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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

  某年夏至。

  湘西某小城镇中学教室里。

  “秀,你在发什么呆啊?”一个鼻翼小巧,眼睛明亮的少女,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刘海儿完全濡湿了贴在额头上,也许没有听到伙伴在叫她,只是轻轻呼出口气。

  “秀,放假后你打算做什么?”

  她转过头对着提问的女孩子笑了,声音清脆地回答:“没有想过呢,不是还早嘛。”

  其实不是没有想过,刚才她就在想念村头的桑树了,树高都在四米左右,嫩绿的桑树叶子,用来饲养蚕最好了,那些肥肥胖胖蠕动着的小虫儿,会吐丝结茧,又在成茧之后的某个夜晚破茧成蛾;桑果儿应该也熟了,黑紫色,一串串挂在并不高的桑树枝杈间,若是敢爬上树去摘果子,才尝得到酸甜的滋味。

  秀秀自己就是个爬树的好手,从小就爬,捋起裤管,脱掉鞋子,光着脚丫子,抱着树干,脚蹬着,手上也使劲,噌噌爬上去,扭一下头看着树下面那一张张紧张的小脸,个个汗津津的,眼巴巴的,只是有一张脸上不同,那脸黑看不出有汗,眼睛里黑瞳仁发亮,脱掉的衣裳被他两手捧着作为网,用来兜住秀秀抛下来的桑果子。

  秀秀会拣那紫黑熟透了的,一串串晶莹似玛瑙,也摘下些桑树叶子,她也爱养蚕,看着那些整天闭着眼啃叶子的小东西也是一种乐趣。

  树下的伙伴摊在手上的衣服兜里都接着些果子和叶子之后,秀秀的身子往下坠,她手抓住枝杈,脚向下滑,落地的时候,轻轻松松的。

  那脸色黑黑的男孩子将手里兜住的果子捧的高高的说,“秀,你先尝尝。”秀秀不客气的选了一串果子拎着,摘下一颗送进嘴里,“甜,不怎么酸。涛,你也吃。”

  那男孩子看着秀秀先咽了一下口水,然后也摘下一颗尝。

  “你们也吃吧。”秀秀大大方方的说。

  那些小伙伴争先恐后的吃起来,个个都在吧唧嘴。

  那天晚上,十多岁的秀秀蜷缩在竹席上,身上只穿着一件小衣和一条短裤,裸露着白莲藕般的胳膊和腿脚。秀秀的手肘上感觉到针刺一般火辣辣的又痒又疼,她闭着眼睛不吭声忍着,大约知道是白天爬树时候碰到那种毛毛虫——毛辣子。这小东西浑身长满针一样的刺,肥胖的身子还扭来扭去,爬起来很慢,但是不小心被它碰一下,过不多久被碰过的地方就会痛痒难忍。

  这痛痒的滋味很多年后她都还记得。

  五年后的秋分,南方某二线城市台资厂办公楼里。

  “秀,下班后去做什么?”矮矮胖胖的女伴找过来问,她粉团似的脸上好象浸了汗水,亮的反光。

  “能去干嘛啊,去逛街吧。”秀秀二十岁了,除了个头高了些,身量远远看去还象是少女时候。她拿起自己办公桌上包装精美的一件小礼品递给女伴,“给你吧,我用不了。”

  “台湾产的!你怎么不能用?”女伴惊异的叫出声来,睁大了一双本来不大的眼睛。

  “他……他给的。”秀秀仿佛不想别人知道,又仿佛有些难以启齿的嗫嚅的说。

  “他不是出差吗,回来了?”女伴小心翼翼的凑近了些问道。

  “恩。”

  “他想怎么样嘛?”女伴一手拿着那礼品,另外一只手过来挽着秀秀的胳膊,两个人朝门口走去。

  已近不惑之年的他走过来了,脸上一抹不易觉察的笑容,厚厚的嘴唇上仿佛抹了油,头顶中央被门口出入的风吹乱了本来就不多的几缕头发,懒懒的贴在光秃秃的头皮上,白色的短袖衬衣没有扣最上面的两粒扣子,敞开的领口下很容易看到一小片裸露的胸毛,浑圆突出的肚子,黑色西装长裤松松散散,皮鞋黑亮,却和他眼角一样有很多褶子。

  “协理。您回来了。”女伴一点也不敢得罪他,小声说道。

  这个男人眼睛扫了一遍整个办公场所,集合了综合部门的一间间的方格子里除了他们三人之外没有别人,目光收回到秀秀身上,他居然温柔的笑了。他的脸庞饱满没有皱纹,声音里也充满了引诱的魅力:“秀秀,晚上一起去吃饭?”

