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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明第七章计诱龙潭谷

一个漆黑的夜晚,胡杨台知府衙门温师爷收到了一张神秘的字条。飞镖串着那张字条,流星般地划过脸面,硬硬地插在砖石墙上。

屋内灯光飘忽摇曳,昏昏暗暗。温师爷闭目沉思,如老僧入定,任凭飞镖扇动的气流在室内盘旋回绕,嗡嗡作响,久久不散。

力道充沛,内功深厚,镖锋凌厉,手法怪异,乃河北苍岩山福庆寺特有的手法。自己离开此山此寺已有十多年了。今夜闻听镖声,心中已知有大事降临,但绝对不能躲避。

何人?何地?何事?

师爷苦苦思索着。半夜时节,他取下镖头的纸条,展开细读。读完,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来回走动,一宿未眠。

天亮时分,温师爷应约来到胡杨台东面的龙潭大峡谷上方台。

谷内寒风呼啸,胡杨挺立。台上白雪覆盖,寂寥无声。

千年胡杨树下,一人身着白袍,负手而立,似在欣赏这难得一见的雪山美景。远远望去,人与山融合为一体,难以辨分。不过,这难不倒具有鹰一样敏锐眼光的温师爷。在苍岩山待了二十年的他,早已练就了一双黑白分明视黑夜如白昼的千里眼。

师爷观察良久,不见有如何异常之处,朗声高道:“温某应约而来,拜见阁下。”

白衣人无动于衷,仍然背身而立,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温师爷前行数步,提高嗓音,再次高叫道:“温某今日应约拜见阁下。”

此时,一股旋风从龙潭谷底狂飙而起,卷起千堆雪,冲进上方台,呼啸弥漫开来,瞬间笼罩整个上方台。

白衣人依然纹丝不动,如同石雕。温师爷心头腾起一股怒火,右手微扬,飞镖破空射出,挟伴冷风,直插白衣人后脑。

白衣人身未转,头未回,二指微伸,硬生生夹住飞镖,冷声笑道:“十年了,冷面阎王闻理君的武功长进不小啊。”

师爷大吃一惊,怔怔地立在原地,心底顿时掀起万丈波涛。闻理君是他出家苍岩山福庆寺之前的俗家姓名,冷面阎王乃其江湖绰号。

少顷,他沉沉地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你父亲闻天知,乃东林党后起之秀,天启朝谏官。由于弹劾万历帝宠幸的郑贵妃,与之结仇,又联络东林党人,借机大肆攻击阉党,与魏忠贤结仇,最终被其党羽残害致死。为了躲避阉党追杀,你咬牙狠心,进了福庆寺,削发为僧。”

“你还知道哪些?”

白衣人哈哈一笑,依然背身而说:“十年前,你埋葬了师傅济慈大和尚,离开福庆寺,还俗出世,改名换姓,来到胡杨台。当时这里的知府是你父亲的学生,依仗这层关系,再加上识文断字,能说会道,从而进了知府衙门,当了师爷。”

“你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

“你来胡杨台不是为了当这个师爷,而是为了替你含冤而死的父亲报仇雪恨。为了达到杀死仇人,灭其家族的目的,你又勾搭上了满达子,既想借刀杀人,又想飞黄腾达,一箭双雕。”

师爷全身骤然生出一股寒气,如同白天见到恶鬼。饶是他见多识广,老谋深算,也不仅毛骨冷然,后背发凉,心中暗道,绝不能让此人再说下去了。他双臂疾展,几枚精钢袖箭凌空射出,正取其后脑背心,欲置其于死地。

白衣人听音辨器,身形未动,白袍飞卷,一道天罡正气忽地喷出,与精钢袖箭在空中激烈对撞,发出清脆刺耳的响声。袖箭立马反转,饱沾剧毒的锐利箭头,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极速射向它的主人。

师爷没料到白衣人武功如此之高,竟然一招之内就破了自己立威江湖的利器绝招。当下心中略微慌乱,脚尖轻点,鹞子翻身,躲过利箭。方站定身形,后腰紧绷,苍狼扑食,双手成掌,击向对方。

