗大的树根裸露在地面上,仿佛一条条弯弯曲曲的蟒蛇。据说这是棵“神树”,无风天枝桠也时常吱吱嘎嘎的怪响,密密匝匝的叶子发出一种神秘的沙沙声。早些年,屯子里常常有人把宝贝儿子领到这老榆树下,烧香磕头,认干老儿。据说这样孩子就会无病无灾,长命百岁。他记得小时候每逢端午节,树枝上就挂满了无颜六色的纸葫芦,树下供着一堆堆的白面馒头,还有一堆堆的纸灰。风一吹,那纸灰便飘飘忽忽的升腾起来,围绕着榆树久久不散,让人产生一种神秘肃穆的感觉。如今,那些有关这“神树”的故事已经不再勾起他的兴趣了,只是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小惠来。他坐在一条粗大的老树根上,不住地抚摸老树根。这树根曾经留下小惠的体温。往事过去很久了,但这树根依旧让他感到那么清新亲切,让他沉浸在甜蜜的回忆里。他依稀看到了小惠的音容笑貌。每当烦闷的时候,他便常常来到这里,坐在这条老树根上,回忆美好的过去,用心灵和小惠交流。秋天,他坐在树根上,茫然地望着南飞的大雁写成的“人”字,痴痴地谛听着黄叶旋落的簌簌声,泪水也如同这黄叶一样扑簌簌的落下了。直到天幕上的星星出现了,一颗,两颗,三颗,数不清了,凉丝丝的露水打湿了他的额发,他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那个属于他的“窝”里。

  

  一阵温煦的风徐徐吹来,夹杂着一股浓浓的清香气息直钻进他的鼻孔里,沁入他的心脾了。他意识到前面就是他家的亚麻地了。今年亚麻的长势特好。眼下那些蓝盈盈碎花都要谢了,已经结出了密密麻麻的球形小果来了。过几天就可以薅下来送进城里换回一大笔钱了。钱终究是好玩意,这几年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户了。屯子里的人们对他格外重视了,村长也长到他家找他唠嗑。酒桌上对他赞不绝口乡邻们每逢碰见,总免不了点头哈腰地陪着笑脸跟他打招呼:有些半大老娘们见了他就很羡慕,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他比自家的老爷们强百倍,嫁给他这样的汉子,就是一天挨三遍打也值个。他只是敷衍着笑笑,并不答话。离开那些女人时,鼻孔里便发出一种鄙夷不屑的哼声,那声音有些阴冷,仿佛是从什么阴暗的角落发出来的。看那埋埋汰汰的蠢样子吧,也不搬块豆饼照照自己,活像个打圈子的母猪,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忘不了当初他四处抬钱买种子,化肥,掂对农药时,他该有多难啊。整日在地里薅,晾,摔,捆,又该吃了多少苦头啊。如今看到他有钱了,啥人也来搭讪他了。的确他越来越不喜欢二丫了,但也决不喜欢这些浑身没点女人味的俗气女人。在他的心理,屯子里的女人只有小惠值得喜欢。而小惠嫁到别处去了。他有些怨恨爸爸为他做主娶了二丫。可又有什么办法呢,爸爸毕竟不同于别人的爸爸啊。

  