  秀秀低头想了想该怎么说,不能拒绝又不能轻易答应,她有些着恼,自己没有应对这种情况的智慧。

  “礼物你送给小芳了。”协理的目光停在小芳的手上,他的小眼睛眨了眨,声音还是很柔和,“小芳,你今天不跟男朋友约会吗?”这瓶滋润霜价值可不菲 ,这个男人觉得有些可惜了,但是还是大方的和小芳开了个玩笑。

  小芳是知情识趣的,她知道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她把手从秀秀的胳膊弯里抽出来,转身怜悯的看了看秀秀 ,依依不舍地走了。

  秀秀看着小芳离去,鼻子里“嘤咛”一声,却说不出任何话。

  小芳离去的背影是如此的普通,她人长得并不好,身材也很糟糕,可是却有男朋友;秀秀这样一个灵秀的女孩子各方面都比小芳优秀,却还没有男朋友——也不能有男朋友。

  秀秀皱了皱眉头,她记得面前这个男人有一次喝醉酒后说出一句话:秀秀,你记着,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你……你是属于我的!

  秀秀当然没有忘记。她没有参加高考就辍学了,家里实在困难,父母和姐姐都出去打工了,弟弟还要多念几年书的。找工作的时候要凭借学历,这个她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了,一个好象她这样柔弱的女孩子,除了进工厂做工人,就几乎没有别的出路,做工人当然很辛苦,她现在能坐在办公室里,做轻松一些的工作都是协理一手安排的。

  “我们走吧。”她对协理说,没有一丝无奈和难过,她知道情绪不好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协理对她这个回答很满意。

  霜降。

  秀秀烫了头发,波浪的,拢着整个脸显得娇媚可爱。

  在淘宝网上买了件黑色的呢子风衣,身材玲珑的她穿着很好看。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穿起了高跟鞋,刚开始的时候还觉得脚跟疼,后来就越穿越喜欢。

  秀秀逐渐发掘出自己的美:穿运动鞋,配上那件带帽子的橘黄色休闲服,拉直了头发,显得青春靓丽;或者穿裙子,腿上套上丝绒的长袜子。

  年轻总归是一件好事,她觉得自己就好象娇艳的花朵一样,挂着清晨的露珠。

  “秀秀,你想不想我?”再次出差回来的协理冲动地问她。

  秀秀向他报以羞赧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那时候秀秀的办公桌上经常摆放着包装精美的食品,化装品,或者一大捧花,这些都是她收到的礼物。秀秀常常会和熟悉的女伴分享收到礼物之后的快乐,如果收到的是花,她会把浅笑埋藏在花里,嗅着那些花混合在一起发散出特有香味,那时她仿佛醉了。但是她几乎从不喝酒,她堤防着喝醉了酒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

  风在高级主管住所的走廊里呼啸而过,年久未修缮的一切不管是门窗还是床都在吱噶作响。

  晚上越来越冷,被子里很暖。

  秀秀今晚喝醉了,浑身乏力地闭上了眼。

  秀秀身上的滋味很难受,压迫的,冲击的,撕裂的,抚摩的,揉捏的,所有的力道都要她来承受;还有混合的皮肤、脂肪、汗液、酒精等种种的味道,都从鼻孔钻到她的五脏六腑里去。

  这种事到底有什么意思啊?秀秀无奈地想。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秀秀记得她念过的书。

  事后秀秀觉得她没有错,总算报答他了。除了这样,她想不出如何别的报答方法。

  第二年的冬至。

  有一股狠痒弥漫了整条手臂,初时是痒,接着是刺痛,是振颤,牵动着心头的肉也跟着疼。秀秀知道这次绝对不是爬树时遭遇到了毛辣子,是得了什么不知名的病。她手里的小圆镜子里照出来自己的眼睛浮肿了,眼窝里溢出的泪水止也止不住。疼啊,痒啊……她使劲的挠胳膊肘,瞬间就见红了。她将头斜靠在办公桌上,咬了咬牙坚持着。

  “请假吧,去看看怎么回事。” 女课长走过来对秀秀说。

  站在不远处的协理看到秀秀的情况不对劲,他走过来对女课长说:“我正好要出门拜访客户,顺便带秀秀去医院看看。”

  女课长鞠躬,微笑,客气的说:“是,协理。”

  检查结果出来是过敏,或者是由于免疫力问题。秀秀愣了一会儿神,对这个检查结果有些想不明白。

  整个冬天,秀秀都过得很不好。她的脾气渐渐变了,嗓门也变大了,在办公室里用电话对业务部门的人高声嚷嚷着:“你们怎么回事,说了几遍都听不懂啊!?”

