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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自述(八 我看文学艺术 7 画画不是照相——评一幅最被人们喜爱的绘画)

  这次画展上有一幅画招致参观者蜂拥而至,驻足观看,从早到晚络绎不绝。观看者中有戴女帽的(其价值不菲),有围着头巾的,也有戴着头盔的;有穿长礼服的,有穿军人制服的,还有穿短外套的;有的还蓄着大胡子。这幅画受到人们普遍赞扬,是画展上观看者最多的。观众的评价也很一致:这是他们最喜爱的画。

  该画展示在第二古典画廊,有关说明写道:该画题为《一群在途中休息的犯人》,作者雅可比,标价1500卢布,作者获一级金质奖章,将公费出国留学3-4年,让自己的绘画才能进一步提高。该作者已经获得美术学校的学生所能得到的最高奖励。画展开始不久,该画就挂出“已售出”的牌子。这样看来,该作者参展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他的作品获得参观者的赞扬,他有了名气,获得荣誉,而且这荣誉还以一大笔钱的形式体现出来。此外,他将在风景优美的意大利生活4年。我们祝贺这位有着远大前途的画家获得这些荣誉和财富,并祝他获得更大的成就。

  这里我从艺术的角度来对该画作一点评论。我们知道,《三剑客》也拥有很多读者,并为作者带来很大一笔财富,但这并不能证明大仲马的这部小说就是艺术的巅峰之作。我们提起大仲马只是想说明,当代大多数人的评价跟后人的看法并不都是一致的,时光的流逝会让作品的表面光泽逐渐暗淡甚至消失,留下来的才是纯粹的真相。

  该画的内容:一群犯人在路途休息,他们停下来是因为一辆大车坏了,一只轮子掉在地上,破衣烂衫的车夫正在把马卸下来。大车上躺着一个人,不过已经死了,但两只脚还戴着脚镣,因为他虽然死了,仍然是犯人,只有将尸体掩埋后才能将他从犯人的名录上除去。他的左手指上戴着一只名贵的钻石戒指,看来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犯人,不会是流浪者、杀人犯或小偷。尸体在车上,上面盖着一床破席子。死者那只苍白的左手垂下来,手指头弯曲着,保持着临死时那个样子。那枚十分贵重的钻石戒指应该是死者最宝贵的东西了,也许是心爱人的信物,也许是朋友的馈赠,他至死都戴着它,哪怕还戴着镣铐。

  另一个犯人钻到歪倒的大车底下,长相丑恶,应该是个社会的渣滓。他钻的那地方小,身子摊不开,很不自在地蜷曲着,正从死人手上摘那枚戒指。这人也是破衣烂衫,但给观看者的印象就像一只让人恶心的虫子,一只蜇人的蝎子。

  大车旁站着一个押送犯人的军官,他正掰着死人的眼睛,大概在检查他是不是真的死了。死人一只眼张开着,似乎在朝下看。军官抽着烟斗,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只眼,没有一丝同情或惊讶,就像在看一只死猫或一棵小草。看来他对烟斗的兴趣要比对死人大得多,检查死人眼睛只是例行公事罢了。类似军官这样的人,他们的面部表情都是差不多的,不可能是其它的样子,因为他们一辈子都在押送犯人,对这些倒霉的犯人早就看够了,看够了他们的生死病痛。他们对犯人的感觉已很迟钝,有时打起犯人来就像往烟斗里装烟丝一样不当回事。

  画的右边,靠前,是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犯人,他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在意,正忙着自己的事情:察看脚上被镣铐磨破的伤口。这人应该在好几个监狱里呆过,多次从一个监狱被押送到数千里之遥的另一个监狱,这种人脸上的特点就是,对世上的一切都十分冷漠,无论是天气变化,还是自己和他人遭受的磨难。现在他正是带着这种神态看伤口,他那个被一头乱发遮住半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此外画上还有不少次要的景物:带着孩子的女人,另外几个犯人,几匹马,几个农夫,几辆大车,不过这都是远景。该画最让人称道的是真实,画面上的一切都跟自然的一样,观看者在画中看到的犯人就像镜子里或拍得很好的照片上看到的一样,但这恰恰是缺乏艺术性的表现。照片和镜子中的映像并不是艺术品;如果这些东西也算艺术品,我们只要照相和看镜子就可以了,美术学校也就不用办了。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他应该提供的,不是照相似的真实,不是机械化的准确,而是一种更为深广的东西。我们需要准确和真实,这是对于绘画的最低要求,但仅仅这些是不够的,这只是艺术品创作的素材或工具。从镜子的映像上看不出镜子对这映像是什么态度,或者说它根本就没有什么态度,只是消极地机械地反映事物而已。真正的艺术家是不会这么做的,无论是一幅画,还是一部小说,或者是一首乐曲,其中一定会有他自己,在自觉或不自觉间表露出自己,包括他的所有观念、性情和教养。在我们这个时代,不可能存在着对于自己所反映的对象无动于衷的艺术家,除非他是毫无教养者,或者是铁石心肠者,或者是丧失理智者,而艺术家不应该是这三种人,因此,公众有权要求他们在进行艺术创作时不是像照相机拍照一样,而应该作为一个人来观察一切。古人教导说,艺术家应该用眼睛来观察,我们说,他更应该用心来观察。该画家本来应该在这些犯人身上看到人性的一面,并向我们表明这一点。尽管多数犯人已经习惯于自己的绝望境况,对一切漠然视之,也不可能完全不想到自己,作为一个艺术家,就应该向我们揭示其人性的一面。

