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订阅观点

 

桃花源记(第二十三章 1)

  第二十三章 刘开元

  我叫刘开元,来自贵州省广顺县。

  其实,要说起世外桃源,你们武陵县的这个桃花源跟我们广顺县根本没法比,我们那里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我们那里有一座白云山,连明朝的那个皇帝朱允炆也往那里躲。在古代,我们那里叫夜郞国,现在,那里还有金竹夜郞侯四世祖金庸的坟墓,还有夜郞古城池遗址,社员们在山上挖树根时,曾挖出过金剑、方印、青铜匙等文物。

  广顺县夜郞公社有一座杜鹃湖,杜鹃湖四周绵亘数十里的山岭上,鲜花繁盛,春暖花开时节,白色、红色、紫色、粉红色的杜鹃花竟相开放。杜鹃花谢后,映山红又争相怒放,与毛栗树、枫树的绿叶相呼应。夏天,漫山的杨梅绿叶荫荫,红果累累。

  杜鹃湖旁有一所学校,叫夜郞中学。我就在这所学校担任语文老师。我从来都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从来不敢跟学校领导发生矛盾。但是,有一天开会的时候,我还是不小心把领导得罪了。

  那天召开的是一个很重要很严肃的会议。我校的唐校长正在主席做报告时,我因为吃了几个生包谷,肚子胀气,一时没忍住,在会场上放了一个响屁,引得全场轰堂大笑。唐校长的报告被哄笑声打断了,虽然他当场没有发作,但我看得出来,他很不高兴。

  我感到很紧张。散会后,我到唐校长办公室向他赔礼道歉。

  唐校长说:“你写份检讨给我。”

  我回家写好检讨,急急忙忙拿去交给他。他看后不满意,说:“你的检讨不深刻,没有挖到根子上。你以为你就只是放了一个屁这么简单?这么严肃的会议,这么重大的场合,你当着上级领导的面放屁,你这是目无领导。当时我正在念报纸上的社论,你刚好在这个时刻放屁,你这是在借放屁发泄对报纸社论的不满。”

  根据唐校长的提示,我重写了检讨,深挖了根源。唐校长看了以后满意地笑了,说:“小刘啊,你这人一点就通,是个人才。”

  夜郞公社有个夜郞大队,夜郞大队有个地主子弟叫龙文。那年冬天修永库的时候,龙文同生产队的男劳力一起上了水库工地。

  有一天,中午休息的时候,龙文正和社员们坐在一起抽烟。忽然,远处的山路上走过一支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于是,男人们的话题就转移到了女人身上。有一个社员指着龙文说:“狗日的龙文,都三十多岁了,他裤裆里那根家伙还从来没有用过,也不知道生锈了没有?”

  另一个社员说:“生锈还是没有生锈,把他的裤子脱下来检查一下不就知道了?”

  这话得到了在场男人们的一致响应。龙文听说要脱他的裤子,他拔腿就跑。无奈追他的人太多,最终,他被人追上,裤子被脱掉了。男人们用棍子撩拨着他大腿间的那根东西,没想到,才拨弄了几下,那根东西噌地一下子就挺立起来了。

  一个男人说:“嗬,长得还蛮粗的嘛。”

  另一男人说:“生锈倒是没有生锈,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又一男人说:“到底能不能用,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大家都说是应该试试。

  可是,怎么试?大家放眼望去,看到山坡上有几头水牛正在吃草,他们决定让龙文在水牛身上试一试。一头沙牛很快被牵了过来,他们把龙文抬到沙牛身边,然后强行让龙文趴在了沙牛的屁股上。……

  试完之后,男人们都哈哈大笑,开心极了。

  作为地主子弟,龙文一直找不到老婆,这本是他心中的一道伤疤,今天遭受如此羞辱,龙文气得满脸通红,他紧握扁担对那群男人说道:“你们等着,总有一天,老子要跟你们算这笔帐!”

  男人们听了他的话,嘻嘻一笑,没有当作一回事。可是,大队的贫协主席听了这句话,却当了真,他上前一把揪住龙文,高喊道:“你这个地主崽子,竟敢威胁贫下中农,走,跟我到公社武装部去!”

  龙文顿时吓得变了脸色,他抽打自己的耳光说:“我罪该万死!我不该对贫下中农讲气话!”

  可是,贫协主席仍不肯松手。

  龙文的父亲跑了过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贫协主席脚下,不停地磕头,哭喊道:“请你放他一马,我这个崽昨天大粪吃多了,今天尽讲混帐话。”

  在场的男人们也都为龙文求情,说龙文讲的是玩笑话,不必当真。贫协主席这才罢休。

  晚上吃饭的时候,贫协主席在酒桌上把他今天看到的这一场恶作剧讲给公社武装部的田部长听。田部长听了哈哈大笑,他向贫协主席打听细节:“你看清楚了吗?龙文的那根东西真的插进沙牛的身体里去了吗?”