  照着镜子,秀秀发现嘴角的那一圈绒毛不见了,眼睛没有以前明亮了,好象还多了些愁容在脸上,身体在发生变化,纤细的腰身变粗了,胸部慢慢隆起,屁股变大了,小腿变粗了,腿肚子变得光洁圆润。

  这些日子,秀秀吃午饭时没有了胃口,只草草的扒拉了几口,就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碗。秀秀四周围着十多个女伴,她们在窃窃私语,秀秀却连一句想说的话也没有。

  有很长一段日子,秀秀上班时间对着电脑看小说,下班回去路上拿着手机看小说。别人问起:秀秀你怎么这么喜欢看小说,还是看爱情小说?秀秀笑了笑,有些无奈,不看小说做什么呢?

  在宿舍里的时候,秀秀就招呼女伴斗地主,她很喜欢斗地主的时候可以放肆的嚷嚷:“你怎么回事儿啊?拿不定主意是怎么的?!”

  春分。

  大清早的秀秀接到姐姐打来的电话,姐姐她订亲了,对象是村里的青年,是和姐姐一起在外打工的。秀秀在电话里说话很有精神好象小鸟一样唧唧喳喳,兴奋又活跃,可是挂断电话的一瞬间她就沉静下来,眼光落在某处,黯然神伤地想:什么时候才能认识个男朋友呢?

  清明。

  协理要返台了,母公司发出了调令,他以后没什么事不会再回大陆。

  为协理而办的告别欢送会开始了。

  同事们纷纷和协理合影留念。

  秀秀踯躅着,没有过去。

  协理突然大声冲秀秀说:“你——你真是一点感情也没有!”

  发觉在众人面前这样说有些失态,协理又压低声音:“过来照个相吧。”

  秀秀被业务部门的经理勉强拉到协理身边。秀秀穿着一件蓝色厚重的毛衣,目无表情的站在协理和业务经理中间,她已经不在乎什么合影,自顾自的发呆。

  协理走了几个月,小芳要结婚了,她第一个就给秀秀发请柬。

  小芳的婚礼安排在公司附近的酒店里举行,她请了不少同事,她部门的女课长做司仪主持婚礼。

  坐在酒席桌旁,课长宣布新娘和新郎接吻,秀秀的眼睛亮了一下。十多秒钟过去,小芳搂着新郎的手才放下来,她还抹了抹嘴边的口水。秀秀不禁抿了下嘴唇,她实在想知道接吻是什么滋味的,两片嘴唇的碰触,在她的想象里应该是浪漫而甜美的,至少在她读过的爱情小说里是浪漫的。

  小芳结婚之后就离职了,至此不知去了哪里。

  秀秀又结交了一个已婚的女同事,一个胖女人,她们两个人常常一起下班,一起买菜做饭,一起去逛街。说起逛街,秀秀说公司附近著名的街道就那一条, 但她仍逛个不停,拉着那胖胖的女人一直走,胖女人脚上穿着凉鞋,走得脚疼,秀秀脚也疼,但是逛街的时候她就不觉得疼。

  第二天早上,秀秀悄悄脱了鞋,一边看着电脑屏幕,一边揉着脚。

  秀秀的桌子上摆着一本消费指南之类的小册子,她没有什么事的时候经常看,被小册子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住。偶尔展开自己的钱包看了看,秀秀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拿出抽屉里的小纸盒,打开里面折的齐整的工资条看了又看,最后估算着薪水还有几天发——忽然,下班铃声响起,秀秀兴奋地叫嚷起来:“下班!”

  迅速关了电脑,秀秀把椅子挪到最里面。

  “月光光!”她嘴里喊出来,然后对着办公室的一角嚷道:“姐,去逛街!”

  那胖女人点了点头。

  秀秀近来总是和已婚的女同事在一起,中午吃饭的时候,一起聊天的时候,她都在这些已婚的女同事中间。她好奇婚后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所以想听听她们是怎么说的,虽然她暂时连男朋友都还没有,但是先了解一下也仿佛不错。

  有同事问:“秀秀,你的病好了吗?”

