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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子(十)

  十、

  启明是去报喜的。前几日他载着阿丘嫂去县城的卫生院照肚子,阿丘嫂身穿黑色外套,头戴黑色绒帽,及肩的头发藏进帽子里,厚厚的围巾遮住大半张脸,到医院摘下围巾脱下帽子的时候,里面已经蓄了沉重的汗。医生和阿丘嫂已经过世的父亲是旧识,所以爱梅托他的时候,他没收一分好处就答应了。姐弟俩前脚刚出门,爱梅就拿出三支香,对着家中的神像拜了起来:“保佑保佑,各路神仙保佑。”然后跪在地上礼拜磕头。启明媳妇儿昵着墙壁上的佛像,手里有气无力地剥着一张一张的球菜叶。

  阿丘嫂经过一路的颠簸终于躺在了卫生院冷冰冰的床上,探头沾着耦合剂窥探她肚皮上的每一寸肌肤,她想起了几个月前流连在自己手腕上土医师粗糙的指腹,截然不同的触感在卫生院惨白的布景中演变成了强烈的心悸与高度的紧绷,夹杂着丝毫的怯懦和莫名的懊悔。她望着医生面无表情的脸和盯着黑白屏幕豹子般犀利的眼珠,却寻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终于医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对她露出了今天的第二个笑容:“要盖房子了。”她愣了半秒,一下子如释重负。

  启明那夜从三港殿回来后,夫妻俩就大吵了一架。起初启明媳妇儿嫌启明回来的晚,说他一定是出去鬼混了,被哪个不要脸的女人绊住了手脚,狠心抛弃妻女,启明表面上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是一个样,家里的生了娃娃是这样子家里人死了也是这样子,可是今天也有些莫名的情绪,这情绪自阿丘嫂从诊室出来手舞足蹈地告诉他是个男娃娃的时候就开始了。他内心五味杂陈,他想起了自己未出世的孩子,想起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儿子,不甘、悔恨、丢人一涌而至。他媳妇儿似乎缺乏察言观色的能力,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一步更近一步地朝他吼:“你这个舅舅当得真是好辛苦,你是你妈的儿子还是女婿啊?人家在城里吃好喝好,你个当儿子的在这里累死累活。”为了提高气势,她站了起来:“她生儿子关你什么事啊!孩子能叫你爸还是妈啊!孩子能跟着你姓?”最后一句话就是最后的一根稻草,压垮了启明坚持不懈的隐忍:“你有什么本事说我,到现在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你还有脸和我大声!”女人安静了,启明也安静了,女人一直咬着下嘴唇,启明的话像一把老?头,刨掉了她所有犀利的獠牙,刨得她鲜血淋漓。

  阿丘知道这件大喜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他的心事终于变成了一桩喜事。他站在天井里,干脆利落地将藏在黑色布袋里的七宝美髯丹、归宝丸统统倒进了阴沟里,已经有了儿子,这些就再也不需要了。他再也不需要每天跪坐在床上,对着窗外灯光映射在白墙上虚幻的影子念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求一福德智慧的男儿郎。通天彻地的庄济圣王,赐我一个胖男娃。现在他的脸就如旭日初升的天,一片流离烂漫,什么都浇不灭他畅快的心情。

  这天,阿丘在家中睡得正酣。似梦非梦间,他听见一群娃娃坐成圈在唱:点脚雷盘,盘到南山,七星北斗,挑星牛牛,扭只脚脚并拢米恁齐。(瑞安地方童谣)这次点到了谁的脚?哪只脚要并拢米恁齐?后来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乱,闹得他有些恼,翻身朝里想继续睡,却听到一个熟悉而清亮的声音,是城关镇妇女主任。阿丘一个打滚坐起来,趿上鞋子,往外跑去,只见宋夫人被两个人架着,扬着下巴,面不改色,蔑视前方,笑脸如花地从家中走了出来,这让他想起报纸上器宇轩昂的国家领导人,今天他才发现她微驼的背竟有如此挺拔,又硬又直,就像黄村廊桥桥头的那棵古树。宋先生站在一旁,低头吸着烟,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更加看不出丝毫的情绪。

  阿丘一下子辨不清是什么情况,拉住翘首的春燕娘,问:“这是怎么了?”