  他永远也忘不了,在那个贫困的年月,父母相继亡故了,他被迫辍学了,成了一棵无人问津的小草。乞讨的命运驱使他来到这这运粮河畔。有一天,他抱着饥肠辘辘的肚子信马由缰的走着,走着,突然昏倒在草甸子上了。当他从昏迷中醒来时,竟发现自己躺在一家茅草屋的土炕上了。昏暗的煤油灯下,一个中年男人正用小勺子一点一滴地往他嘴里饮小米粥呢。他愣怔地打量着那张慈祥的面孔,许久,许久,不由地叫到“爸爸!“从此他们成了父子。那两间茅草房就成了他栖身立灶的家。他和爸爸同睡一铺抗,桶盖一张被。每逢晚上睡觉时,爸爸总要翻过衣裤抓上一阵虱子。爸爸是个生虱子大王,裤裆里,衣缝里,袖筒里,都有大大小小的虱子缕缕行行地爬动。爸爸也是个抓虱子能手,两只拇指盖往块堆一挤就挤死两三只。抓到大个的就要往嘴里一塞,仿佛报仇似的咬得个蹦蹦的响,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真看我老土豆子面糊了,你们也都来欺负我。”’见他衣服里的虱子太多,后来他就帮着爸爸抓。爸爸的觉很沉,一闭上眼睛就开始呼呼噜噜的打起鼾声来,像打雷一般。一觉睡到天亮。白天,爸爸带着他下地干活吧,教他铲地,薅苗。在一起日子长了,他终于发现爸爸有点古怪。干活歇息的时候,他从不往大人们堆里凑,总爱和小半拉子们在一起。那些半大孩子们也并不讨厌他,总爱缠着他讲故事。他总喜欢讲狐狸精的故事:从前有个狐狸精如何变成美女嫁给一个老实忠厚的穷汉,后来又如何勾搭野汉子,最后如何被阎王爷派小鬼抓去割了舌头,挖了双眼,打进了十八层地狱。除了将故事,有时候咧着脱落了门牙的大嘴哼唱东北民歌;“后花园的果木啊,那个刚好啊石榴(十六),红娘穿针啊又引线,竟害得小郎君错把终身误。唉唉唉……”咿咿呀呀的唱着,直唱得泪流满面,让半拉子们也跟着落下泪来。每当听完爸爸的故事或是哼唱,半拉子们或许得到了些许满足,有工夫就乐颠颠地去给爸爸捉蛤蟆。爸爸到不是自私的人。烧熟了蛤蟆他从不独吞,总是把最肥的大腿撕给半拉子们吃,自己吃剩下的脑袋,肚皮,肠肚。连肠子里的黑盖盖虫也囫囵个的吃进肚子里。他看爸爸吃得有些害怕,总担心那黑盖盖虫子活过来会咬断爸爸的肠子。当然这是多余的担忧。事实上爸爸无病无灾,壮实得像头忙牛。除了烧蛤蟆,爸爸还有一手烧青苞米的拿手戏,叫“火燎鬼”。苞米刚干红缨的时候,社员们就撺掇他擗来烧着吃。苞米烧好了,焦黄焦黄的,真香。大家吃饱了,纷纷散去了。等看青的来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守着火堆啃苞米呢。于是,第二天早晨,工分账表上他的名下被划去二分。这时候便有人开他的玩笑说;老王八钻灶坑——憋气又窝火。他真的火了。红涨着脸冲那人吼;“你亲爹老子才是王八呢!”于是,大家在一片哄笑中出工了。

  

  起初,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听到“王八”这个词就恼火原因,他也没好意思问起过。直到后来他才渺渺地听说,爸爸曾做过倒插门女婿,有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只是那女人后来起了外心,招进了野男人,生把他挤出家门了。据说那女人压根就看不上他,动不动就大声呵斥他。还时常抱起他的行李往外扔。他从没还过嘴,更从没动过手。他怕老婆就像耗子怕猫。有一天,他从外地出民工回来,一推门就愣住了。老婆被窝里搂着个野男人!是大豆包子。他第一次发火了,抄起门后的斧子想拼命了。老婆慌了,赤身裸体地蹿下抗来紧紧地抱住他。那男人趁势溜了。女人反倒来了章程,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哭闹起来。不停地数落着:“你这个窝囊废,你连个崽子都没整出来,还不兴我跟别人吗?老土豆子,今儿个就明挑了吧,我喜欢上大豆包子啦。你再干涉一回,我就把他招到家来,叫你当一辈子活王八!“他呆了,苶了。手里的斧子滑落到地上。他果真没再敢干涉过老婆的事情。可女人最终还是吧那男人招到家里来了。从此那个男人就成了他家“拉帮套”的。这大豆包子不像别的“拉帮套”的,那么和气。他吃独食。他刚把行李搬来不久,就怂恿女人把老土豆子撵到北抗睡觉去了。夜里,老土豆子听见南炕上两个人折折腾腾的声音,怎么也安睡不着了,干脆坐起身吧嗒吧嗒的抽烟,一袋一袋地抽。萤火虫似的火光一闪一闪的明灭着。郁闷,无可奈何的郁闷。有一天,他终于忍受不下去了。索性扛着行李搬到他老姑的空房子里去了。街坊邻居们为他不平了。都说那娘们太狠了。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把老土豆子撵出来。那大豆包子也太毒了,活活把人家给拆散了。都没好结果。当这些过去的事情传到他的耳朵的时候,他的心里既沉重又酸楚。上一代人的恩恩怨怨,他又能说什么呢。

