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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张原终于支撑不住在雪地里跪倒的时候,崎岖山道已被抛在背后,寒冷模糊了他的视线,尽管他竭力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望向天尽头,也仅仅望见云层后迷茫的一点淡红。

  “我找了一辈子的长安,到最后,只找到我自己。”

  他跪在逐渐停息的风雪中,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二十几个赶马人神情不一,屹立在这个佝偻老人的周围,马锅头紧抿宽厚的嘴唇,像怜悯也像是悲哀地看着他,背铓锣的阿布重重抹了两把鼻子:“雪窝子,山坳子,都跟过来了,怎么就在这儿走不动了呢!”

  不知什么语调,一如既往的沙哑,仍然显着他固有的一点滑稽。铓锣不响,仿佛哑在了他背上,没有人出声应和。天地在这一刻被沉默充满,长风呼啸从来路掠过,带起一阵雪粒子,猛烈地击打在赶马人们饱经风霜的粗糙面庞上。

  他倒在苦旅尽头。

  一

  张原搭上这支马帮时,刚刚开始他的旅程,那时他心里还揣着一个热乎乎的念头,不曾被长久的寂寞和寒冷夺取。人上了年纪,也更爱讲话,他沉默寡言了一辈子,偏偏到老便控制不住地想要与这群素昧平生的汉子分享些什么。他说得最多的是长安

  他对长安的记忆从春天开始,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他开口讲,总是千篇一律的开头:长安是座古城,青石板的路面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了,砖缝儿中长出青草,下过一场雨,能闻见清香的泥土味。那时候是春天吧……

  说得次数多了,马锅头不再干脆地让他闭嘴,二十几个赶马人默默地开梢,打酥油茶,只听得他在那里絮絮地说,二十几个念头里幻化出二十几个不同的长安城,但无一例外都有着残破的青石板路面,和雨后青草上的露珠。

  许是年纪大了,张原的记忆有点冷清,只记得他所居住的那条古街,全然没有好些古城镇应有的烟火气,鳞次栉比的屋顶下仿佛空无一人,夜里他坐在门口张望,唯有风从空荡荡的街道上走过。

  隔着街道,木阁楼檐牙高啄,朱色剥落,小院边上几树盛开的白玉兰,偶逢雨打,满庭的雪一般,祖母缠裹得有些吓人的小脚颤巍巍从屋子另一端走来,手中拿着布包,将落花收拣进去。他望着祖母问:“阿婆,你收这些做什么呀?”

  祖母微微一笑,苍老的手抿一抿鬓角:“给你做个香袋子戴上呀!”

  祖母的眉弯细而淡,眼睛狭长,总是眯着,仿佛永远睡不醒似的,目光飘忽,不知要看向何处:“别坐门槛儿,风大。”

  祖母细长的眉眼精致,说过了就转身,小脚颤巍巍走回去,不再出现在他面前。

  他六岁时的春天,天的颜色极淡,呈现出比月白更深一分的微蓝,他喜欢在这样的日子坐在祖母的卧室里,看她对着一面青铜镜描眉。祖母不用那种锃亮的镜子,青铜镜是许久以前祖母带到这个家里来的嫁妆,人映在里面,泛着温煦的黄。祖母照镜子的时候看不见皱纹,极柔的一双手,拿着眉笔从额间长长地扫开去,四平八稳,细细地弯在祖母梦一般的眼睛上,耷拉的眼角因着这一双眉也显出韵致来。

  祖母是他刻骨的记忆。

  雨后的长安城温润,青石板洗得干净,不见泥泞。他打着雨伞走在街上,两侧屋檐尚有雨水滴落,从冰凉的铁马身划过,轻轻砸在地面的小坑儿上,道是“日久年深”。

  匾额上的字当是右起向左读,一整条街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时光里铺开,延伸到他所不熟悉的年代。繁华热闹,车水马龙,祖母仍缠着小脚,不撑伞,花白的头发逐渐变为鸦黑,背对着他,背对着人流,走得风姿绰约,叫他忘记了本来年岁。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唯有祖母生动,藏蓝的印花布衣裳不曾沾染雨迹,落在她身上的是朦胧的雾。雨中看不见衰老的痕迹,她如一阵风,柔弱而空灵,行走在古街上,背影端庄,一直走进那些遥远的年代里。祖母的世界他无从探寻,他只是坚定不移地追随着她的脚步,仿佛她就是一切的精神,是一切物质的升华。