  贫协主席颇为得意地说:“我亲眼看见的,那还能有假?说实话,活了五十多岁,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样的稀奇事呢。”

  第二年春天,靠造反发迹的胡自达当上了广顺县县委书记。新上任的胡自达到夜郞公社来视察工作,夜郞公社的田书记和武装部的田部长陪同胡自达书记到田间地头检查春耕生产。

  当他们一行人走到夜郞大队的时候,遇到几个社员正在水车上车水。胡书记走到水车边,同在员们打招呼。田部长向社员们介绍说:“这是我们广顺县县委一把手胡书记,他亲自到田间来看望你们了。”

  社员们从水车上下来,同胡书记打招呼。胡书记和社员们聊了几句之后,兴致勃勃地想要爬上水车亲自车水。田书记,田部长和几个社员把胡书记扶上水车,热情给胡书记做示范,告诉他怎样保持身体平衡,怎样踏水车才不会踏空。胡书记学得很快,三下两下就学会了车水,并且很快就车得相当熟练了。胡书记很高兴,车了约摸半个钟头,田书记建议胡书记歇息一下。

  胡书记便从水车上下来,坐在田埂上,同社员们拉起了家常,并且还拿出了自己的过滤嘴香烟散发给社员们抽。

  社员们都惊呼起来,因为他们家里穷,平时抽的都是旱烟,从来也抽不起纸烟。至于这种带过滤嘴的纸烟,他们别说抽,连见都没见过。

  社员们点燃了胡书记的过滤嘴香烟之后,都纷纷称赞说:“嗯,胡书记给的烟就是不同,抽起来格外香。”

  不过,有一个社员在恭恭敬敬地接过胡书记给的过滤嘴香烟之后,他并没有马上点燃抽起来,而是将这支烟夹到自己的耳朵缝里,然后抽起了自己带的旱烟。

  胡书记感到疑惑,他问这个社员:“你怎么把香烟夹起来?我的香烟不好抽?”

  那个社员说:“过年的时候,我女婿从部队回来,送给我几包这种过滤嘴香烟。我抽了一根,觉得味道太淡,我觉得还是抽旱烟过瘾。”

  胡书记把目光转向田书记,田书记马上给胡书记解释说:“他女婿在部队当官,是个团长。”

  胡书记听了微微一笑,说:“好嘛,也是个县团级。”

  抽完了烟,胡书记站了起来,同社员们告别。

  田书记领着胡书记向前走,没走多远,胡书记忽然停住了脚步,望着远方的田野,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刚才那个社员,他是什么成份?”

  田书记马上回答:“贫农,他家世世代代都是贫农。”

  对于胡书记的这次视察,田书记和田部长早就作好了准备,他们派人到杜鹃湖里捕来了鱼,到白云山上打来了各种野物,所以,在这天中午的餐桌上,各种山珍野味都摆满了。

  可是,田书记和田部长发现,胡书记似乎并不太高兴,他的脸始终绷得紧紧的。田书记和田部长小心翼翼地劝酒,同时,头脑里也在紧张地揣摸着胡书记的心思。

  酒越喝越多,胡书记的脸色开始红润起来,话也多了起来。他用筷子指着田书记和田部长,语重心长地说道:“抓革命,促生产。你们夜郞公社,生产是搞得不错的,但是不能只搞生产,不抓革命呀。”

  一听这话,田书记和田部长,刹时变了脸色。

  胡书记神色庄严地说:“据我看,你们夜郞公社阶级斗争的形势很严峻哪。”

  田部长眉头一皱,灵光一闪,马上说:“胡书记说得不错,我们夜郞公社,阶级敌人十分猖狂,就在去年冬天,有一个地主崽子竟然奸污了集体的耕牛,并且还扬言要报复贫下中农!”

  胡书记大手一挥,说道:“查嘛。要以这件事作为突破口,把你们公社的阶级斗争搞出声势来!”

  于是,地主崽子龙文被抓到公社武装部接受审讯。田部长要他交代奸污耕牛一事,还必须交代他的幕后组织的名称以及组织的纲领、组织的主要头目。

  龙文说他幕后没有组织。民兵们就把龙文架起来,放在火堆上慢慢烤。

  龙文受不了,只好交代说他的行动是受一个蓑衣党的指使。

  蓑衣党的纲领是“先杀党,后杀团,贫下中农杀一半。”

  蓑衣党的主要杀人手段是往井里撒剧毒农药。

  蓑衣党的主要头目是龙文的父亲和他的两个族兄。

  龙文的父亲和他的两个族兄很快被抓到武装部接受审讯。

  在经过一番“熏腊肉”式的烘烤过后,他们很快承认自己就是蓑衣党的主要头目,每个人又分别交代出了另外三个蓑衣党的成员。

  这九个蓑衣党成员在经过“熏腊肉”式的烘烤过后,每个人又分别交代出了另外三个蓑衣党的成员……

  战果辉煌。蓑衣党成员越来越多。夜郞公社夜郞大队夜郞生产队的一百多口人中,除了婴幼儿和妇女之外,差不多全部都成了蓑衣党。

  “熏腊肉”式的审讯继续进行。

  蓑衣党成员越审越多,从夜郞生产队向夜郞大队的其它生产队蔓延,又从夜郞大队向夜郞公社的其它大队蔓延,形势的发展充分证明了县委胡书记的判断:“夜郞公社阶级斗争的形势很严峻哪!”