  

  夜色越发浓重了。蒙蒙的夜色仿佛黑色的液体一般在他的眼前飘忽流动着。走在这样的夜色里,仿佛游动在迷茫的梦幻里一般,只觉得脚步轻飘飘的。周围很静,耳畔只有庄稼叶子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好听,仿佛情人的绵绵絮语。天上的星光有些暗淡,那飘渺的银河还依稀可辨。银河两岸的牛郎星与织女星像是含情脉脉的眼睛相互对望着。他想起老人们讲的关于牛郎织女的来了。小时候,他曾在七夕夜趴到黄瓜架下偷听牛郎织女会面时的哭声和悄悄话。结果失望了,什么也没听见。据说牛郎和织女已经老了,眼泪也哭干了。每当想起这个传说的时候,他心里就会涌起一股凄凉和忧伤。他很有些为牛郎织女鸣不平了,他觉得那王母娘娘太残忍了,竟活活把一对有情人分开了,让两个人永久的隔河相望,苦苦的思念着不能幸福地在一起。想到这里,他又联想起了自己和小惠。是的,他们没有遇到王母娘娘那样残忍的老人,他们也从没有过牛郎和织女那样的夫妻生活。但他还是时时思念着小惠,刻刻牵挂着小惠。他记得那年夏天,他去孤榆树地边割猪草,正走着,忽然看见一个身段苗条的姑娘正站在树下放鹅呢,一边唱这歌。那歌声好甜美,是那么清脆悦耳。听到那动听的歌声,再看那苗条的体形,他就知道是小惠。走到跟前一看,果然是她。她杨柳细腰,胸部高高隆起,一头乌发栊在头顶,将那白皙的瓜子脸映衬得分外妩媚。两万修长的黛眉下面忽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这双眼睛让人联想起成熟的葡萄,联想起澄澈的秋水。一张伶俐的樱桃小嘴说出话来是那么悦耳动听。说不清为什么,在野外单独遇到小惠,他的心禁不住地怦然跳动起来。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了;“是你?”

  

  “是我。”小惠静静地看着他,“你来这儿干啥啊?”

  

  “割猪草啊,你呢?”

  

  “放鹅呗。你没见我赶着这帮鹅崽子么?”

  

  “嗯,这里的水稗草好鲜啊。”

  

  “这地方多好,绿油油的草地,无颜六色的花。”

  

  “还有蓝天,白云,清亮亮的小河,还有你的小娥,真好看,好像一幅画。”

  

  “这儿真好。”

  

  “这儿真好!”

  

  他忘了割猪草。她也忘了放小鹅。两个人坐在孤榆树下的大树根上。

  

  正说的热乎,小惠忽然提醒他:“那边有人过来了。你赶紧走吧。”

  

  他眼睛尖,一眼就认出是生产队长和会计。于是他放下猪草不割,便拎起草筐钻进苞米地里去了。

  

  不过后来这里竟成了他和小惠常常见面的地方。

  

  有一天,县里的电影放映队来了,演的是男婚女嫁的故事。当银幕上出现了男女亲吻拥抱的镜头时,人群里立刻哄乱起来。老人们吐唾沫,老娘们们骂,小孩子们往幕布上扬土面子。人们呼喊着,拥挤着,生把挂影幕的杆子挤到了。电影演不下去了。回家的路上,人们仍在骂不绝口。说是会把屯子里的年轻人影响坏了。后来有人竟然议论到他和小惠的身上来了。

  

  “有意思,两个老的散了,两个小的又往一块儿凑合啦。”

  

  “别他妈的听见风就是雨啦,你看见啦?”

  

  “那还有错吗,人家队长和会计都是亲眼见的。”

  

  “见到啥啦?”

  

  “嘿嘿,两个人在大榆树底下……”

  

  “也像电影里那样啦?”