  到现在他甚至已记不得祖母的名字,只有那带着古老韵味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深刻在他单薄的童年里。祖母就是他最早记得的传统,她所在的那个旧朝长安,是空城里头的宗族,一团和气,仁义礼智,千秋万代永恒不变,连新式的花格雨伞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异乡人。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茶马古道上只有人马行走的声音。他的喉咙中仿佛堵着沙粒,说出话来喑哑低沉,气喘吁吁,马锅头想叫他闭嘴省省嗓子,他咳嗽两声,摆摆手说:“不碍事,不碍事!”

  他的头发已经灰白,比起精壮的赶马人们,他实在太过瘦弱。对这么一个上了年纪的文化人来说,走马的生活太为艰辛,回家是他惟一的念想,支撑他跟着马帮在崎岖山道上一路走来。

  天色昏暗,到了窝子才开亮。别人卸驮子,搭帐篷,他没有力气,就帮着埋锣锅烧饭,揉一点糌粑,他不想叫人觉得他是个负累。

  长——安,多好的名字,舍不得念出来,就搁在心里,衔在舌尖,翻来覆去地想。

  长安……长安……长安……

  二

  张原少年时喜爱在长安的街道上疯跑,悬铃木宽宽的叶子遮出大块浓荫,路面晒得发白,失了那种幽深的冷翠,步落处总惊起一群飞虫,萤绿,如同染了颜色的尘埃。夏季的日光纯净而充满野性,仿佛蒸透了他的血肉,也晒尽了他的怠懒,他如风一般游遍空城,不知疲倦。祖母怯热,总带着蒲扇,端着做好的绿豆汤颤巍巍挪到门口,唤一声,他便飞快地跑回去。他很喜欢那只盛绿豆汤的瓷碗,银笔勾描的素馨仿佛开在碗底,动一动,便要顺着碗边开到院中去。

  夜里散尽了白日燥热,满城深埋在一片幽蓝中。长安灯火阑珊,明明总该如此,可在张原的记忆中,那是长安仅有的几次不像空城的时刻。星河之下看不见层层叠叠的屋檐,只有广袤夜空一望无际,祖母躺在后院的藤椅上,手中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笑容略带诡秘,给坐在一旁的他讲些《聊斋》中的怪谈。

  不去上学的时候,他也懒怠与人交往,常独自寻个角落,一坐便是一下午。偶尔带着父母从外地寄回的信件,更多的时候仅仅是冥想般坐着。有时他在庭院中央闭上双眼,四野淡去,脑海中的世界便生动起来,仿佛就存在于这个真实宇宙,次数多了他也渐渐混淆,是否有一天真的看见变迁。那时祖孙在无人的街道上缓步而行,四周一片浓绿,他听见千百阵风从背后吹来,祖母身形飘忽,不知怎么落下了好远。

  漫天落叶飞舞,发出清脆的涛声,银杏树金黄的扇形落叶如同蝴蝶,杨树和柳树的落叶交叠,只有在空中飞翔的时候才鲜活而生动,然后它们飘落在地,铺成一条落叶的街道。在他注视下来临的这个短暂而自由的秋季,所有的叶子开始变化,在最深的枯萎中爆发出如鲜血一般的颜色。漫天轰轰烈烈的红枫发出飒飒的声响,在他身边,从背后延伸至永恒。他看不到枫叶占领城市的肃杀和凄艳,在透明的暮色中,只有金色的阳光从树的间隙洒向大地,形成奇形怪状的光斑。

  然后他清醒过来,祖母颠着小脚赶上,立在一旁观望他掏出口袋里的草稿本,写下一行又一行迷狂的诗句。

  他整个青春期都在书写,纷茫的幻想和海德格尔冷酷无情的文字一度令他痛苦万分。他曾尝试将那些生动的诗行寄往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文社,被拒之门外的挫败感比父母对他学业的警告更加令他消沉。祖母如同家里燃着的檀香,悄无声息,却又无处不在,悄悄捡起他丢得到处都是的纸团,捋平收起来,不发一语,只在夜里端着素面送到他书桌上,对他不得不投身的枯燥海洋报以悠悠的微笑。

