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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自述(一 我这个人 3 我的流放生活)

  我最亲爱的朋友,你是否记得我们分别时的情景?你一离开我,我和另外两人,杜洛夫和亚思特波斯基,就被戴上镣铐。这一天是圣诞节,我戴上镣铐的时间是正午12点。镣铐重约10磅,让人行走极为不便。然后我们被押上雪橇,是敞篷的,一人一架,还有一个宪兵押送。一共是4架雪橇。宪兵的那架走在最前,我们就这样离开了彼得堡。一路上我的心情十分沉重,精神上空空荡荡,无所依托,因此十分忧郁。不过空气很清新,让人精神较为爽快,而且面临新的生活,心中多少有些触动,我的表现还是十分沉着的。一路上我向那些被节日灯光装饰得焕然一新的房屋逐一道别,看得十分仔细。我们经过了你的住所,还经过了克拉耶夫斯基的家,他家中灯火辉煌。你告诉过我,圣诞节嫂嫂和孩子们要去他家参加晚会。这时我心里悲痛莫名,似乎要跟孩子们永别了。我心里充满了对他们的怜爱之情,过了好几年,我想起他们还会潸然泪下。我们沿着亚洛斯拉夫大街方向走,大概过了三四个驿站,这时天刚蒙蒙亮,我们在施利奇堡旅店停下来休息。我们不停地喝茶,好像有多少天都滴水未进似的。由于此前我们坐了8个月的监狱,在这严寒的冬天,走了60里路就饿得不行,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我的心情还不错,杜洛夫不停地说话,而亚思特波斯基则对未来的日子充满恐惧。我们三人都对押送我们的人作了试探,发现这个老头人很好,很善良,对我们十分关照。他送达外交公文去过欧洲,很有见识。一路之上,他在很多方面照顾我们。他的名字是库。普洛克菲耶夫。他让我们换乘带蓬的雪橇以减轻严寒对我们的伤害。这一天到处都是过节的景象,我们的马车夫坐在雪橇前面,他身穿一件灰色呢子外套,上面镶有很宽的红腰带,雪橇行进在乡村小路上,四处空无一人。这一天的天气不错。我们走的路比较偏僻,沿着彼得堡、诺夫哥洛德、亚洛斯拉夫大街的方向前进。一路上人烟稀少,经过的都是一些小镇。由于是圣诞节,我们所到之处都有吃的供应,就是严寒让人难以忍受。我们穿得不算少,但一直在雪橇上坐10多个小时,跑过五六个驿站才能下来歇一会。我感受到彻骨的寒冷,直到进房间暖和一下时才稍稍缓过劲来。奇怪的是,在流放的路上,我的身体竟然完全康复了。在比尔姆,夜晚的气温低达零下40度。你最好不要有这样的经历,这实在是太难受了。在经过乌拉尔时,马车陷在雪堆里面了。这时风雪交加。我们下了车,等待着马车被拉出来。四周是冰封雪飘的世界,这里已到欧洲的边缘,再往前就是西伯利亚,等待我们的是无法把握的命运,而以前的一切全都成为过去。我感到无以名状的悲伤,不禁潸然泪下。一路之上经过村庄时,都有整村的人出来看我们。在驿站时,向我们收取的费用十分高昂,尽管我们是戴着镣铐的犯人。所幸押送我们的普洛克菲耶夫用他自己的钱为我们支付了几乎一半的费用,他坚持要这样做。因此,我们每个人在路上的花费只有15个银卢布。1月11日,我们到达托波尔斯克,当地官员验收犯人,并把我们的钱都搜走了,我们3人被关进了特别监狱,而比我们先来的人,如斯波涅夫他们,被关在其它地方,我一直没有见到他们。我们在这里呆了6天,受到原先的流放犯(不是其本人,而是他们的妻子)同情和像亲人一样的热情招待。由于监管得很严,我们见到她们的时间很短,但她们送来了食物和衣服,同时安慰我们,给我们以鼓励。我来的时候没有带什么衣服,一直感到后悔,她们送来的衣服太及时了,真是雪中送炭。最后我们离开了,3天后到达鄂木斯克。还是在托波尔斯克时,我们就打听了有关头头的情况。据说司令官人还正派,但那个叫科利佐夫的少校却很坏,酗酒,无耻,蛮横,寻滋闹事。我们一到,他就对我和杜洛夫进行了搜查,就我们的案子大骂我们混蛋,并威胁说,只要抓住我们一点过失,就要狠狠地惩罚。这人当少校已有两年,干了不少的坏事;两年后他受到法庭的审判,这是上帝把我们从他手中解放出来。这人每次进来都是喝得醉醺醺的(我从来没有看到他清醒过),反而指斥没有喝酒的犯人酗酒,拿鞭子抽他们。在晚上查看监狱时,他可以罗织各种罪名来惩罚犯人,只要是他那醉酒的脑袋想得出来的,例如犯人是向右侧着睡觉,或者是说梦话。我们还不能得罪了这个人,因为正是他每个月向彼得堡报告我们的情况,评判我们的行为。还是在托波尔斯克,我就开始同其他苦役犯相处,而在鄂木斯克,我要同他们一起生活长达4年之久。这些犯人大都性格粗暴,表情凶狠,容易发怒。