  一时间,夜郞公社人心惶惶,每个人都有可能被抓起来“熏腊肉”。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蓑衣党。被抓的人越来越多,白云山下的各个防空洞里都关押着嫌疑人。

  为了加强对夜郞公社阶级斗争的领导,广顺县委向夜郞公社派出了工作组。工作组到达夜郞公社以后,决定在全公社范围内,更广泛地开展追查反革命组织的群众运动,公社、大队、生产队每一级都要办“交代问题学习班”,所有需要交代问题的人员分别被送进了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学习班。

  作为夜郞中学的唯一代表,我也被送进了“交代问题学习班。”在学习班里,我被提审时,审讯员反复向我提出的一个问题是:“你在大会上放屁,到底受什么组织的指使?你必须交代出这个反动组织的名称、宗旨、组成人员名单。”

  在进学习班之前,我早已听说有许多人在“熏腊肉”之后,或死或伤或残,所以,为了免受“熏腊肉”之苦,我便向审讯人员主动交代:我在大会上放屁,是受了地下反动组织杜鹃党的指使。杜鹃党的宗旨是向学生宣传各种反动思想,目标是努力把学生培养成修正主义的接班人。

  后来,我被当作杜鹃党的主要头目,和其他反动组织的首领被转移关押到白云山的溶洞里。我们这批人的脚上被戴上了各种各样的脚镣:有的是在两条腿上分别被绑上了两把锄头,有的是脚上被绑上石头,还有的是脚上被绑上木棒。

  我私下里悄悄打听到:凡是被转移关押到这个溶洞里的人,都是或多或少同公社、大队、生产队干部结下私人恩怨的人。比如夜郞大队的杨立文、杨立武两兄弟,就威胁过夜郞大队的民兵连长杨军山。

  杨立文、杨立武有一个妹妹,是个远近闻名的漂亮姑娘,民兵连长杨军山虽然早已娶妻生子,却对这个漂亮姑娘念念不忘,因为有杨立文、杨立武这两位高大威武的兄弟保护,杨军山迟迟不能得手。这一次,借着深挖反动组织的东风,杨立文和杨立武被民兵抓了起来。经过“熏腊肉”,两兄弟不得不承认:他们成立了一个反动组织——还乡党。还乡党的宗旨就是暗杀夜郞大队、夜郞公社的主要领导,然后取而代之。

  在溶洞里,大家情绪低落。杨立武说:“这一回,不被他们这帮人折磨死,也会被弄成个残疾人,或者是在牢里呆一辈子。”

  杨立文说:“只有想办法逃出去,或许还可以保一条命。”

  我说:“往哪里逃?”

  杨立文说:“就往白云山上逃。你想想,白云山能藏得下一个皇帝朱允炆,还藏不下我们几个草民?”

  杨立武说:“要逃就大家一起逃,让民兵一下子不知道该抓谁。”

  逃跑的机会还真的说来就来。有一天,县委派来的工作组决定在白云山下召开夜郞公社万人斗争大会。为了制造声势,这次被批斗的对象,除了我们这些学习班的成员之外,全公社的四类分子也被抓来陪斗,所以批斗台上人挤人,民兵们简直有点招架不过来。

  那天的万人斗争大会刚开始的时候,天边就有了隐隐的雷声,随着大会渐入高潮,雷声也越来越大,闪电从我们头上咔嚓地闪过,台下的贫下中农们发出了一声声尖叫。

  眨眼之间,倾盆大雨铺天盖地砸了下来,淋得人睁不开眼睛,天地之间一片昏暗。这时,我听到站在我旁边杨立武、杨立文忽然高喊一声:“阶级敌人们,赶快逃命啊!再不跑就没有活路啦!”

  我醒悟过来,拔腿就跟着杨立武、杨立文往白云山上逃跑。

  我和杨立文、杨立武逃进了白云山。三个人背靠背,解开了捆绑我们的麻绳,躲进了树林里。

  傍晚时分,天放晴了,我们在山上遇到了一个羊倌。羊倌告诉我们:现在各条进入白云山的路口都有民兵把守,还有民兵正准备搜山。

  听了羊倌的话,我们不敢下山,只能往大山深处躲。在途中,有时能在地上看到豹子和野猪的脚印,杨立文兴奋地说:“这里有野猪和豹子,这是好事,那些民兵轻易不敢到这里来。”

  到了晚上,我们三个人都不敢睡觉,只能三人轮流靠着眯一会儿。山风吹过,到处都是飒飒的声音,总觉得有人拿着梭标正急速朝我们冲刺而来。

  第二天早晨,我们都饥饿难耐。杨立武说:“翻过这座山,那边有个知青林场,到那里去找点吃的。”

  杨立文说:“林场周围可能早已设下伏兵。”

  我说:“我们可以先悄悄在林场周边观察一阵,摸清情况了再进去。”

  杨立武支持我的想法。我们便向知青林场进发。

  到达林场对面的山头之后,我们爬上一棵枫树,观察了一个上午,发现林场只有两个知青在晒包谷,我们决定冒险进入林场。

  林场的知青显然早已接到了上面的通知。当我们突然闯进林场晒坪时,一个知青吓得大叫着往山下跑,另一个知青准备去拿架在一边的猎枪。

  我们把这个知青绑了起来。杨立文一边踢他一边骂他:“你竟敢拿枪对我?老子真的是阶级敌人吗?老子在朝鲜战场打美国鬼子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我们在林场的仓库里装了一袋包谷,然后急匆匆地离开了。

