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石季曾跟韦力打过一个赌。他郑重其事地劝告韦力：
“你不要这样！象这样下去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掉泪的！”
“好笑！你管我？你要是喜欢流泪你去流个够吧。”
韦力一脸不屑的样子，在他眼里石季完全是个有点傻兮兮的人：凭什么教训人家？
石季长韦力几岁，工人出身，勤奋好学，上进心极强，是“7。21工人大学”的学员，又有实践经验又有理论知识，是“文革”以后厂里的第一代工程师。
那时，工厂正是大学生青黄不接的非常时期，正规的大学都停止了高考招生，老的正宗本科毕业的工程师又风毛麟角，所以“7。21工人大学”就应运而生，“工大生”成了当时厂里最最吃香的“绩优股”。
石季真可谓是春风得意，追求他的姑娘至少可以编成一个排，所以他才找到那么漂亮的一个老婆，让许多人都羡慕不巳。
韦力则是“文革”以后恢复高考时首批考入名校的应届生，没有经历过太多的风风雨雨，人生旅程顺顺当当，用当时的话说是“时代的宠儿”，虽然缺乏工厂的实践经验，但“准本科”的高贵身份撑得他腰杆硬硬的。
厂里的老本科“名校帮”本来苦于势单力薄，自韦力他们首批毕业生分配来厂后，队伍一下壮大了。韦力仗着“名校帮”的势力，傲气极甚。
自“处女股”上市后，其实就注定了“绩优股”的漫漫阴跌走势。当然，这一演变的过程是复杂而多变的，致使石季浑然不知不觉。
直至小韦变成了大韦，大韦的年薪猛然升至老石收入的五倍以上，小韦扣发了老石的内退工资时，石季这才一下明白了：自已在单位里的真正地位是多么的一塌糊涂。
想当初，石季已是为厂里艰苦创业做出重要贡献的一个工程技术人员，韦力则刚刚从大学校门出来。
领导把他带进石季的办公室慎重交待：“他是我们厂的新鲜血液，你可要负责把他带好了！他有什么不是，我可要先找你这个做师傅的哟！”
“没问题！”石季紧紧握着韦力的手，信誓旦旦。韦力则在心底“哼”了一声。
石季因是从班组上来的，坐进办公室后，还是喜欢三不三往车间跑。韦力来了，他就想带着他一块往下跑，想让他多接触一点实际问题，将大学所学知识早日与生产一线结合起来，让他尽早进入工作状态学以致用。
没曾想韦力可受不了，几趟一跑就提出抗议：“你烦不烦？累不累？下面那么脏兮兮的，有什么好跑来跑去的？”说得老石不知个所以然，心想这年轻人怎么这样子啊？
老石是个习惯于实干的人，担着一身组长的职务：党小组组长，工会小组组长，技术组组长……不管是那个领导只要有事就找到他，随便发个话，他就二话不说主动积极屁颠屁颠地忙上了。然后每年年底评他个先进当当，作为精神奖赏。
在技术上，他总是想生产所想，急生产所急，一个星期的工作量总想一天就把它完成了，一个月的工作用一星期就把它做完，每天都提前半个小时以上早早就来上班了，一直忙到下班，忙到整幢办公大楼都走空了，他还舍不得走，生怕自已稍有懈怠而影响了生产。
相反，韦力则是个谋动的人，他认为技术文件是用以指导生产的，绝不能被生产牵着鼻子走，绝不能有丝毫的马虎，否则就显示不出自已的重要性。
他总是喜欢把一天的工作量拖上一个星期来完成，一个星期的工作量拖上一个月再把它完成。当施工图纸来了，他并不急着把它展开，而是先原封不动地扔在一边，让它“冻”上个把礼拜再说。
每天上了班，他泡上一杯热茶后，就和“名校帮”的一伙人聚在一起，开始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海阔天空地吹个天昏地暗。
领导安排给他的工作，总要让领导催上八遍十遍，才会以“蚂蚁啃骨头”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把它磨完。久而久之，他还得意洋洋地自诩：“我是有名的拖拉机，你不知道？”说得领导一点招儿都没有。