他们十分痛恨贵族,对我们这些人抱有很大的敌意,乐于看到我们受罪。如果可以任凭他们处置的话,他们会把我们给生吃掉。你想想看,4年来吃饭睡觉都同他们在一起,受到的欺侮不计其数,而无处可以申诉,无法获得任何保护,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4年来他们不停地对我们说:“你们这些贵族都是铁公鸡,把我们给啄死了。你们过去是老爷,压迫我们老百姓,现在跟我们一样,什么都不是。”这些流放犯多达150人,他们轮番折磨我们,毫不厌倦,似乎成了他们工作和娱乐的方式。要从这种折磨中解脱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理睬他们,在道德上压倒对方,不向他们屈服。(对此他们不会不理解,也不得不表示尊重。)他们会不断地感受到,我们在道德上比他们占有优势。其实他们对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根本就不知情。我们自己也从不讲这些东西,因此双方互不了解,我们不得不忍受他们的报复和虐待,这是基于他们对贵族的成见。我们在流放地的生活十分糟糕,军事方面的苦役犯要比民事苦役犯受到的惩罚更为严厉。整整4年,我一直呆在监狱里,在高墙之内,只有做工的时候才能出去。干的活往往十分繁重,我累得直不起腰来,无论是刮风下雨的天气,还是寒风刺骨的冬天,我们都得照常干活。一次天气冷得连水银都冻住了,应该有零下40度,我们照常出工,我干了4个小时的活,两只脚都冻坏了。我们住在一个房间里,十分拥挤。你想想看:这个木头房十分破旧,几乎不能用了,早就应该拆掉。夏天这里闷热异常,几乎透不过气来,而冬天却又寒冷难耐。地板都坏了,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烂泥,一不小心就会让人滑到。窗户很小,蒙上了一层霜,就是白天也光线昏暗,几乎无法看书。玻璃上都结了冰,水从天花板上滴下来,房间四处透风,我们就像是罐头里面的沙丁鱼。在冬天,要用6块木柴生一个火炉,但感受不到一点热气(房间里连冰都不能化开),而煤烟味却让人无法忍受。一整个冬天都是这样。犯人们还在房间里洗衣服,到处是脏水,而整个房间挤得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从天刚刚黑,到第二天一大早,房间被锁上了,因此无法出外方便,于是过道上总是放着一个木桶供大小便之用,房间里臭气难耐。苦役犯们身上都有一股很浓的臭味,他们自己说,不可能不臭,因为是活人,活人就会发出臭味。我们睡的床板上什么垫的都没有,只有一个枕头,盖的是自己的皮衣服,两只脚露在外面,整夜都冻得直打哆嗦。床上跳蚤、虱子和蟑螂多得不得了。我们穿的皮衣服很短,质量很差,根本不能保暖,脚上穿着靴子,但小腿裸露在外,就这样行进在冰雪之中。给我们吃的是面包,还有一份汤,按照规定,每份汤里应该有四分之一磅牛肉,但我们从来没有吃到它。即使过节,在我们喝的粥里也几乎没有油。在斋期吃的是水煮白菜,别的什么都没有。我得了严重的胃病,有几次病倒在床上。你可以想见,如果没有钱,在这里就没法活下去。如果没有钱,我肯定已经死了,而且没有任何一个犯人能够这样活下去。不过这里的人都会去打一点工,卖一点东西,让手中有一点钱。我平时喝茶,有时花钱买一点牛肉吃,这就让我活了下来。也不能不抽烟,因为这里的生活太苦闷,不抽烟就更加难受了。这一切只能偷着干,是不合法的。我经常生病住院,有时是神经失调,有时是癫痫病,不过次数不算太多。我的两条腿还有关节炎。此外我觉得身体情况还好。在这里十分难受的事情是没有书看,即使弄到一本,也只能偷偷地看。四周是没有穷尽的敌意和争吵,人们互相谩骂、大喊大叫,无时无刻不在他人的监视之中,从来都没有可以独自呆着的那一刻,4年来始终是这样。我戴着镣铐,动不动就遭受处罚,精神上极度压抑,这就是我的生活境况。至于4年来我的心灵、信仰和观念方面发生了什么变化,我就不在这里说了,因为说起来太长。为了逃避痛苦的现实生活,我一直在独自思考,而且有了结果。现在我有许多想法和希望,都是过去不会有的。不过这一切都还不是十分清晰,就不再说了。最重要的是,你不要忘了我,一定要帮助我。现在我很需要书,还有钱,看在上帝的份上,请寄来吧!

  ——给哥哥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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