  知青向武装部报告了我们的行踪。这天夜里,当我们在树林里打盹的时候,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忽然出现了几道手电光,我们仓皇逃跑。我只顾拼命地往草蓬里钻,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后来实在走不动了,我才停了下来。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和杨立文、杨立武兄弟失散了。

  我独自一人在山上度过的这个夜晚显得特别漫长。山上蚊子多,咬得我不得安宁。山风阵阵,我穿着被汗水浸湿的衣服,冷得瑟瑟发抖。

  我在山上躲了三天,从知青林场抢来的包谷吃完了。我饥肠辘辘。我想,总这样躲下去,不出几天就会饿死。我想起了我的一个学生,他是富农子弟,成绩很好,我曾冒着风险,到他家家访过几次,他的父亲十分感动。这位学生的家位于一个偏僻的深山坳里,周围没有邻居。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摸到了这个富农家的后山上。这个富农上后山砍柴时发现了我。他把我领进家里,让我吃了一顿饱饭,又让我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他告诉我:公社的广播一天要响好几回,民兵们到他家搜查了三次了。他给了我五元钱,让我乘着天未大亮,赶快逃走,躲得越远越好。

  从富农家出来,我猫着腰,专挑僻静山路走,一边走一边想:“我该躲到哪里去呢?”

  我想起了我的表姐,她嫁到了邻近的长鹿公社,我决定到她那里去躲一躲。

  可是,这天深夜,当我轻轻叩响表姐家的房门以后,表姐却不肯开门让我进屋,她急忙催促我:“你赶快走,公社的广播已经播了好几遍了:凡是抓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公社奖励包谷一百斤,大米三十斤。你再在这里磨蹭,我不抓你,邻居也会抓你,你听听,周围的狗已经叫成一片了。”

  看来,广顺县我是不能呆了,于是,我连夜逃往邻近的惠水县。

  我在惠水县四处流浪。由于没有大队、公社开具的路条和搞副业的证明,我帮人家干活不敢要工钱,只求能填饱肚子。可是,就是这样的生活我也同样过得心惊肉跳。

  有一回,一个生产队因为烧石灰需要大量柴禾,我帮他们去砍柴。我在山上搭了棚,一个住在那里,难得遇见一个人。有一天,我背柴到石灰窑边,烧窑师傅的外甥来看他,恰好遇见了我,这个外甥说:“你不是夜郞中学的刘开元老师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连忙说:“你认错人了。”

  这天夜里,我起来小便,忽然看见山下有几只火把正朝我这个方向移过来。我想:糟了,那个烧窑师傅的外甥告密了。

  我立刻拔腿狂奔。

  这一次经历让我认识到:我教书十多年,学生遍布广顺、惠水,只要待在这两个县,我随时都可能被学生认出来。我必须要逃到一个无人认识我的地方才安全。

  我决定逃往贵阳。贵阳是省城,那里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不敢坐车,只能走路去贵阳。有时晚上走,有时白天走。

  有一次,我看到路上有一位老人在推独轮车,独轮车上装着两竹篓南瓜。我见老人累得满头大汗,便热情上前帮忙。我推着独轮车,老人跟在我身边,我向他打听贵阳城里的情况:“贵阳城里有民兵抓人吗?”

  老人说:“有工人纠查队查证明。”

  我问:“被抓到会怎么样?”

  老人说:“那可不好说,有的会被关起来,有的会被遗送回原籍。”我们走到贵阳城郊的时候,我看到远处戴红袖章的人在盘查路人。

  我跟老人说:“我身上没有路条,等一下,要是有人盘查我们,你就说我是你侄子,行不行?”

  老人停下了脚步,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是不是个逃犯啊?”他从我手里抢过独轮车,说:“我不要你推车了,你快走开,再不走开,我就要喊人了。”

  我只好离开了他,岔向一条小路。老人回过头来,朝我高喊:“你这个坏分子,还不快跑,我要叫纠察队来抓你,可以领到十个包谷的奖赏。”

  我顺着小路猛跑起来,一直跑得精疲力竭,才停了下来。歇息了一阵,我才注意到我的前面是两条铁轨,我不知道这铁轨是通向何方的。一条铁轨上还停着一列火车,火车是装煤的。我想:“我何不爬上这火车躲一躲呢?如果火车能把我带到一个没有熟人的地方,我不就安全了吗?”

  我爬上了火车,在煤堆上躺了下来。没有多久,我就睡着了。

  我实在太累了,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才醒来。火车在一个小站停车时,我从车上爬了下来,跟一个路人打听:“这里是什么地方?”

  路人说:“这里是九子冲。”

  我问:“哪里的九子冲?”

  路人说:“辰溪县的九子冲。”

  我又问:“哪里的辰溪县?”