  

  “那还算啦?还兴许开了荒,地里撒下种子了呢。反正看见队长和会计去了,那小子就像个贼似的钻进苞米地里去了。”

  

  他在人群里听着人们的议论,直想蹿过去薅住他们搧嘴巴子,但又觉得人家也没提名道姓的,一旦把事情闹大了也不值得。于是又把火气压下了。

  

  爸爸一听到这种风声便板着脸问他在孤榆树底下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情。啥见不得人的呢,不就是和一个姑娘说话唠嗑了吗。但他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辩。他这才意识到,小惠就是把爸爸挤出家门的人家的女儿啊。

  

  “你给我记住了,根不正,苗不正,结个葫芦歪歪腚。今后不许和这种人来往。”

  

  看得出来,爸爸十分气愤。阴沉沉的脸色难看得厉害,嘴唇上的胡须不停地抖动着,鼻孔里呼呼地喘着粗气,直着眼半晌再也说不出话来。瞅着爸爸那充满怒气的神色,他的心颤抖了,眼睛也湿润了。想到爸爸的养育之恩,想到爸爸一生的不幸与痛苦他狠狠地咬了咬嘴唇说;“爸爸别生气啦,以后我不再接近她就是啦。”

  

  自此以后,他果真没再和小惠接近过。即使两个人在大街上偶然迎面碰见,也只是打个招呼就匆匆离开。他知道就是和小惠打招呼的瞬间,也会有很多双眼睛躲在暗处监视着那冷冷的目光简直就是一把把尖锐的刀子直刺他的脊背。小惠也显得不自然,打个招呼便红着脸匆匆离去了。

  

  爸爸终于给他张罗婚事了。托媒人把刘家的二丫娶过来。媒人就是生产队长。起初他不同意,说是对二丫没感觉,也没感情。

  

  “感情,感情是个啥玩意儿?当饭吃还是当衣穿?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生孩子,这才是实实在在的事呢!”队长见他不很情愿,便开导他说;二丫是正经人家的孩子,又泼辣能干,山上坡上,炕上地下都拿得起来撂得下。过庄家日子保准没问题。他还说,二丫本分正派,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姑娘,娶过来做老婆准保省心,决不会给男人戴绿帽子。一个庄稼地女人,只要本分能干就是好样的。最后队长有拍着他的肩膀说;“算啦,就依照老人的办吧。你爸爸把你养大再给你说媳妇,实在也不容易。千万不能让老人伤心啊。”

  

  爸爸一声不吭地坐在炕沿上吧嗒着旱烟袋,一口口的浓烟从鼻孔里冒出来。看着爸爸那布满了褶皱的脸颊,他仿佛看到了爸爸一生的不幸遭遇,也看到了爸爸内心的忧虑。他的心里不由地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楚。还能有什么话可说呢,一个死里逃生的孤儿能活到今天就不错啦。又有什么理由让爸爸伤心呢?不,不能忘本啊……

  