  张原离开的时候,天空是一片白茫茫的颜色,飞雪将整座长安覆盖。祖母在门内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将一沓满是褶痕的稿纸交给他,他心里翻腾着酸甜苦辣的情绪,接过那些失而复得的草稿,向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告别。

  这是他第一次走出长安。车站人声熙攘,他没有让祖母来送,自己提着沉重的行李上了火车。两畔景物飞速逝去,他坐在窗边回望,一切忽然就变得鸿羽坠云般缓慢。冥想之中,祖母站在老屋前,身影小小的,辨不分明,那目光有它自己的意志,穿越重重弯路,滚滚人流,一场大雪,数里行程,准确地落在他身上。

  他也凝望着祖母。天地忽然静默下来,他与她仿佛站在世界的始终。张原就在那时不合时宜地想起,当文明之光尚未普照,伦理纲常不曾建立的时候,女性就是这片野蛮的土地上连系血脉唯一的纽带。她们掌管人类的繁衍,无数的新生命脱离母体,从女人们年轻或苍老的手中得到祝福,拥抱自己的世界。

  祖母是他最初的情感,也是他十六年中唯一的亲人。在离别的时候他终于在那沓诗稿中后知后觉地感到祖母所有的爱,她掌纹中的气息熟悉而滚烫,透过薄薄的纸张吸引着他全部的眷恋,然而他终于转过头去,坚定地望向前方,瘦削的身板还有些单薄,正准备担负起他的命运。

  马帮正穿越荒野,张原的肩膀总是因不堪劳累而微微弯垂着,时而剧烈地咳嗽一阵。入夜找到窝子之后,二十几个赶马人都席地露宿,马锅头看他体格文弱,把自己的毛毯让给了他。

  躺在寒夜中时,他常常想起那时的回首。他想看见什么呢?是祖母深切的目光,还是只想再望一眼故乡的城墙?然而那都不重要了,他等了许久,再回首时那孤城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仿佛在这场雪中,长安从未来过。

  他又咳嗽了几声,马锅头沉默地将垫在头底的手抽出来,摸索着什么,朝他抛了过来,正砸在他身侧。他将那东西捡起来,是马锅头的水囊。

  “一口酒,十碗茶,冷了就喝口。”马锅头声音低低的,又将手垫回头底下,不再作声。他抱着马锅头的水囊,嗓子干疼,仍然打开酒塞喝了一口,强烈的辣意流遍他的每一个神经末梢,尖锐的疼痛深深地刺进他的胃,他不禁蜷缩起来。

  那是他的寂寞。不论是在苦寒的荒漠还是现在,多年下来,祖母的模样已经模糊,长安只剩一个旧日的轮廓,他只是撕心裂肺地想,想念那时的天,那时的城,那时的树,那是他心中无比隐秘,却早已在话语中为人熟知的念头。某个时刻那念头轻声将他唤醒,他就立刻明白了自己应该做什么。他想,该回家了。

  于是,茶马古道上就多了这么一个瘦弱的中年人,也许正在步入晚年。

  三

  他听从父母安排在实验室与各种仪器试剂周旋了两年后,一头扎进了哲学系,可无论是哪一种,都无法带给他真正的安宁。张原想,或许这辈子注定是闲不住的,他无疑是一个天生的漂泊者,理想远在长安之外,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于是,拿到毕业证书后他一刻也未曾停留,怀揣着写诗所得的微薄稿费,打点行囊开始了他的流浪。

  诗人浪漫的理想并非首次碰撞到沉重的现实。少年时他曾屈从于生活所需的供给压抑自己的兴趣,千辛万苦等到成人,短短几年之后来自家庭的支援也断绝在时代的回响之下。他用最后一张回长安的车票安葬祖母,狼狈又顺理成章地渡海西去,那几年,张原对故国的记忆模糊不清,仅有昔日同学偶尔寄来只言片语,对他而言遥远又陌生。

  那时他孑然一身,靠着诗与友人介绍的兼职四处游荡,尽管过程磕磕绊绊,生活上的艰苦却只是更加激发了创作的热情。他在撒哈拉南部的沙漠见到原始部族的野蛮与坚毅;他在辉煌的布鲁塞尔街头迷失,在弥散着雾气的夜色中徘徊;他从梵·高的向日葵和莫奈温柔的睡莲中发现艺术与乡土的奇妙联系;他在开满野菊花的山谷奔跑,用满怀激情的优美诗句写下他对那些雪白的、金黄的、湛蓝的花朵无尽的热爱;他在蓝天之下碧草之上纵情奔跑,然后躺在草丛中看空悠悠数千载的白云瞬息铺散,如同万马奔腾……