  路人说:“怀化的辰溪县。”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我已经离开贵州了,离开夜郞国了,我已经来到湖南怀化的辰溪县了,这里再也不会有熟人告发我了。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湘西的流浪生涯。

  我在湘西干的第一件糊口的活路,是和几个青壮年劳力去放木排。我们几个人把几十个立方米的木材捆扎好,做成木排,每人手拿一根竹篙,站在木排上,让木排顺着沅水向下游流去。我们的木排从辰溪县的仙人湾出发,经过泸溪、沅陵、桃源,最后到达常德的德山。

  初次放排,我觉得新鲜,站在木排上,望着碧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顿有心旷神怡之感。沅水两岸郁郁葱葱,万绿丛中缀着树树枫叶,山坡上,包米、桔子挂满枝头,溪河里,鹅鸭戏水,鱼虾欢跃,到处都是祥和的景象。

  在木排上,放排人闲聊时讲的大都是关于湘西土匪和沉排的往事。他们指点着沅水两岸告诉我:在以前,这一带到处都是土匪。土匪朝水里放几枪,将放排人逼到岸边,他们跳上木排,将放排人洗劫一空,甚至连衣服裤子也不放过。所以,经常会看见有的放排人全身赤裸地站在木排上,成为沅水的一道独特景观。

  沿沅水放排,最险的地段是青浪滩。青浪滩的打排岩像一尊呲牙咧嘴的恶神,迎浪挺立,岿然不动,把大浪撞得粉碎,无数的木排在这里排散人亡。所以,木排到了青浪滩,按照当地的规矩,得请当地人“送短”。年轻力壮的送短人跳上木排,代替放排人,将木排飙过青浪滩。青浪滩水势凶猛,木排时而跃上浪尖,时而沉入漩涡,真是吓人。可是,世代居住在这里的送短人,他们若无其事,稳抓桡把,朝着滩礁冲去,顺利驶过险滩。

  有一次,我们的木排经过泸溪县境内一个拐弯处时,土坎上的一块石头突然崩塌下来,砸到了我们木排上,木排被砸散了,一个放排人被砸死了。

  经历这次意外之后,我觉得放排太危险,我决定不再放排,我在沅水的一个荒岛上帮人砍芦柴。

  荒岛上,那紧密的芦柴和柳树比禾苗还密,要用柴刀砍出一条路才能进去。荒岛上可以捉到甲鱼和草鱼。在鱼类产籽期,黎明时分,只需用一根木棍,就可以打到很多产籽的鱼。这些鱼味道鲜美,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鲜鱼。到了傍晚,成群结队的水鸟飞回荒岛,遮天蔽日。有一回,我路过一处水鸟的栖息地,看到草丛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因为互相争斗而致死或致残的水鸟。我大为惊讶:原来鸟类也搞阶级斗争啊!

  砍完芦柴,我又在沅陵县棋坪公社找了一份烧炭的工作。

  烧炭的日子并不轻松,一个人在山上搭个草棚,独自度过漫漫长夜。山上各种动物都有,野猪和狼更是伤人的动物,我只好通宵都点燃一堆火。有一回,生产队长的粟队长到山上来挑木炭,看了我住的草棚,发了慈悲心,让我住到粟氏祠堂去。

  住进粟氏祠堂以后,我才慢慢了解到,当地人自称他们是乡话人,讲的方言叫乡话。而外地人则称他们是瓦乡人,讲瓦乡话。粟氏在当地是大姓,粟氏祠堂很大,有上下两层。按照瓦乡人的习俗,一个人上了三四十岁,就要准备一口像样的棺材。由于山上有的是树木,所以家家户户都做了棺材,把做好的棺材都放到祠堂里。

  刚开始住进粟氏祠堂时,看到这么多棺材,我心中还是有点打鼓的。晚上出来小便时,听到黑暗中的棺材里发出奇异的响声,我还以为是棺材里有鬼,吓得浑身直哆嗦。

  第二天,我跟粟队长提起棺材里闹鬼的事。粟队长摸着下巴上的短髭,无声地笑了。他说:“哪里有什么鬼?棺材都是湿木做的,放在祠堂里变干的时候,会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听了粟队长的解释,我也就不怎么害怕了。

  后来,在粟氏祠堂住久了,我开始喜欢这个地方了。

  瓦乡人的跳乡节是农历十月初九。到了这一天,粟氏的几百号族人齐齐聚集到粟氏祠堂,家家户户带来了他们用稻谷、粟米、高粱、包谷、豆子等五谷蒸出来的酒,还有粑粑和豆腐。夜幕降临时,老刹(巫师)和粟氏的长者吹响了嘹亮的号角,祠堂里一片沸腾。

  初更时,老刹身着红袍,手持司刀,振振有词地念起了一段又一段的请神、修殿、铺堂、酬神等丰收经,接着唱丰收歌,时而独唱,时而与族人对唱,还有领唱、合唱。

  三更过后,全族人共尝“五谷香”,即饮五谷酒,吃五谷饭。每九个人聚一桌,每人用一根筷子穿起豆腐坨坨来大吃大嚼。酒足饭饱之后,跳乡活动进入高潮,祠堂里除了呜呜的牛角声之外,还有咚咚的锣鼓声,带有几分醉意的青壮年男子以老刹为中心,踏着牛角声和锣鼓声翩翩起舞。老刹脚下垫着一个脸盆大的菜枯饼,他就在这菜枯饼上旋转起舞。有的后生子竟然爬到了祠堂的殿堂屋架上,在狭窄的排扇缝中穿梭自如,手舞长头帕,显示着九龙悬梁之态。

  狂欢活动通宵达旦,直到天亮后,老刹带领族人到各家各户去驱赶七煞,祠堂里才安静下来。

  粟氏族人死后,首先要在祠堂里放一个星期,于是,祠堂变成了灵堂。瓦乡人崇尚红色,女人老死后穿红衣,盖红被子。无论男女,人死之初都要烧落气纸钱。入殓时,必须要在死者口中放一点银子,名曰“含口银”。

  白天,死者家属要披麻戴孝,并在棺材边大哭不止。我喜欢听这种痛哭,尤其是女人的痛哭,因为这种痛哭就像唱歌一样,一长串一长串,十分动听。有一位婆婆跟儿媳吵架之后,想不开,上吊死了。她的女儿在她的棺材边这样哭唱道:

  我的妈妈你蠢不蠢啊,

  漆黑的山洞你主要走到头啊,

  饭甑只差最后一把火啊,

  千辛万苦你都尝尽啊,

  苦尽甘来的日子就在眼前啊,

  为何你不能再忍一忍啊?