  野蒿野草的气息钻进他的鼻孔里来了。他知道已经快到河滩地了。星光映现出万物的轮廓,也映现出那一片大大小小的黑魆魆土坟包子。这是一片乱葬岗子,屯子里死去的人——老死的,病死的,水淹死的,车轧死的,上吊死的,喝毒药死的男男女女的人都埋葬在这里。虽说是四十的人了,那些邪魔鬼怪的传说已经不很在意了,但在这漆黑的夜里独自一个人路过这地方还是有些胆胆怵怵的,平日里老人们讲的那些神啊鬼的便在脑海里骚动起来了。他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想象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也不看那些黑魆魆的土坟包子。但他终究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不时地斜视一眼那杂草丛生的乱葬岗子,警觉地谛听着乱坟堆里可能发出的什么动静。他依稀看见了那里面的一座坟,一座又高又大的坟。里面睡着小惠爸爸。他是让和谁淹死的。那年秋天,小惠的妈妈病了,想鱼吃。他便下河去捞。不料他跳进了冰凉的水里就再也没浮上来。当人们把他的尸体打捞上来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个大都蛤蟆了。他似乎死得很不甘心,直瞪着眼睛,紧闭着嘴,死死地咬着一棵水草,嘴角狠狠地向两边撇着,宽大的下巴上撇出了一个有力的“八”字。人们从他这张线条粗犷的脸上就会想象得出,这条虎背熊腰的汉子在水里怎样地跟死神拼搏,厮杀,直到精疲力竭时他才死死地叼住了那棵水草,下巴上留下了那愤然不屈的一撇。在浅水泡子里捉几条小鱼不就得啦,这大冷天何必下河捞鱼呢?大豆包子这个人就是太贪了啊。人们这样议论着。小惠的妈妈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病痛,像疯了似的扑到男人的身上,拼命地摇撼着他的胳膊哭嚎着,哭得死去活来,直哭到眼泪干了。嗓子哑了。发丧那天,她不顾女人不兴送死人出屯子的风俗,竟亲自摔盆打幡直把灵车送到坟茔地。有人说她假正经,是故意装腔作势给人们看的,等不到烧“五七”就得把另一个汉子招到炕头上。可事实上,直到现在她也没有走道,也没和任何男人来往过。每逢年节她都忘不了给那死鬼上坟潦草。特别是每年正月十五晚上,她总要给死去的男人扎个特别漂亮的纸灯笼送到坟前,再点着一支蜡烛,磕过头才悄悄离去。每逢清明,她总忘不了到坟上烧纸磕头,摆上供品,大哭一场,接着在拿铁锹往坟上填土,直填得比别的坟高了,大了才默默地回家。可屯子里的人照旧对她没好看法,甚而把她的女儿小惠也看作不正经的女人。前段日子听说小惠从婆家回来不打算回去了,人们又开始议论了。

  

  “到底没跟人家过到头吧,没错,啥树开啥花,啥蔓结啥瓜,随她那个卖货的妈。”

  

  “还赶不上她妈呢,她妈还没扔下汉子跑回娘家呢。只是老土豆子自己太窝囊离开他家了。”

  

  “还兴许是人家男方把她撵回来的呢。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连个孩子也不会养活。”

  

  “她咋会养活孩子呢,当姑娘时就跟男人乱整,整出孩子就流,都流滑啦。”

  

  “扯他妈的蛋呢,她流滑了,你小子咋知道的?说不定你小子也尝到小惠的滋味了呢!”

  

  “你忘啦?那年在孤榆树底下……后来她可是在城里住了半拉月的医院呢。”

  

  “据说人家男方早已听到了风声,就因为这事总打她呢。”

  

  “那小子也是个醋坛子。老娘们那玩意儿闲着的时候,谁干不也是干吗。”

  

  “那你老婆咋没让别人干呢?”

  

  “别人干没干我咋知道,女人那玩意儿又没个记号。”

  

  “这回她要是跟人家离了可就成困难户啦。”

  

  “得了吧,有剩男没剩女。屯西头二蛤蟆的二小子还打跑腿子呢。那可是个没开包的货呢。”

  

  说不清为什么,往常听到人们添枝加叶地议论小惠,他心里总是很不平,可这回听到这样议论,他倒有些暗自庆幸了。他真的希望小惠再也不回婆家了。

  

  这天他和爸爸在地里打苞米丫子时,又看见了小惠的身影。她娘家的瓜地也在这河滩上,离他家的苞米地很近。此时,小惠正拎着瓜秧铲给瓜秧打尖。她的体形依然像当年那么匀称,披着一头乌黑的散发,上穿一件藕荷色半袖短衫,下罩一条墨绿短裙,雪白的小腿无遮掩地裸露着。那颀长而苗条的身段在碧绿的瓜田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楚楚动人。看着小惠的倩影,他的情思便像天上云彩一样飘忽起来了。

  

  “哎呀,打包米都砍掉啦,一棵就是半斤粮食啊!”直到爸爸提醒他时,他才醒过神来,但还是时不时地偷眼往瓜地那边溜。

  

