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人，很难用简单的几笔把他们的典型特征描画出来，人们通常称之为“普通人”或“多数人”，而这种人确实组成社会的大多数。作家在写小说时，大都是着力选择几个社会典型来形象地进行艺术描写，但这些典型在现实生活中却很少遇到；尽管如此，他们却比现实生活本身还要现实。波德科廖辛是一个典型，有些夸张，但并非无中生有，纯粹虚构。读了果戈理这个剧本《婚事》后，如果读者是愿意思考的，他就很容易发现，他的亲友中有许多人跟波德克利奥类似。在读这个剧本前他就知道这些人跟波德克利奥类似，只是不知道应该将他们称为波德克利奥。在现实生活中，一个新郎在临近婚礼前跳窗逃跑，这是十分罕见的，这样做不说别的，就是跳窗户本身也是很不方便的。尽管如此，该有多少新郎，他们甚至都是很正派、很聪明的人，在其内心深处有着类似波德克利奥的冲动！并非所有的丈夫都会高喊：“乔治。唐丹，这是你自找的！”然而世界上的丈夫们在度完蜜月之后，肯定会有千百万人在内心发出这样的喊叫。
我想说的是，在现实生活中，这种人的典型性被稀释了，但他们确实是存在的，并且经常出现在我们面前，不过形象没有那样突出而已。最后还要补充说一下，例如，跟莫里哀塑造的乔治.唐丹完全一样的人，在现实生活中虽然少见，但并非没有，还是可以遇到的。说到这里我们的讨论似乎可以结束了，因为它变得有些像期刊上发表的评论。但我们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一个小说作者应该怎样来处理这些平凡的普通人呢？怎样把他们展现在读者面前，才会让读者产生兴趣呢？在一部小说中不能无视这些普通人物的存在，因为在小说情节进展中，他们大都是不能缺少的角色；没有他们的存在，小说的真实性就会大打折扣。如果小说中到处都是典型，充满了一些奇形怪状、从未见过的人物，即使作者本意在于吸引读者，也可能失去真实，反而让读者感到无聊和乏味。我认为，一个作家应该努力在平凡的事物中找出有趣味、有意义的东西来。例如，某些平凡的人，其根本特点就是他永远不变的平凡性，或者进一步说，尽管他们也作出了不平凡的努力，想方设法要超越平凡，最终还是得回归老路，落入平凡的巢穴。这样，这个人物也就具有不同一般的典型性，也就是平凡的典型：他尽管平凡，却不甘于平凡，想方设法标新立异，却又没有做到这一点的能力。
本书中就有几个人物属于这种普通人或平凡人。对于他们，我还没有向读者作出应有的交代。其实再也没有比这种人更难向读者解说清楚的了。例如，他比较富有，出身较好，人的外表也看得过去，受的教育也不差，人不笨，还算善良，但与此同时，他没有任何才能，没有任何特点，甚至连一点毛病都没有，没有个人的思想，总而言之，跟所有的人一样。他有钱，但不是巨富；他出身于世家，但没有任何可以光宗耀祖的业绩；外表看起来还可以，却没有任何风度；受过一定的教育，却没有在自己的活动中体现出来；看起来似乎还聪明，却没有任何自己的思想；有一些良心，但对待别人并不宽容；如此等等。世界上像这样的人是太多了，难以胜数，要比我们想象的多得多。这种人还可再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智力较为平庸的，另一类则比较聪明。前一类人是比较快乐的，例如，他们智力平庸，往往会目空一切，自我感觉良好。本书中的几位女士，只要剪剪头发，再戴上一副蓝框眼镜，自称是虚无主义者，就立即觉得已经拥有自己的信念了。有些人只要感到自己有这么一点点良善之心，就坚信自己具有的高尚品德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还有些人随便听到一些什么，或者从书中看了某个片段，就把这些东西当作自己的思想了，说是自己头脑里想出来的。这种幼稚而无耻的做法，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看起来好像令人难以相信，实际上是十分常见的。果戈理在《涅瓦大街》中塑造了彼洛果夫这个典型，让人叹为观止。这个蠢才十分幼稚，不知羞耻，同时又自以为了不起。他甚至还认为自己是一个天才，比一般的天才还要天才，从未自问是否真是这样。这种人是不会扪心自问的。果戈理感到让读者看到这样的人物，在道德上对他们有所亏欠，就让这家伙最后挨了一顿打。但这个天才人物在挨打之后无任何变化，只是拍拍身上的灰尘，并且为了打起精神，还去吃了一块饼。果戈理写到这里，自己也大为惊讶，实在没有办法，只有不顾读者的感受就这样搁笔而去。我感到特别遗憾的是，果戈理笔下的天才彼洛果夫只是一个低级军官。我们可以想象，岁月流逝，彼洛果夫的官会越做越大，直至成为一个重要人物，例如军队统帅；这并非纯粹空想，是很有可能的：他一旦晋升为将军，不就成了统帅吗？这样的人在战场上没有不遭到惨败的。同样的，在我们的文学家、学者、科学家中，又有过多少类似彼洛果夫这样的人物！我说“有过”，其实现在也有。
本书中的人物伊沃尔金属于另一大类，即聪明的普通人，尽管他成天想的都是如何不平凡。前面我们已经说了，这类人要比前一类不幸得多。这是因为，聪明的普通人尽管也相信自己是一个天才，但内心深处仍然对此有所怀疑，因此一直处于焦虑之中，有时弄得形如槁木，心似枯井，本想放下，而虚荣心却时时刺激着他。不过话说回来，我这里说的只是极端情况，这类人中的大多数都不会落到这样可悲的结局，除非是到了晚年，脾气太大，会导致犯病，不过最坏也就是这样了。但在他们终于安静下来之前，有很长一点时间是要折腾的，那是因为想要做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干出一番事业来。有些人本来比较老实忠厚，只是为了要“出类拔萃”，不惜去做那些有损人格尊严甚至十分卑劣的事情。还有些人，为人本分，待人也好，在家里是主心骨，不但靠自己的劳动养活了一大家子人，还供养了一些跟自己没有特别关系的人，然而他的心仍然不得安宁。他往往会想：“看我这一生究竟忙了些什么？就是这些杂事害了我，害得我不能发明火药！如果不是忙于这些俗事，我一定会有所成就（或者发明火药，或者发现美洲），尽管我不能肯定那究竟是什么，但我一定会有所发明或发现，这是毫无疑问的。”这一类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他们终其一生，都不能确定自己究竟要发明或发现什么，是火药还是美洲，但他们为此而感受的痛苦，恐怕是当年的哥伦布或伽利略都无法相比的。
——白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