  听了她的哭唱,我心中暗忖:我现在是不是正走在漆黑的山洞里呢?什么时候能走到山洞的出口呢?

  有一位后生子,刚满十八岁,在水库工地被炸药炸飞了,收尸的时候,只捡到了他的一条腿,所以放在棺材里的没有全尸,只有死者的一套衣服和一条腿。死者的姐姐这样哭唱道:

  我的弟弟你亏不亏啊,

  你在阳间受尽累啊,

  如今只剩一条腿啊,

  到了阴间还做跛子啊。

  听这个姐姐哭得悲悲切切,我暗自摸摸自己的两条腿,忽然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有一位地主子弟,与族人发生纠纷,被族人打伤了,他想不开,一气之下跳河自杀了。他的这一举动似乎把族人们都得罪了,所以,在这偌大空旷的祠堂里,只有他的妹妹在半夜时分,偷偷跑到他的棺材边哭唱。

  妹妹面对着棺材里哥哥肿胀的尸体,她的哭唱与别人的哭唱完全不同,别的女人的哭唱婉转、悠长、动听,这位妹妹的哭唱却是怒声的控诉。她紧握双拳,咚咚捶打着棺材,满腔悲愤地责骂、诅咒她死去多年的父亲:

  我那造孽的爹爹呀,

  别人打牌你插秧呀,

  别人卖屋你买田呀。

  你省吃俭用置家业呀,

  划成地主害子孙呀。

  愿你千秋万世做门槛呀,

  任人践踏永无疆呀。

  如果有人是为了粟氏族人的共同利益而死的,那么族人们就要把死者的遗体摆放在粟氏祠堂里,共祭十八天。

  粟氏族人中有一位老光棍,平日里游手好闲,偶尔也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有一回,在与外族争水的冲突中,这位老光棍手持扁担,一马当先,杀入敌方,被外族人用锄头挖死了。于是,这位老光棍成了粟氏族人中的勇士,他的遗体被安放在祠堂里,全族人为他披麻戴孝,共祭十八天。

  祭祀仪式由春倌主持。春倌必须是懂得天文、历法、熟悉农事、并善于念唱的人。在这十八天里,村里的男人们在春倌的带领下,把死者的英勇事迹和他为人处世的好品德编成歌词,轮流唱颂。歌唱者一边唱颂,一边有节奏地敲着牛皮大鼓,以示死者是在激战中壮烈牺牲的,祝愿死者在十八年后又成为英雄好汉。其他的族人跪在棺木边听唱,致哀。

  春倌唱完了,换一个人接着唱下去。替换者必须高歌而起,并抢过鼓槌,一边击鼓,一边唱,如此轮流抢唱,没有冷场的时候。

  由于粟氏族人众多,光是寿终正寝的,每年也有十来个人。此外,还有病死的,跳河死的,上吊死的,村与村发生械斗而被打死的,还有斗争大会上被打死的。所以,每隔几天,祠堂里就会摆上一具尸体,在尸体旁边还会摆上供品。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等哭唱的人离开之后,我就会溜下楼去偷供品吃。棺材一般都是停放在木架子上,旁边点着一盏桐油灯,山风习习,桐油灯像鬼火一般忽暗忽明。棺材旁边放着一张供桌,桌上摆放着腊肉,糍粑,桃子,干鱼等。

  除了我之外,被供品吸引过来的还有一群又一群的老鼠。老鼠们上窜下跳,发出叽叽的欢呼声。老鼠的欢呼声又招来了野猫,野猫追逐着老鼠,在死者的尸体上踩来踩去,咪咪吼叫。还有狗。狗追赶着野猫,把桐油灯踩翻了,祠堂里顿时一片漆黑,只有老鼠的眼睛,野猫的眼睛,狗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绿荧荧的光。

  每次去偷供品,我都要手持一把锄头。在争夺供品的战斗中,老鼠、野猫和狗,一点也不惧怕我这个大活人,它们冲过来咬我的脚,撕我的裤子,或者直接朝我身上猛烈撞击。我挥舞着锄头与它们搏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有时,偶尔瞥见躺在棺材里的尸体,我似乎看见死者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冷笑。

  为了糊口,我还在桃源县干过守野猪的差事。

  有一个生产队的包谷种在山上,野猪常常跑进包谷地糟蹋包谷。需要派人防守野猪。但是,守野猪这份差事,本地人谁也不愿意干,生产队长只好请我这个流浪汉来帮忙。

  我用三根木头支起一个棚,用四根粗壮的木棍扎成一个床,再在棚外用石头垒起一个灶,这样,一个临时的家就算是建成了。我睡在空旷的山野中,任山风拂面,听虫蛙鸣叫,觉得山上的日子其实也还算惬意。