  天幕上的星星越来越密集了,夜色也越发凝重了。路边的草梢上已经挂满了露水,不时地濺到脚上,打湿了鞋面。脚丫子在鞋里直打滑,走起路来发出咕叽咕叽的响声。略带凉意小风从河面款款拂来,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水葱,臭蒲,乌拉草以及不知名的水草的腥臊气息。蛤蟆呱咕呱咕的叫声,鱼儿拨喇拨喇的打漂声,蟋蟀唧唧吱吱的叫声,在微风里宛如一曲欢乐的合唱,是那样悦耳。过了蛤蟆塘,很快就是小惠家的瓜地了。他暗自庆幸那天去小惠娘家表现和自己的运气。要不是鼓足了勇气去小惠娘家串门,小惠怎么也不会意识到他至今依旧深深地爱着她,自然也不会对他存有爱心的。那天晚上,小惠对他这个不速之客格外热情,大大方方地给他点烟,不住地给他倒茶,留他多坐一会儿。小惠的妈妈也对他特别近乎。一边坐在炕头上坐着针线,一边插进来和他说话。从她那干净利落的穿戴上到她那眉宇间,以及温柔的说话腔调里,都能依稀发现她年轻时的影子。这是个很有气质,也很重视感情的农村女人。说出话来很动情,也很中听。难怪她当初那么看不上爸爸呢。于是很快他就和老人,小惠唠得很投机了。他尽量控制着自己不总正面打量小惠,偶尔和小惠的目光碰到一起的时候,又各自悄悄避开。小惠便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揉弄着自己那双光滑细腻的小手,不时地轻轻吁出一口气来。他满意的发现,她那张秀气的脸庞依然那么白皙光滑,富有迷人的光彩;除了眼角上添上了几缕浅浅的鱼尾纹,在没有一丝可挑剔的地方。老太太的确很精明,终于提起男女感情的事上来了。她先问他:“大海,你和她嫂子过得还好吧?”

  

  他苦笑了一下说:“怎么说呢,稀里糊涂的对付着吧。”

  

  “你看,我家你妹妹不也是吗,就是命苦啊。”她说小惠的男人是个没人味的怪物。打从小惠过了门,他就一直处处限制她的自由,不许她跟别的男人说活,不许她到别人家窜门儿,甚至不许她随便回娘家,就是有事回来,他也要跟着一起来。他还不许小惠穿颜色鲜艳的衣裳,更不许她化妆打扮,连烫个头也不行。有一回小惠刚烫头回家,当天夜里趁小惠睡觉时,那小子就把她的头发拿剪子铰了,铰得秃里光鸡的,活像个扎蓬棵。第二天早上小惠见自己的头发铰得砢碜吧唧的,她急了,哭着骂他。他火了,把小惠摁在地上打,骑在小惠身上打,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直打得小惠直溜溜的冲他跪着他才住手。讲到这里,老人叹了一口气说,“都怪这丫头命苦啊,要是当年你俩有缘分……”

  

  “妈,看你都说些啥啊!”小惠红涨着脸一跺脚,哇的一声哭了。

  

  “没想到啊,一枝鲜花插到了牛粪上。太可惜啦。”他激动了,对小惠说,“哭啥,你觉得行就跟着他,不行就干脆离开他。为这样的男人奉献一生,值吗?”

  

  “那我今后咋办啊?”小惠有些茫然地说。

  

  “今后,车到山前必有路。想你这么聪明漂亮的女人还怕找不到好男人吗?好男人想找都找不到你这样的呢。”

  

  听了他的话,小惠真的止住了哭泣,用毛巾擦了擦眼泪转过脸来,不无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便又垂下了眼帘。他痴痴地瞅着小惠那双乌黑的睫毛下的眼睛,觉得她越发妩媚动人了。

  

  “可倒也是,如今这社会婚姻自由啦,兴离兴散的。找不着两条腿的蛤蟆,两条腿的活人也能找到。只是在咱这地场离婚总不算是正道。”

  

  “哎呀,大婶咋这么说呢,事情都闹到这步田地了,还顾虑啥呢?”

  

  “我倒是不管这事儿,”老人叹了一口气说,“只是担心这丫头命苦,今后到了谁家也甜不了啊。再说,出一家进一家的也不容易。”

  

  “像我妹妹这样的女人,就是打着灯笼也很难找到呢。咱还怕找不到好男人吗?”

  

  “我可不行。”小惠很不自然地看了他一眼说,“大海哥太抬举我了。要是那么好,还能跟人家过不到一起去么?”