  在平静而丰饶的麦田,他看见了闵。年轻的女人步履从容,正从遥远的时光向他走来,他站在这片金黄色的海,如同一个孤独的稻草人,仿佛很久以前他就站在这里,等待着一个年轻女人的经过。当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与来处时,就这样静静地扎根在泥土深处,望着她从最浩渺的永远穿过麦田沉静地走来,飘扬的黑发,唇红齿白。

  张原回想时,总觉得自己短暂的前半生都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的相遇。他仿佛在烈火的灼烧中痛苦伫立,终于,她抬起头与他对视。在眼波交会的刹那,他漂泊的信念轰然崩塌,仿佛直到此时才明白了安定的意义。他透过闵漆黑的眼睛找到了为何而来,又终将归于何处,在地老天荒的凝望中,张原忽然觉得长久以来积存的热烈情感找到了归宿。那些冥想中沸腾的火,翻涌的雪,在每个难熬的寒夜中欺压他的痛苦与焦灼,都融化在了温柔的暮色中。

  在那段追寻的岁月,诗人心中充满瑰丽的词句。他的脚步停留在年轻女人的原野,在辽阔的海面,他们如同灯塔与船只,他总能从吹来的风中辨认她身上微苦的清香,随着那气息,他穿梭在太阳痛苦的芒中追寻她的身影。他记得她经常在上衣别一朵雏菊花,喜欢穿白色的长裙,有一天飞来一只蓝色的蝴蝶,落在她的肩头,他远远地望见她在大风中飞扬的长发,如同一个遥远的梦境。

  年轻女人给予他最初的爱情。他在厚笔记本上写满了关于她的诗句,有些晦涩难懂,有些典雅含蓄,有些炽热奔放,每一页都浸透着雏菊花的清香和麦田的成熟气息。无数个夜晚他在窗前等待迸发的灵感,写下一首又一首的诗作,他知道这一切都将结束在他将笔记本写满的那一天。他郑重地将它放在年轻女人的手上,她的微笑令他感到久违的平静。

  十六岁的时候,他离开祖母的长安;二十六岁的时候,他在漂泊的终点建立起了自己的长安。他的诗,他的画家妻子与她的麦田,这是他目前为止拥有的全部,而张原坚信着,这并不是终点。当他已变成长安最初的居民,不再是终须告辞的过客,这座城会一直矗立在他的世界,跟随着他,直到生命消亡。

  他沉默地跟在赶马人的身后,早已没有喋喋不休的力气,长久的艰苦与跋涉之后,他一无所有,只剩下回忆。回家的旅途无比漫长,他瘦得仿佛一根骨,只有强烈的希望支撑着他,使他的脚步不至停塞,不至倒在这同样一无所有的路上。

  那座长安如今只鲜活在脑海中,他辨认不出它的形状。如同一口记忆的深井,张原清楚地知晓自己正徘徊在危险的边缘,可在重重迷雾下的黑暗深处,是否有着他永远无法抵达的光明呢?

  四

  三十六岁那一年,张原应邀到大学任教,诗的缺陷正在这里,它可以给予精神的满足,却无法改变物质的匮乏。归国时所有风波业已平息,他头顶着新晋诗人的头衔,在简陋的房间里绞尽脑汁回忆那些并未系统了解过的流派和风格,研读古往今来的评论手法,然后战战兢兢地走上讲台,对一群从未接触过诗,年纪也嫌大的学生磕磕绊绊复述出来。傍晚提着从食堂打回的饭回到家中,他瞧着闵为遮掩墙壁的霉痕挂上的画,方感到灰暗生活的一丝暖意。

  那是幅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每当张原向那画框投去忙里偷闲的一瞥,就想起他的长安,还是那一座充满理想的瑰丽之城。他在昏暗的灯光下拿出自己的笔记本,更大的那盏灯留给闵批阅学生的作业,偶尔相视一笑,他便觉得妻子温柔的眉眼在昏黄的光芒下更加诗意。