  我的草棚是没有门的;这山上常发生老虎、豹子、狼等猛兽伤人的事,所以晚上睡觉时,我总是把柴刀放在身边。不过,我没有想到的是,蛇也会来骚扰我。有天早晨起来时,我掀开破棉絮,床上竟然躺着一条花蛇,它居然和我共眠一宿。

  茅棚的对面山坡上就是生产队的坟场,绿荧荧的鬼火在夜幕下像狼的眼睛。远处的山谷中不时传来不知什么动物悠长的吼叫,近处的树丛里突然会窜出几只山鸟,扑愣愣地从茅棚顶上飞过。为了驱赶心中的恐惧,我有时大声唱歌,或是拿出铜锣,拚命敲打,锣声响彻山谷。

  下雨天最麻烦。有时,我在迷糊的睡梦中,突然被炸雷惊醒。起来一看,只见天昏地暗,狂风大作,闪电把树林照得雪白,风中的树木张开舞爪,好似群魔乱舞。棚顶的茅草也被刮跑了,只剩下几根青藤,瓢泼的大雨把我淋成了落汤鸡,我双臂抱膝,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山上有许多野果,其中尤以猕猴桃的味道最美。猕猴桃长在灌木丛中,采摘时要先用柴刀在荆棘中砍出一条小路来。刚摘来的猕猴桃

  硬挷挷的,并不适合马上食用,我把它们摊开在茅棚的地上,等它们变软了才掰开食用。

  独自一人住在山上,有时也会寂寞,我希望能有人经过我的茅棚,跟我聊聊天。这种情况很少发生。不远处的山坳里有个麻风病院,偶尔会有个别麻风病人从此路过,但我不敢同他们说话,他们也不同我说话,只是用奇怪的眼神扫视我一下,然后,就不声不响地走过去了。为了不让我的舌头僵化,我独自一人,朝着群山唱夜郞古歌。

  有一天,我下山买盐。回来的时候,天已漆黑。路过生产队那片坟地的时候,我的脚忽然踩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上,我跌倒在地上。还没等我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有一团东西压在我的身上了。它不出声,只是狠狠地往我身上压。

  我一把抓住它,感到它身子是热乎的,于是我大喊:“你不是鬼!鬼的身子是冰冷的!”我翻身起来,骑在它身上,一拳又一拳地揍它。

  这时,它出声了:“伙计,别打啦,你再打,我真的要变成鬼了。”

  原来是个睡觉的流浪汉。

  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嘴里咕哝道:“没想到睡在坟地里也不得安生。”

  还有一回,我从山下背米上山,隔老远就看到一缕青烟从我的草棚那个地方升起来。我心中疑惑:难道有人借我的灶煮东西吃?

  我飞步跑向茅棚,结果发现烟是从我茅棚后面的一块空地上燃起来的,一堆青草在那里焖燃着。我走进茅棚,茅棚里空无一人,床上也没有翻动过的痕迹。

  不过,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在我的床底下有一大滩血迹,不知是人血还是动物的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我走出茅棚,在银色的月光下,四周的山岩一片宁静,淡淡的雾气弥漫在树林之间。是谁割来一堆青草?他又是如何让青草燃烧起来的呢?他点燃这堆青草的目的是什么呢?床底下的这一大滩鲜血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反复思考着这件怪异的事情,却怎么也没有理出个头绪来。唉,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呢?……我原本在贵州的夜郞中学当语文老师的,怎么会沦落到桃源的这个山上看守野猪呢?我想,这大概就是哲学上讲的不可知论吧。

  山上的野猪重达好几百斤,它沉重的脚步声隔好远都能听到。当野猪出现在包谷地附近时,栖息在树上的无名鸟就会发出惊叫。所以,即使是在睡梦中,我也能感知野猪的到来。野猪很怕铜锣的声音,只要我敲响铜锣,准备糟蹋包谷的野猪立刻会被吓得落荒而逃。

  我自认为我守包谷地是十分尽责的,然而,生产队长对我还是很不满意。他来包谷地巡查时,指着那一片片被掰走了包谷的空秸杆,怒气冲冲地对我说:“我是请你来看守包谷的,不是请你来偷包谷的。”

  面对生产队长的指责,我无话可说,因为包谷的确被偷走了不少,而且,这些包谷不像是被野猪偷吃的。我感到十分疑惑:在这荒山坡上,是谁偷走了包谷呢?

  有一天深夜,我在包谷地四周巡视几圈之后,回到茅棚,竟然发现一条大汉仰面躺在我的床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将他摇醒之后,我同他攀谈起来。原来,他是桃源县八字路公社的社员,因为嫌在生产队出工不自由,所以外出搞副业,游走四方,专门收购猪鬃。

  我向他详细讲述了自己如何从贵州的夜郎中学语文老师,一步步沦落到此地守包谷的经历。

  收猪鬃的汉子听了以后大为惊讶,不停地叹气。

  接着,我向他提出了自己多日以来的疑问:“你是本地人,你帮我分析一下:这深夜燃烧的青草堆是怎么回事?我床底下的血迹是怎么回事?我日日夜夜尽职尽责看守包谷,包谷怎么还是被偷走了这么多呢?”