这时石季就自告奋勇跟领导说：“我是他师傅，我去说说他！”那时社会上还流行着“传、帮、带”的习惯做法，他认为徒弟要是不好，做师傅的也有责任。
于是，石季就跟韦力说了那番打赌的话，意在鞭策。
其实，石季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已的思想已经大大落后了，传统的并非是现今的，实际的并非是权威的，固有的并非是不变的，一切向“钱”看，世事难料啊！
没过几年，因为“年轻化，知识化，革命化”，小韦虽然自大学进入企业后从没好好工作过，却成了责任工程师。其实说起责任，他只会推卸责任。
他的工作具有了一定的权威性，科里人完成的技术工作必须经他的审核通过才能付诸实施。但他仍然是那副德性，科员们完成的技术文件到了他这里就“冻”住了，不放上个八天十天的，别指望他会打开审阅。
领导拿他没办法，只能跟他商量：“你一个人忙不过来，还是让石季帮帮吧，让他来审阅，然后盖上你的印章。”
韦力不作声，领导就当他同意了。此后基本上都是石季审阅技术文件，然后盖着韦力的大章。
后来，公司股票上市了，圈了一大笔钱，用来上一个很大的项目。科里的工作突然前所未有的忙起来，图纸叠得山头似的。
为了不延误工期，领导采用了包干的方式来激励技术人员的积极性，做一套图纸就给一套图纸的钱，审一套图纸就给审一套图纸的钱。
韦力不失时机地跟领导提出，“责任人责任重大”，应该拿双倍的钱。领导想了想，爽快地答应了。这下韦力似乎来劲了，工作变得不够干了。
当他发现领导仍按习惯做法将技术文件交一部份给石季审阅时，就忍无可忍了，直接冲进石季的办公室拍着桌子大吼：“你是责任工程师吗？不要脸皮太厚了，你有什么资格审阅技术文件！”震得石季连头都抬不起来。
在人民币的强劲推动下，全科技术人员挖“山”不止，山似的图纸迅速被铲平了。但来得快有古怪，无论是做的还是审的，都不免有粗制滥造之嫌。
实际施工中不断出现问题，一线打来的电话接连不断。找编制技术文件的，编的说，“责任人”是怎么审的？让拿双倍钱的人去处理吧。
找审的，韦力轻轻松松一句话就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么简单的东西需要审吗？我只负责审核原则性的东西。你找编工艺的去现场处理问题吧！”
审的我行我素，照旧清清闲闲和他的“名校帮”们聚在一起，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海阔天空地吹个天昏地暗。唯有石季一人跑步前进，跑上跑下，把鞋踩烂了一双又一双。
后来，厂里实行了承包制，生产车间也改成了公司，为了更好地达成技术和生产的协调一致，技术科划归了车间管辖。承包人委任石季为技术负责人，接管了所有技术人员，而单单把韦力从技术科剔除了出去。科里人都错误地认为，这下“韦责任人”没戏了。
殊不料，其实承包经理的权力相对来说是很有限的，在技术上，他根本管不了任何一个“责任人”，而所有“责任人”都可以管他死死的。
韦力从技术科出来后，搬进了一座更高更气派的大楼里，办公室就设在总经理办公室的边上，摇身一变，成了技术部部长兼总工程师兼管着石季他们那摊子人的“责任人”，成了总经理身边的大红人。
他心情不错的时候，仍可由着石季审阅技术文件，然后盖上他的大印。当老虎发威的时候，他就会让石季为一套技术文件跑上一趟又一趟，让它“冻”上一阵又一阵，然后才肯郑重其事地盖上大印。
总经理他们的高楼离石季他们的办公楼可不近噢，石季骑着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其它全响的破车，猛踩猛踩要踩上个半个小时以上才能顺利到达。有一次，因为需要盖大印的技术文件太多了，书包架上叠得高高的，当顺利到达总工程师办公室时，他才发现掉了几套，赶紧又回头去找，来来回回的折腾……
高高在上的韦“责任人”，每天除了玩“猫捉老鼠”的权术“折腾”石季以外，再就是泡总经理泡董事长，绞尽脑汁地游说“责任人”的重大作用。