  “早就不痒了……好了,没事了。”秀秀轻松地回答。

  小暑。

  新的工衣分发下来了,短袖工衣,呈淡蓝色。

  秀秀昨天将工衣过了一遍水,早上换上这件工衣,发现关键位置的扣子难以扣上,心想:是这个尺码没有拿错啊。对着镜子研究了之后秀秀发现自己长变样了。俗话说女大十八变。只是,如果被那些个男同事看出来她的变化,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没有想象出什么结果,秀秀心中又一如既往的释然:管人家怎么想的!

  上班的时候还是注意到那些异样的眼神,秀秀只好将一只胳膊弯曲挡在胸前,那些识趣的男同事这才掩着露出微笑的嘴角走开了;也有并不识趣的男同事居然站在她对面端详了她许久,秀秀终于忍不住了,横眉怒目发火道:“不要站在我对面!”

  有些日子了,秀秀开始留意街上的男孩子。她对同事开玩笑的说要去街上看帅哥,想认识年轻英俊的男孩子。工业区的年轻男孩子实在很多,街面上的也很不少。她认识了一个男孩子,开始用手机低声和他说话,她娇俏的微笑着,声音也甜软温柔,好象蜜糖一样。那段日子秀秀心情很好,走路步子轻快,有时简直就是一路蹦着。

  秀秀更加注重外表了,纹了眉眼,涂了指甲……

  这样的日子秀秀过得好象一只欢快美丽的蝴蝶。

  直到公司新调来一位总经理特别助理,人称“特助”。

  特助是一位头发花白近六十岁的台湾男人,不论走路说话都喜欢慢条斯理,行事有些不阴不阳的。

  “秀秀,你来帮帮我。”特助面露微笑的看着秀秀,站在秀秀的办公桌前和她交谈了几句,他说:“你今年应该和我的女儿差不多大吧——哦?你还小几岁。”

  秀秀得到了特助的赞赏,被评价为“聪明的,善解人意的,反应快的,动作也迅速的小姑娘”。

  这一天下班的时候秀秀接到一个久违的电话,一开始她楞住,之后吸了口气,对手机讲话的声音又大又清晰:“开车来的?吃饭没有?好,我等你。那我就站在宿舍楼下,你到了再打电话。”挂断之后,秀秀目光坚毅,对过来搭讪的女伴说:“我晚上有约。你们自己去逛吧。”

  路口的转盘处一辆“捷达”车飞驰而过,降下的车窗里,“协理”正飞快的打着方向盘,他的脸因兴奋而泛红,额头上满是白亮亮的汗珠,衬衣照旧不扣上面的两颗扣子。

  霜降。

  这是十分平常的一次宴会,有特助和几位台湾的高管,还有几个同事参与,秀秀也参加了。特助微笑着殷勤的给秀秀碗里夹菜。他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秀秀,举着盛红酒的高脚杯晃了晃,忽然对秀秀说:“秀秀,做我的干女儿好不好?”

  秀秀低了头不作声。

  “年底有红包收!”老男人蹙眉道。

  秀秀低着头不说话,不知是在作无声地反抗还是默默地接受。

  “那我就不给你夹菜了,你自己来。”特助不再微笑,冷冷的把杯里的红酒一口喝掉。

  小雪。

  “我女儿今年毕业了找了几个月工作,她居然穿了身职业套装,那种短裙——我看着都有点好笑。”特助对大家说着,目光不经意的停留在秀秀身上。

  过了几天,秀秀穿了套黑色的职业装来上班,上身西装,臀部短裙,腿上丝绒袜,脚上高跟鞋。她将头发绾起,嘴唇涂着淡淡的粉红色唇膏,眼睛里淡漠的没有什么光彩。

  大雪。

  秀秀报名参加了成人高考,报考了一所职业大专。她不再看小说或者消费类手册了,只要有空就看专业书,或者做习题。她不无哀怨的对着那些书,心想为了文凭那一纸文书而已,学不学得到知识也无所谓了。

  下班的时候她向那胖女人解释说:“我不能和你去逛街了,要去上课。”胖女人很理解的点点头。

  大雨将至,窗外阴沉的好象锅底,办公室内空气也不流动,窒息的感觉压迫着人的神经。秀秀看看窗外,不停拨打手机,开始是盲音,还是接着打……对方终于接听。

  “在哪里啊?淋了雨该怎么办,出门又不带伞。”秀秀急得直跳脚。

  有同事问她:“怎么了?”