白衣人陡然转身,移步前行,闪转腾挪,化解了来掌。左足虚晃,右脚扫地,撩起地上积雪,一记铁牛犁地,横扫对方双踝。

师爷后跃数步,双掌肌鹰厉吻,寒鸱吓雏,带着呼呼风声,上劈其颈,下击其胸,,万丈波澜,凶狠凌厉。

白衣人挺身而进,右拳雷霆乍惊,左掌霹雳暴响,拳掌齐发,扇起无数雪花,逐一破解对方双掌攻势。

师爷就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旱地拔葱,跃至半空,力贯右臂,化掌为拳,砸向对手天灵盖。左腿微曲,共工怒撞不周山,恶狠狠地顶向对方前胸。

白衣人双肘横隔,狮子张口,上架砸拳,下拦顶膝,腰随脚移,托枪担山,顿时化解开了对方这一鱼死网破的招式。

师爷此时血贯脑门,手脚并用,恶招叠出,一副我死你亡同归于尽的架势。

白衣人见目的已经达到,纵出圈外,飞身来到胡杨树下,笑呵呵地抱拳施礼,道:“温师爷功力深厚,在下愿意认输。”

师爷收回拳脚,冷声道:“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在下千面佛马金海,得罪师爷了。”

师爷想起来了,胡杨台参将薛大鹏曾经在他面前提到过这个叫马金海人。不由得一怔,脱口而问道:“你是薛参将账下的游击官马金海?”

“那是我在军中的官职。”马金海亮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其实,我是大明王朝东厂千户,负责胡杨台的事务。”

“你约我至此,到底有何事?”

“请师爷去见一个人。”

“何人?”

“北京城来的。”

师爷心中大惊,但表面上镇定自如,依旧语气冷冷地问道:“皇城来的大人找草民,不知有何贵干?”

“我只负责邀请师爷。至于有何事,见了面自然就清楚了。”

沉思片刻,温师爷哈哈大笑道:“好,带我去见从北京城来的大人。”

龙潭谷内终年弥漫着薄薄一层雾气,如流纱似清云,轻盈漂浮,时浮时沉,且聚且散,变化多端。有诗为证,千古洪鸣破红尘,古来旧物岂如新?溪谷龙王皆何在?唯有绝章留后人。

洞前胡杨林立,奇石嶙峋,洞内火把高照,神秘莫测。

此时此刻,洞内只有两个人。

一人负手面壁,嗓音尖细,说:“闻天知闻大人乃大明一代忠烈,万人敬仰。他的儿子闻理君却为了区区个人私仇,置民族大义于脑后,竟然私通满清,背叛朝廷,做出有辱先人祖宗的事。”

师爷异常冷静,甚至目含一丝冷笑,紧盯着说话的东厂太监。尽管那是一个忽明忽暗摇晃不定的背影。 

个人私仇?民族大义?

师爷心中冷笑不已,你们这些秦时赵高,汉时张让,明万历时魏忠贤一类的阉宦,也配谈论民族大义?

可笑之至,可怜之至。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长达28年未曾上朝的明神宗朱翊钧病死。太子朱常洛继位,改年号为泰昌,习惯称之为泰昌帝。

八月初一日,泰昌帝在登基大典上,玉履安和,精神抖擞,毫无病容,就是行走仪态都很正常,没有任何疾病的症象。紧接着,泰昌帝发银100万两犒劳辽东等边关将士,罢免矿税榷税,撤回矿税使,增补阁臣,运转中枢,雷厉风行,颇有一番作为,令朝野感动,大明有希望了。

万历朝饱受倾轧排挤的闻天知,被泰昌帝慧眼简拔于地方,委任其为兵部给事中。闻天知感恩戴德,誓死效忠于泰昌帝。就在他连连上书弹劾政敌,准备大展拳脚有所作为之时,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身负大明中兴之重任的泰昌帝,登基仅仅一个月就因病而莫名其妙的驾崩了,留下了历史上有名的大明末年三大案之一的“红丸案”。

闻听死讯,大明王朝吏部给事中闻天知如雷轰顶,如丧考妣,伤心欲绝,谋后思动,他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就是粉身碎骨,也要为泰昌帝讨个说法。

于是,闻天知利用吏部给事中的职权,或明或暗,或前或后,展开了一系列调查行动。

师爷刚想到这儿,那个尖细的声音又说道:“闻理君为何不说话?”