  后来的日子渐渐顺遂起来。他站在讲台上时不再因恐惧而指尖颤抖,所有的理论熟记于心,信手拈来,闵把所有的颜料和工具都搬到学校明亮的画室,留出更大的空间给嗷嗷待哺的幼儿。张原一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他爱唤她懿儿,一个多么美好的小名。闵不再披散着长发,她将那把永夜般的发丝紧紧束缚,盘成一个低垂而温顺的发髻,操持着琐碎又令人无可奈何的家务事,张原也渐渐任由笔记本在书架上落了灰,花更多的时间努力维持家中越来越大的开销。

  尽管离曾经想要的生活越来越远,最初他们却谁都没有察觉,重轭的来临仿佛是一瞬间的事。也许是某个昏暗的薄暮,他站在冷清的古石桥上,河水默默地从他脚下流过,年轻女人从桥的另一端走来,那个画满冷灰与石青的深秋中,她白衣如雪。他抬头望望辽阔的天空,看见阴云如同海浪般奔涌远去,随后对上面前的闵。那大概是张原最后一次看见她黑发飘扬。

  长安的风从河流尽头吹来,透过她散乱的长发,他望见她目光深邃而空茫。落叶漂于水面,顺着时间的脚步流向落日,唯有河流永不停息。当大风终于休止,落叶不再狂舞,停在空中,轻灵而缓慢地坠落,他们的衣与发都归于沉寂,他看见妻子与她眼中的自己容颜憔悴,两鬓微霜。

  他们都在风中老了。

  他不知道是什么消磨了他们的青春与棱角,但他能从眼角的细纹中无比清晰地感知到它。他每日骑着自行车奔波于家与学校之间,优雅温柔的闵精打细算地为柴米油盐与小贩讨价还价,在颜料与画笔上尽力省俭。旧日的长安已经消逝,一个更加沉重艰辛的长安压在他们刚刚开始佝偻的肩膀上。没有人记得他们曾经的诗意,张原不得不清楚而悲哀地承认这一点,然后沉默地接受命运给予他的一切,因为这是每个人注定承担的责任。

  懿儿像是为美而生,却生而孤独。她性子里有种自然而然的冷清,当她还是婴儿的时候,也曾经坐在张原的膝头听他读诗,或者依偎在闵的怀里用画笔随意涂抹,后来便渐渐习惯了一个人坐在僻静处发呆,写写画画。张原不止一次试图找回女儿一丝半点的依恋,到头来不论是他还是闵,都不曾往她的世界窥见一丝一毫。他只能想着,或许他们都不曾真正明白,在那个普通的载体之上,有一个多么诗意的灵魂。

  懿儿容不下任何尘垢,不论是形体,还是精神。她的诗与画作未经理论的规范,只有惊人的张力,和惊人的美。张原永远也无法知道,当她闭上双眼,那颤动的睫毛下掩藏着多少他毕生追求而不能理解的东西。偏偏她固执而倔强,令他无法在妻女的争执中判断孰是孰非,有时从懿儿激烈的话语中,张原猛然感到一丝痛楚,随后也只能强自掩饰,他们正逐渐沦为庸常的事实。

  张原日渐感到这场繁华落尽后的苍凉。他努力抓住长安的最后一段回忆,企图在最初的纯净中寻回失落的自己。可眼前只有单调的雾。这也是他的长安啊,有着狭小的公寓、粮票、积攒的白菜、印着红色花纹的金属盆。墙上的霉痕侵蚀麦田,他在其中怅然徘徊,尽力做着也许能给所有人幸福的决定,面对落灰的理想时,千言万语化为苦笑。

  这也是他的长安

  马帮行进在广袤的林海中,张原的脚步越来越慢,咳嗽得也越发严重,马锅头让队伍停下休息的次数不着痕迹地增多,他望着这个老诗人的目光带着哀悯,仿佛诗人的思想也感染了这个来自蛮荒的坚毅男人。

  回家的意念无比强烈,从他的心中蔓延开来,仿佛他平安归家,他们也得圆满,这种微妙的联系就像马锅头的毛毯,阿布的酥油茶,每个赶马人甘愿以肩膀负担货物而空出来给他的马,他太虚弱,只能报以无言的感激。