  “特助啊,他出差没有带伞。”秀秀大声回答道。

  第二天上午,特助手中拿把大伞走出了他的办公室,脚步明显有些蹒跚。

  “现在又没有雨下。”秀秀看着他娇俏的笑了。

  圣诞节前夕,秀秀对手机说着话,神态好似小儿女,声音稚嫩,表情羞涩,微微笑着:“我只要一室一厅的套房就可以了,有得住就很满足了。”

  同事们说秀秀你怎么不住宿舍了?秀秀不回答,长长的眼睫毛遮住了眼睛,透露不出任何心意。

  又一年的春分。

  公司组织出门游的时候,秀秀自自然然的和特助坐在前面的位子上,陪伴着老人说话,把手中的零食分给同事们吃。

  乘坐高空缆车时,特助向对面的人说:“我的干女儿有些胆小畏高,特意让她锻炼一下。”

  秀秀看了看四周,调皮的装出一点畏惧,同时又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缆车下的葱茏的树木。以前爬过的桑树似乎也有一两人高,她何曾害怕过?

  同一年的夏至。

  “秀秀,今天特助……怎么没有叫你一起去?”胖女人问的时候,秀秀很不情愿的扭转了身子。

  “怎么了……”胖女人声音低下来。

  “没有什么。”秀秀无力的直起腰,“今天很累,哪儿也不想去。”

  过了一段时候秀秀常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同事一起去饭堂吃饭。

  这一天中午艳阳高照,几个女孩子闲聊起每个月特别的那几天。

  “听说有的女生会疼,我不疼,你们呢?”

  “我会感觉难受,坐立不安……”

  “我就只是想睡觉,想睡觉……”秀秀没有表情的说。

  几个女孩子笑得花枝乱颤。

  还是这一年的小暑。

  秀秀在去特助办公室的走道上逐渐放慢了步子,怀里没有象往常那样抱着一大摞文件,她站在办公室门口对里面的特助说她手头的工作有了变动,以后可能没有时间去给他帮忙了。

  特助很快拿起桌上的电话打给了秀秀所在部门的经理。

  “特助他还真的很喜欢秀秀呢,舍不得放手……可我是做了正常的部门内部调整。”部门经理事后戏噱地说,停了一停,他又问对面坐着的人:“你知不知道秀秀为什么不进特助的办公室?”

  坐在部门经理对面的这个人摇摇头,他心里知道一点什么,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厂里的人在传一些话,秀秀找不到这些话的出处和去向。畏缩地坐在办公桌前的靠背椅子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咬着嘴唇注视着一个个经过她面前的同事,突然对其中一个低声斥责道:“是你说的吧,再乱说就把你的舌头……”不等她说完,对方就走开了。

  过了几天,因工作调整需要加班,秀秀配了一副眼镜戴上,年龄仿佛一下子大了许多,年轻的朝气没有了,目光变得深邃了,只是无声的埋头忙碌着。不工作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发出骇人的光,并且咬着牙说话;或者神情恹恹的不看人,话语里带着几分轻蔑和不屑。

  中午,秀秀不再去食堂吃饭,而是和几个已婚或未婚的女同事在大办公室里围坐在桌旁,吃着饭盒里前天晚上准备好的饭菜。

  接下来几天在办公室里,秀秀急促地对不少同事发泄了一通,带着不祥的面目表情,声音压抑的好象喷薄欲出的岩浆,不给人一点面子,也不给人辩驳的机会,发完飙迅速转身而去,之后呆坐在座位上很久才静得下来。

  下班之后,秀秀不再招呼女伴,而是默默地离开了座位,走到厂门口呆立在马路边,有同事问她去哪里,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秀秀你变了……”胖女人弯腰在她耳边说,“有时候变得好可怕。”

  “人哪能不变。”秀秀恨恨地说,“本来还以为弄个文凭可以涨工资……”

  按照时令,接下来应是立秋。

  女同事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秀秀参与其中说:“我最近不知道怎么的皮肤又变粗糙了,变得皮糙肉厚的。”——没有人接过她的话茬。

  秀秀穿着人字拖鞋,炫耀一般对年长的女同事说:“……百货超市打折买的,花了我二百多银子……”