“草民无话可说。”

“我所说之事都属实?”

“公公已经全知道了,何必再问?”

“你不怕本公公带你去北京东厂?”

“怕有何用?”

背影忽地转过身,放声大笑,“好,说得好。不愧是先烈闻大人的亲儿子,继承了其勇敢不怕死的优点。”

师爷借着火把,细看来人。这是一张貌如美妇,白嫩光滑,保养得极好的脸。端详片刻,他终于想起来了,东厂杜勋杜公公。在父亲闻天知活着的时候,温师爷曾经见过他。虽然仅仅只是数面,但印象深刻,永远也忘不了。

“我想和胡杨台师爷做一笔交易。”

通过深夜衙门飞镖传信,上方台马金海武功测试,石洞对话等一系列事情,提督大明东厂的杜公公,已经清楚了眼前这个改姓换名的胡杨台温师爷

这是一个和他父亲闻天知一样,为了达到报仇目的,死活不顾的人,只是比闻天知思维更缜密细腻,手段更高超灵活,做事更秘密隐蔽而已。

  泰昌帝驾崩后,太子朱由校在群臣拥戴之下,六天后正式登基,即明熹宗,改次年为天启元年。吏部给事中闻天知根据所收集的材料,一日之内,连上两道奏疏,矛头直指万历帝宠幸的郑贵妃和魏忠贤。

前一道奏疏中言称,郑贵妃为了妖惑泰昌帝,进献美女十人服侍先帝。未及十天,先帝患病,且一病不起。郑贵妃又暗地串通鸿胪寺丞李可灼,命其研制所谓的仙丹妙药红丸,供先帝服用。李可灼进献一粒红丸,泰昌帝服用后,称赞李可灼为忠臣。李可灼又进献一丸。时隔一夜 至次日卯刻,泰昌帝驾崩。至此,距泰昌帝登基继承皇位才整整一个月时间。

后一道奏疏中则言称,宦官魏忠贤和天启帝的乳母客氏相勾结,在宫中独揽大权,肆意妄为,犯下了大肆迫害先帝旧臣,违背祖训干预朝政,逼死后宫贤妃,操纵东厂滥施淫威等十恶不赦之死罪,导致当今世人皆知魏忠贤而不知陛下,最后还引用了唐朝诗人骆宾王写的《代徐敬业传檄天下文》中的名句,“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请求天启帝明察秋毫,主持正义,立刻缉拿魏忠贤客氏等人,交刑部严加审讯,以正国法。

这两道奏疏一呈,如惊天巨浪,即刻震惊朝野,引得天下舆论大哗。

  杜公公似笑非笑,看着一言不发的温师爷,犹如老猫欣赏爪下嘴边瑟瑟发抖的小鼠。少顷,才轻轻地问道:“师爷愿不愿意做?”

师爷神色冷峻,眼睛死死盯着杜公公,紧张地思索着,反问道:“什么交易,我要看值不值得去做?”

杜公公手指墙壁上悬挂的一个黑色布袋,说道:“肯定值得做。”

师爷轻轻一跃,取下布袋,没有立即展开,而是紧紧攥在手中。布袋沉甸甸的,似乎里面装着重物。

杜公公见状,面带微笑,极其温柔地说道:“温师爷回家再打开布袋。你看完之后,肯定会与东厂联手的。”说完,手掌轻拍三下,招千面佛马金海进入石洞,吩咐道,“送温师爷。”

石洞外,红日高照,寒风凛冽,胡杨微啸,深渊寂寥。

看着远去的背影,马金海问:“他会不会中途变卦呢?”

“不会。”杜公公既得意又肯定地说,“他不像其父闻天知,死认一个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这个温师爷聪明着呢。”

“索郎格给他许下了重愿。”

“仕么重愿?”