他说，自朱鎔基当总理以后，公务员每年都加工资。而我们企业因为不景气，已将近有十年没加工资了，同样是一个本科生，收入不及人家当公务员的五分之一呢！你说我们厂的人才能不流失吗？现在已经有一批本科生考上公务员拍拍屁股走了。暂时没考上的，心思全转移到“考公务员”上头去了，一天到晚积极准备再次迎战，哪还有什么工作热情？照这样下去，我也去考公务员得了。
经韦力这么一说，董事长慌了，总经理急了：确实，我们的企业巳到了必须采取措施想方设法留住人才的时候了。于是，授权韦部长起草一个“关于大幅提高科技工作者待遇的文件”。
韦力编制的“科技人员加薪花名册”很快得以通过和落实。依照这花名册，所有现任“责任人”月薪翻了三番，而他自已的月薪则提升到了比公务员还公务员的水准。
那名单上没有石季的名字，在韦力的眼里，他是一个十十足足干活的料儿，与工人又有什么两样？企业正准备内退掉一批满三十年工龄的职工，实行竞争上岗，优化劳动组合。
确实，石季只知道埋头苦干，至于分配这杆秤，他始终认为领导会掌控好的。对于韦力的这一动作，他全然不知。当科里同事拿着当日的《企业报》提出要石季请客时，石季还懵着：我什么时候加薪了？
“你还不老实！你说你算不算技术骨干啊？”
石季拿过《企业报》仔细看了看，白纸黑字，那上面确实登载着：“……公司为了充分调动科技骨干的积极性，大幅提高了他们的薪酬……”
“妈的！这叫什么事？！”
石季进厂苦苦干了几十多年，第一次扯开了嗓门骂人，第一次把手头的工作先扔在一边而不顾，骑上他那辆除了铃儿不响其余全响的破车，直奔总公司大楼而去，冲进人力资源部部长办公室，对着部长怒吼：
“你们以为你们手里有权，就可为所欲为吗？你们这么做凭什么？你们知不知道，我老石干了的工作比十个责任人加起来都多得多！你们知不知道，现在还在使用的500T水压机、30T行车、高压容器绕带机是谁设计和施工完成的吗？是我！我们现在的生产，不还靠着这些关健设备吗？他们这些年轻的后来者才为企业做了些什么，凭什么要拿比我多二倍的薪金？……”
“人家是大学本科！你呢？”人力资源部部长用尖锐的目光看着石季。
“本科是能力吗？我们厂的小曹才初中毕业，可他就靠自学考进了剑桥大学，而且留在了剑桥任教！按你的观点，他又凭什么？！”石季更加愤愤然了。
“老石，老石！”人力资源部部长这下不客气了：“我说老石，你都巳是一个老同志了，怎么还这样容易激动呢？看问题可不能这么看，俗话是一种历史经验，是怎么说的？吃力不赚钱，赚钱不吃力！你说，当初一个海归派刚被一个知名企业录用，年薪开到50万，你说他凭什么？双轨制那会，钢材计划价又是成本又是人工的才每吨700元至800元，可经商家手里那么一转，市场价就成了1600元以上，你说凭什么？……”
“……”老石毕竟是老石，平时只知道埋头干活，脑袋里没有太多的“为什么”，听人力资源部部长这么一说，就再也想不出什么词了，但态度仍很坚决：“反正你们有权说了算，我说了也白说。这次改制，不是要内退一批职工吗？我的工龄巳超过三十年，让我回家算了！”
“这可不行，内退的都是些富余人员，你还不能走。”
“我管你！这里不把我当回事，这里又不让走人，是欺负我好说话，是不是！”石季甩下这句话就扬长而去了。
这一次，石季是动了真气了，是铁了心了！人们再也没看到他来厂里上班。据说被一家民营企业化10万元年薪聘用了。
人力资源部问韦力怎么办？韦力说，他都拿10万年薪了，还在乎区区几百元内退生活费？扣发他内退工资！于是，所有内退职工唯有石季一人没有内退工资。
现在，石季成了一家新兴民营企业的总工程师。它厂房新设备新生产工艺先进，其规模要比石季服务了三十几年的老国营企业大好几倍。
而韦力任总工程师的老国企，厂房老设备陈旧生产工艺落后，正处于改制的阵痛之中。
石季和韦力，他俩谁将活得更好呢？
能力和文凭，究竟什么对企业更有实际意义？
故事还在延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