  

  “这不奇怪。世上总有不识珍珠美玉的白痴。”他恳切的鼓励她说,“惠,你要自信,你毕竟还算年轻,人又漂亮,跟大姑娘比也不逊色的。”小惠不好意思的瞟了他一眼,脸上泛起了一团红晕,垂下眼帘低声地说:“嫂子不是挺好的吗?”

  

  “咋说呢,我只能承认她泼辣能干,也比较孝顺老人。”

  

  “唉,傻孩子,一个死老实人家的姑娘从小没见过啥世面,有没啥文化,那样也就算将就啦。好歹对付着也是一家人家。”

  

  “哼,”他的鼻孔里发出不很认可的声音。

  

  沉默。令人心悸的沉默。

  

  他告辞回家的时候,小惠送出门来。在黑暗夜晚,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惠,我爱你!”

  

  小惠把脸贴在他的胸前。他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热烈地亲吻着……

  

  “赶紧走吧,叫人看见又该说闲话啦。”

  

  “以后电话联系吧。”

  

  “嗯。”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躺在炕上兴奋地怎么也睡不着了,反复地回味着去小惠家的情景。小惠真好,真漂亮,无论穿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的衣裳都那么和谐中看,不像那些粗腰大胯的女人那样蠢笨臃肿。她举止自然大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忸忸怩怩。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乌亮的眸子总爱躲在长长的睫毛下游移着,从不像别的女人那样直勾勾死盯着别人。她那张灵巧的小嘴很会说话,说出话来是那么温和中听,从不像别的女人那样高声大气的喊叫。从内到外,她通体都散发着一种女人特有的气息。在他的心目中,小惠是一片开满了鲜花的青青的芳草地,是那样的清新,鲜艳。又像那芳草地上淙淙流淌着的小溪,永远闪烁着迷人的光泽。他幸福地回味着,想象着,胸膛里渐渐地鼓荡起一股强烈的欲望,浑身充满了不可遏制的力量。他不由地压到了二丫身上心里想象着小惠的肉体,默默地呼唤着小惠的名字。

  

  “今晚儿到哪儿打圈子去啦?”二丫睡意朦胧的问道。

  

  “锁子家。”

  

  “我不信,去找哪个也娘们也说不定呢。”

  

  “别瞎罗嗦啦。”他完全沉浸在对小惠的想象中了。

  

  此后,每天晚上他都要鬼使神差地去小惠家串门,自然有时碰见熟人。那些人并不和他搭话,只是微微点头笑笑。那笑容里似乎包含着几分理解。人,也许就是天生的怪物,当要得到自己心爱的东西的时候,欲望是那样的强烈,迫切,勇气是那样强大,毫无顾忌,以至不惜搭上性命。而一旦得到那心爱的东西时,会瞻前顾后地产生某些顾虑。他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最终结果如何,二丫怎么办,和她离婚吗?和小惠结婚,就等于在光天化日下暴晒。在这屯子里还能抬起头来吗?领着小惠私奔,去一个人地两生的地方生活,爸爸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二丫好歹也为这个家生儿育女,实心实意地过了这些年。只好走一步说一步吧。好在小惠对他说过的,即使他离不了,她也不后悔。

  

  他走到河边上来了。蓝幽幽的河水里泛着星光。星星浸在水里,仿佛充满了柔情的眼睛。他直奔小惠的挂我碰走去。这是一个“人”字形的茅草窝棚。门缝里泻出一线灯光。小惠还在等他。他像偷瓜吃得兔子似的警觉地支棱起耳朵听了听周围的动静,便轻轻地撩开了门帘。

  

  灯光熄灭了。两个人褪去了白天的伪装,裸露出最原始的躯体。一个是雄狮咆哮着,喘息着,一个是羔羊绵软着,呻吟着。这是梦想与现实的交汇,这是痛苦与快乐的交融,这是压抑已久的欲望的爆发,这是蕴蓄在心底的爱的宣泄。恣意挥洒,如醉如痴。云里雾里,融化了肉体与灵魂……

  

  夜深了,万物都沉湎在忘我的境界里了。一勾残月露出脸来来,温柔急了,妩媚极了。好奇地窥视着夜幕下河滩地上的情景,羞涩地谛听着瓜窝棚里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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