“日后让他作满清胡杨台知府。”

杜公公咯咯咯地笑了,尖细的嗓音如同更深夜静深山老林中猫头鹰的叫声,听得千面佛马金海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东厂的手段他应该清楚。他父亲是怎样死的,他也清楚。”

马金海听别人说过兵部给事中闻天知的最后结果。

那两道奏疏字字如万钧雷霆,击中了郑贵妃和魏忠贤的要害。两人与客氏崔呈秀等人秘密策划一番,开始了疯狂的反击。

魏忠贤利用天启帝不识字的弱点,又与乳母客氏关系密切的缘故,深夜跪拜哭诉于天启帝脚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口口声声称闻天知包藏祸心,受东林党人的怂恿,欲制他和客氏及许多朝中大臣于死地。

天启帝不辨真伪,温言劝慰道:“公公不用害怕,有朕为你做主呢。”

魏忠贤抹了一把眼泪鼻涕,继续哭诉道:“老奴为了大明兴旺昌盛,殚精竭虑,所做的哪一件事不是皇上吩咐的?”

“朕知道公公对朝廷的一片忠心赤胆。”

“这闻天知乃张居正执政时的心腹,极善于阿谀奉承,欺上瞒下,以攻讦朝臣为乐。别看他貌似善良公正,实则包藏祸心,扇阴风点阴火,唯恐皇上的江山不乱。”

闻听此言,天启帝恶狠狠地说:“看朕明天如何收拾这乱臣贼子,为公公出口恶气。”

次日,朝堂之上,天启帝当着文武大臣的面,严加斥责闻天知危言耸听祸乱朝纲,犯大不敬之罪,下旨将其削职为民,永不叙用。

闻天知跪伏于地,磕头如小鸡啄碎米,继续辩解道:“陛下,魏忠贤为了一人之私利,肆意妄为,贪赃枉法,无中生有,滥施淫威,大肆迫害朝臣,老臣我言之凿凿,请皇上严惩魏忠贤此等祸国殃民之恶棍,以正天下视听,维护我大明朝纲之清白。”

此时的天启帝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忠言,喝令锦衣卫拿下闻天知,剥去其朝服,赶出朝堂。                                                  

尽管如此,魏忠贤客氏等人余恨难消,认为打虎不死,必为虎伤,趁此良机不除掉闻天知,说不定哪一天此人东山再起,危害自身,于是仍不肯善罢干休,继续穷追猛打,必欲置其于死地而后快。

不久,东林党人严文章联络宫内宫外之事暴露,被东厂逮捕入狱。严文章经不起严刑拷打,按照魏忠贤的吩咐,写了一封供词,声称他是受闻天知指示而做的其事。

拿到供词,魏忠贤大喜过望,指示干儿子崔呈秀办理此事,务必要将此案办成铁案,一定要置闻天知于死地。

位居阉党五虎之首的崔呈秀,又指示新投靠的秀才白经庚篡改供词,捏造实事,诬陷闻天知等东林党人招权纳贿,私通辽东建虏,将其先严刑拷打,后杀死于牢狱之中。

同时,一大批东林党人受到此案牵涉,不同程度的受到处罚,杀头坐大牢,充军发配,革职为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其中就包括闻天知的同年好友丁一民。

至此,魏忠贤客氏等人方解心头之恨。

杜公公望着神秘莫测的龙潭谷,冷冷地说道:“马千户,你要时时刻刻监视他,绝不能让他逃离我们的手掌。”

马金海躬身应道:“悉听公公指令。”

“那个大清索郎格这几天有何动作?”

“禀报公公,索郎格前几天去了五钱会总堂,拜会五色龙岳宝烈。”

“他们所谈何事?”

“索郎格欲利用五钱会,为满清做事。”

杜公公略一思考,说道:“岳宝烈答应了?”

“没有。两人不欢而散。”

少顷,杜公公恨恨地说:“想尽一切办法,让五钱会和索郎格火拼,我们坐收渔翁之利。”

闻听此言,千面佛马金海心中顿时泛起一股恐怖之情,继而,又涌起一股强烈的兴奋之感,如同久经沙场的格斗士闻到浓浓的血腥味,全身立刻就会充满战斗的欲望和激情。他显得有点儿激动,高声说:“属下即刻就去安排办理此事。”

“很好,务必要谨慎警惕。你要时刻记着,索郎格是一只来自关外的恶狼,绝不能打不着恶狼,反而被恶狼咬伤。”

说这句话的时候,杜公公两眼射出一股凶狠之光,两只纤细的手掌紧紧地攥成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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