  等到回家,回家,就一切都结束了。

  五

  查出肺癌的时候,张原有种解脱的快感。闵还在向医生询问,他独自坐在医院的大门前,专注地盯着悠悠而过的白云,以及白云背后的蓝天。

  他仿佛很多年没有看见这样干净的天空了。

  一切都让他有种不真实感。人过中年,闵常常有些小病小痛,他担心妻子柔弱的身体受不得苦,总催着她做检查,家里西药中药自几年前起便没有断过。懿儿也晓得母亲身体不好,渐渐地也习惯多抽出闲暇陪伴,对他少了些关心,他只是微微地担忧着,到门外抽支烟。未想自己竟是要先走的一个。

  回家之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走了。”

  妻子从学校里叫回懿儿,希望消除他不切实际的想法,向来清冷的懿儿掉了眼泪,而他只是微笑着说,不要治了,家里的积蓄留给懿儿读完大学,是足够的。

  长久的劝说和挽留没能打动张原,最后,闵望着他,两鬓斑白,目光平静而疲惫。他注视着闵松弛的皮肤与不再明亮的双眼,真真切切地明白,这一次离去,是要与曾经的大半辈子告别。那个雨夜,他与妻子躺在屋内,静默地听雨点打在窗上发出的声响,他们已经老得不再适合激情,只有临别之前的平淡交谈。

  衰老不过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可他惧怕的是直到衰老也过完,这一生还没有找到终点。

  张原最后一次见到懿儿时,她在松林中写生,背影纤细,苍白的手指下涌动着奔腾的颜色,他叫懿儿,她回过头来,眼圈淡红,浓绿中央一个灰白的人影,是父亲。他凝视着那个小小的人影,微笑着摸摸懿儿的头,慢慢地踏着一地落叶离开,没有让妻子送他,独自一人踏上了离家的路。

  前几个月,肺癌和高原反应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张原,艰苦的环境将逼仄的居民楼衬托成难得的乐土,然而在寒风呼啸的夜里,他却忽然感到了一丝久违的自由感。

  他目睹了净土的无情。稀薄的空气和巍峨的雪山不是净化而是磨难,为了生存,人们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每一声虔诚的梵唱背后都是善男女难以抒怀的苦痛,有不少人离开荒野,前去祈求神佛的祝福,来支撑自己继续熬下去,却不知道以何种方法能活得更好一点。

  他也不知道。那高高在上的佛像金身不知道,玛尼堆上飘拂的五色幡不知道,穿红色僧袍戴黄帽子的喇嘛不知道,班扎古鲁白玛足下的莲花不知道,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张原穷尽一生都在寻找。很多次他因肺癌痛不欲生,又顽强地挺了过来,然后继续颤巍巍地拿起纸笔。他如野草一般扎根荒野,只偶尔嘱咐闵去领他新得的稿费,仿佛这日复一日的坚持都是一场漫长的等待。他不知他在等什么,不是经殿的香雾,贫苦的藏村,也不是皑皑雪山,远方是一片虚空,他不知它在何处,所以距离等于永恒。

  他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等待了三年,终于在一个飘雪凄零的下午决定回家。可车票哪有那样好买,他无可奈何地请人周旋数日,终于选择了最为古老难行的那条路,和为数不多的马帮同行,怀揣着懿儿的喜柬,以及一颗比什么时候都滚烫的心。

  长安……

  长安……

  回归的念头比什么都要强大。张原这样想着,竟也宽心了不少,原来过往的苦难,终究让人明白了终点的可贵。

  追寻似乎是每个人必不可少的仪式,在这个仪式中他被剥去层层繁华的外衣,只留下一颗谦卑而不再迷惘的心。他曾在长安空荡荡的巷弄里,在年轻女人散发着新麦清香的怀抱中,在寒冷而贫瘠的荒野上寻觅求索,却最终在归来的苦难中获得安宁。

  他想起懿儿和城墙后的祖母。生命轮回在人世不断上演,他们最终都会走上一条去往长安的路,不论是好是坏,都义无反顾。

  可是这么多年,祖母早就化了灰了。

  张原脚步虚浮,开始大口大口地咳血,脑海中所有的幻象重叠,然后又是一片空白。

  在旅途的尽头,他才仿佛完成了他的思索。苦难赋予他深刻,也赋予他清醒,张原静静地想,他生存的意义,不就是为了向这座永久不朽的长安奔赴吗?他站在思想与现实的交汇处,看见他全部的人生一帧帧在华彩的光芒中掠过,长安的城门缓缓开启,在道路尽头逐渐停息的风雪中,他终于跪倒在地。

  “我找了一辈子的长安,到最后,只找到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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