  从这个意义上说,雅可比先生的画并没有什么艺术性可言,他只是为自己的创作对象拍了一张照片,而不是创作了一幅画,而且里面还有一些常识性的错误。在该画中,每个人都是坏人,大家都一样,因为他们都戴着脚镣。画中的一切都是丑恶的:从那个斜着眼的军官到农夫正卸下的那匹瘦马,唯一的例外是那个盖着一床破席子的死者。此人如果不死,可能是个英俊男人,这也符合一般的看法:一个出身高贵的人在这伙下贱者中当然应该是不一样的。

  从该画中可以看到,这位美术学校的学生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来准确而真实地表达现实,这一努力是必要的,但只是艺术机械性的一面,是初步的基础。这是在艺术创作前必须熟练掌握的。

  但雅可比先生不明白的是,这种照相式的真实并不是现实。你过于追求真实的效果了,例如让那位农夫的衣服破烂成那个样子(后背完全破了)。你为什么在那个押送的军官走过来时让小偷去偷死者的戒指呢?要知道,在向这位军官正式报告有人死了之前,这些犯人就已经告诉他,死者手指上有一枚钻石戒指,也许他们在争着报告时还彼此吵了起来。要知道,这些犯人在从莫斯科出发之前,在没有见到这个死者时就已经知道他有一枚钻石戒指。要知道,这个小偷不可能从大车底下偷走这枚戒指。为什么?因为犯人们对它太熟悉了,这个死者害病但还没有断气时,许多人都在想:“只要他一死,就把戒指偷走。”现在他们怎能让这个梅莱诺夫一人独吞呢?伊凡诺夫、彼得洛夫、亚历山大洛夫也都想着这只戒指,他们决不会让他偷走。即使他偷走了,他们也会从他身上再搜出来。大家都想:“如果我得不到,谁也别想要。”大家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互相监视着,而你却为了追求效果,让小偷在军官走近时去偷戒指。还应该指出的是,这位军官在察看死者眼睛时,肯定朝这枚钻石戒指看了一眼。要知道戒指是国家的财产:犯人不应该有财产,这位军官会将它撂在一边吗?我相信,这位军官在察看死者眼睛之前还朝他的靴子看了一眼(这当然也是出于国家利益,而这靴子的质量很不错)。该画中犯人因打牌而斗殴的情景看来也是为了加强效果。但是,要知道,那时犯人不可能坐下来打牌,他们肯定会走过来看这军官怎样处理死人,特别是怎样处理那只戒指。

  还有一处失误也属于常识性的:犯人们都戴着脚镣,其中一个的脚都磨破了,但他们都没有戴镣铐内衬。要知道,不戴镣铐内衬别说走几千里,就是走一里路都会把脚磨破,如果走一站路,甚至会把骨头都给磨得露出来。然而没有镣铐内衬。你也许是忘了,也许没有去核查事实。这一点不算是太大的败笔,但仍然像是画了马却忘了画马尾巴。既然你是追求照相式的真实,我也就指出这一点。如果说画面上谁还有一点艺术性,就是那个押送犯人的军官了,这个形象是比较成功的。

  我们希望雅可比先生继续努力,不要半途而废。他已经达到初级的真实,而要达到更为高级真实,就不能只靠美术学校的训练、写生老师的指导,而要靠全面的修养、总的修养,而这正是我们画家所缺乏的,当然不是所有人,但多数人是这样的。

  在这方面美术学校是不起作用的。学院的全部目的就是培养专业人才,其所有的课程都是功利性的,例如,开设历史课只讲服饰的变化,开设建筑学只讲透视法而不讲画法几何,开设美学不讲其哲学基础,开设解剖学只讲骨骼、肌肉和皮肤而不讲人类自然发展史,等等。这种功利化倾向不可能让学生获得必要的普通教育;如果没有这种基础性的大学教育,我们的艺术就无法真正发展,我们就永远无法改变这种照相式的创作方法,无法克服这种不折不扣的假古典主义。

  ——1860-1861年美术学校画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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