  收猪鬃的汉子望着我,诡谲地笑了笑,说:“你要知道,你看守的是包谷。如今这年头,包谷是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是好东西;只要是好东西,总是会被人惦记;一旦被人惦记,你就很难守得住。”

  我不满意他的回答,我又继续追问:“我茅棚后为何会燃起一堆青烟?床底下的血迹是怎么来的?”

  对我的疑问,收猪鬃的汉子始终避而不答,他反而给我讲起了他在外面收猪鬃的经历——

  我是个收猪鬃的。

  虽说我身上揣着县、公社、大队、生产队开具的各种外出搞副业的证明,可我还是经常不得安生。为什么?因为有许多人惦记我这份副业。且不说同行之间的竞争使坏,就连那些田里劳动的社员也恨我。每当我走在田埂上,那些在田里插秧的,割禾的,扯稗草,喷农药的,他们见了我,就像见了仇人似的七嘴八舌地议论道:

  “你们看那个收猪鬃的,穿得像个干部!”

  “他狗日的就是八字好,我们弯腰在田里插秧,他空手空脚在田埂上走得多轻松。”

  “我们搞双抢的时候,他坐在树荫下抽烟。”

  “我们在政治夜校听现话的时候,他躺在被窝里睡觉。”

  “我们一年忙到头,手里没有一分钱,他的钱包胀得鼓鼓的!”

  “他倒是像当皇帝一样自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们这些做奴隶的,一年到头被捆绑在田里。”

  “你看他身上那件白衬衫,干干净净的,一颗泥点子也没有。哪里像我们这些在田里劳作的泥猴!我们一年忙到头,结果还是个超支户;他这个土匪只要轻轻松松出去转几圈,就发了大财。”

  为了发泄他们的不满,他们会把田里的稗草连根拔起来,恶狠狠地砸在田埂上,稀泥就会飞溅到我身上。看到我狼狈不堪地飞起脚板逃走,他们就会在田里哈哈大笑,一边骂道:“你这个收猪鬃的土匪,快快躲到山上去吧。”

  自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穿干净衣服出门,要是遇到社员们在田里劳作时,我总是远远地躲开。

  但是,有些人你是无论如何也躲不掉的,比如公社,大队,生产队的干部,你不但不能躲开他们,你还得主动给他们送烟,请他们吃饭,不然你开不到各种证明。这些干部们认为像我这样外出搞副业的,一定赚了不少钱;他们一旦惦记上了我的钱,我是无论如何也守不住的。

  公社武装部的何部长就曾经咬牙切齿地对别人说:“我一个公社干部,一个月才拿三十多块钱的工资,还比不上一个收猪鬃的;那个收猪鬃的经常请干部大吃大喝,吃得连眉毛都往下滴油。”

  其实,他哪里知道,我的钱都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生病了也只有自己扛着,不敢去医院看病。一年只理一次发,外面的人见我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还以为我是个疯子。

  社员们惦记我的轻松,自由,他们只能往田埂上扔稀泥砸我。何部长惦记的是我的钱,他会找各种办法榨我的钱,他的能耐比社员们大多了。为什么?他掌握着国家机器嘛。每次遇到我,他都会笑嘻嘻地搜我的身,就连我缝在棉衣里的钱也被他搜了出来。他还会带着民兵深更半夜跑到我家来个大搜查,说我家藏有发报机,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就连我堂客藏在腌菜坛子里的一点钱也被搜走。

  当然,如果只是搜身,抄家,我还有办法对付他。毕竟,一个人藏钱,一百个人搜钱,也未必能把藏的钱全部搜出来。最可怕的是何部长动用国家机器,他会说我收听敌台,散布反动言论,偷猪鬃,以各种借口把我送进学习班,用竹板抽我,逼我说出藏钱的地点。最后,为了省去搜钱的麻烦,他干脆规定:我每个月必须交十块钱给他。

  其实,何部长比我有钱多了。他的工资不高,但特别耐用,他平时戴二百多块钱的手表,穿的确良衬衣,经常跑到公社下面的各个大队、生产队去指手划脚地指导一番生产。下面的人招待他,顿顿都是七碗八碟,有酒有肉。全公社十天半月一个圈转下来,回到家时,口袋里依然揣着出门时带的半斤粮票和五毛钱。

  你想想,像何部长这样的人,他一旦惦记上了我的钱,我的钱还能藏得住、守得住吗?不要说钱,就连你的思想,哪怕是一个念头,也休想藏住。

本站资源来自互联网,仅供学习,如有侵权,请通知删除,敬请谅解!
搜索建议:桃花源记  桃花源记  桃花源记词条  桃花源记词条  
小说都市言情

 打电话的地方(2)

 (5)  “喂,”我又打破了沉默,“你在干嘛?怎么不说话了?”  “没干嘛。”他说话了,却又叹了口气。“我是不是早应该回国?!现在想来挺后悔在美国呆了那么长时...(展开)

小说

 枫树下的邂逅

 故事发生在2004年的一个仲夏,这年小枫考上了N城的重点高中。本想有一翻作为的小枫在到了N城之后却不以为然了,因为在N城他所在的一中高一(1)里,他遇到了一个...(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