  她歪坐在沙发的一角,“名牌你认得不?”扭头又对一个男同事说。

  秀秀脚上是一双白色的软底拖鞋,印着一朵白色玫瑰,好象是“梦特娇”牌的。

  “都已经是我一身衣服花掉的钱了。”女同事淡淡的说。

  跟着是处暑。

  三年前的处暑这天,秀秀见到儿时的小伙伴涛,他还和小时候一样黑,就是看上去个儿长高了,身板结实了,戴副眼镜,烟抽得多了,时常咳嗽几声。

  两年前的处暑,秀秀和涛成为了同事,对于她来说涛是隐藏在她生活中的那么一个人。秀秀对涛近两年来的了解是涛谈了两次恋爱都如同船儿触礁,仍然把最近分手女友的照片放在钱包里。

  去年的处暑,秀秀一早站在临近医院的红绿灯处,这家医院不陌生,这个时候她却感到害怕它:每个女孩都可能会犯的错误,每个女孩最害怕面对的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应该怎么办?秀秀在等什么,见红灯变成绿灯,还是没有移动脚步,而是拿出了手机。

  今天又是处暑,秀秀想起去年的今天她对着手机说涛你在哪,涛说在钓虾啊,两人接下来说了一些话,涛便叫了声“哇”。

  涛也许是懵了……

  只听白大褂的医生对不停擦汗的涛说:“年轻人对这种事情还是慎重一点好——事后会很麻烦。”

  涛在咳嗽,他脸膛黑红,但看不出惊慌,尽力保持着镇定。

  医生说手术可以进行了,涛回头看过来向秀秀点点头,同时挥了挥手。秀秀听见涛声音低低地嘱咐:“不要紧张,半个钟头很快就会过去。”

  当时,时间有些迈不动脚,只是一段时间却好象过去了几个钟头……

  从手术室里出来,秀秀脸上的惨白让涛吓了一跳。

  身上从来没有这样疼过,被撕裂,被重物撞击,被刀割,被矬子锉,能够想象的疼痛无非是这样吧。麻醉效果一过去就疼得说不出话,到了晚上更是难敖,秀秀只能劝自己坚强一点……

  咬了咬牙,泪水却还是顺着秀秀的脸庞一直滑落到耳朵孔。一旁看着秀秀的涛垂着头不出声,他只是摇了摇头。

  一两个钟头过去……

  “涛,你先回去,等会儿我自己回去。我不想让公司的人知道……”

  涛当时说了什么话了,怎么想不起来了?秀秀想到这里,暗暗叹了口气。

  某年,惊蛰。

  “惊蛰始雷”。“轰隆”晴天之雷震动万里,公司里突然停电了,秀秀回了宿舍,想休息一下。

  半个小时之后,秀秀开门就见到脸膛黝黑的涛站在门口。

  秀秀惊讶说:“这是女员工宿舍,你怎么进来了?”

  涛说:“管理员的老公和我一起喝过酒……”涛一反手掩上了门,又锁上。

  秀秀趁着脑筋清醒还能意识到马上就要将自己交付给涛。

  她想:这种事情有意思吗?

  涛脱了个精光,他的上衣却没有象小时候那样捧在手里去接秀秀从树上丢下的桑果,而是直接被他扔在了一边。

  秀秀发觉涛的身板硬朗健硕,就是有了个啤酒肚……

  “这种事情”也并非完全没有意思,不然也就不会那么诱人。秀秀只是弄不懂诱人的是人本身还是这种事情本身。

  仿佛坐着云霄飞车,秀秀的头脑里终于又断了片,这回不是酒精的作用。

  某年某日,几个女同事站着议论几句闲话。

  秀秀说:“我的儿子摸摸我说:‘妈啊,皮糙肉厚的。’”她自顾自的笑了,幽怨眼波由得长长的眼睫毛遮蔽。

  有的同事便心生疑惑,不知道秀秀嘴里说有就有的儿子是从哪里来的?

  涛在私下里说出一句话意味深长:“……不就是接住了,就是我的了呗。” 他伸手接住了,但到手的不是桑果或者桑叶子,而是一个叫做秀秀的女孩子。

  好几年前,秋分。

  手指着遥远的地方,回过头来仍显现出少女的明亮眼眸,秀秀说:“你看啊,看见了吗?好大的地方啊!”

  ——那地方有许多许多和秀秀差不多的女孩子;那地方的女孩子也是和秀秀当初一样,有着许久许久期望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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