  “宋家老大家被举报了,”她伸出两个手指比划了一下,“第二个,现在找不到人了,就抓了婆婆去。”

  “老大家的?”阿丘自言自语,她不敢正视负手而立的妇女主任,只用余光暗暗瞥着。宋夫人张扬地扫了四周一眼,这一眼自然也扫过阿丘,她站定在妇女主任面前,平日里温顺的语气里多了一份挑衅:“走吧。”妇女主任没有看她,瞟了一眼宋家的老四和老五,道:“早些拿你们嫂嫂来换娘。”宋先生和两个儿子一句话都没有说,三个男人静静站在那里,似商量好了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儿子和父亲的相像,有时候就体现在默不说话时的威严中。四人一走,看热闹的人即刻围了上来,“哎哟哟,会不会是弄错了?你家老大得罪什么人了?”“宋夫人一个人在那里受不受得住咯?”你一言我一语的,宋家三个男人都不接话,如出一辙的冷漠表情让所有人相信无论用什么工具也撬不开他们沉默的嘴。好事的人见状也只能由好奇八卦变为安慰,“总不会有事的。”“就是就是,不消几天就出来了。”

  阿丘望着四人离开的方向,宋夫人的背影在这一行人当中显得挺拔而消瘦。穿街而过的风钻入她宽大的衣服肆意搅动,盘于脑后的发髻,微微泛白的脖颈,与那个乡下沿着溪边卵石路小步走着的女人再一次重叠起来。但是这个背影却充满着近乎嚣张的气焰,不再小心翼翼畏畏缩缩,使得空气中都充满着胜利的窃喜。他直起身子,再一次魔怔般地跟了上去,阿丘嫂的一句话清晰起来:“你怎么知道就没事儿呢。”

  阿丘抑制不住的焦躁没人可以理解。他迫切地想知道被门板隔开的宋家屋内父子的对话,他想知道关于宋家老大事件的一切小道消息。他的步子越踱越快,越踱越急,他那次去黄村的时候,是不是被宋夫人看见了?老大家的是不是也藏在乡下?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她那似有若无的一眼是不是有什么意思?不安的情绪焦灼地爬满全身,他不知不觉走到了路当中来。春燕娘扑打着裤子上的灰尘,打趣道:“阿丘,你今天的裤腰带松得很。”春燕娘的打趣是阿丘的救命稻草,三港殿的娃娃们都知道三港殿就没有春燕娘不知道的事情。他向她求助,春燕娘见他将信将疑,缓缓道:“我听说啊,你可别说是我说的。”阿丘一听有肉头,赶紧点头保证。“是他家老四媳妇儿给举报的。”阿丘睁大了眼睛,怔怔看向春燕娘:“讲真?”她重重点头,道:“你想啊,他们家老大老二都自己搬出去了,剩下三个留在这儿,这吃穿用度怎么算?宋先生吃不消,本就打算分家,分这种事情本来就难调众口,谁都觉着自家分得少了,分不均,大家就在心里暗暗记下了这笔账,有了把柄就一齐把账算了。哎,不过这会子要是再生个赔钱货,那老大家可真是在肚子里就开始赔钱了。不过看宋夫人那副欢喜的样子,八成是个胖孙子。”阿丘问:“你都是怎么知道的?”春燕娘撩了撩额前的碎发,轻笑道:“这世界上还有人不知道的事情吗?你知道,我知道,都不一定就是秘密,何况这个。”

  阿丘陷入了漫长的恐惧。他在决定偷生以后,第一次感觉到危险离自己这么近。他也第一次深刻感受到他在为自己做出一个选择的时候,也为自己的家庭,甚至是阿丘嫂的娘家做出了一个选择,他在为所有人做选择。宋先生家的意外暴露令他害怕,这个时候他和宋先生成了同盟。他们都一样,和外界之间隔着一张薄薄的糊窗纸,宋先生家的纸已经被捅破,而自家的那张还在疾风中颤动。他不能回头,身前就是坟墓也要一脚先踏进去,前面就是悬崖也要先往下跳。他开始更小心地生活。晚上睡觉前他总要猫着腰透过门缝观察外面的情况,看看有没有人贼眉鼠眼地经过家门前,出门的时候也要反复检查自己,把衣服更加紧实地束进裤腰带里,仿佛这一束就把所有的秘密都束了进去。

  阿丘沉重的忧虑害他生了一场病。他的舌头开始剧烈疼痛,痛得翻转不过来,因此他的胃口大减,一个嗜酒如命的人对酒都失去了兴致。拉生意的时候,他经常忽然自觉头昏目眩,眼前一黑,手指也跟着一阵麻木,有时候甚至会在平地上打脚绊子。他每天晚上都跪坐在床上,双手合十,向墙上虚幻的影子诚心念叨:“保护觉正净,退除迷斜染。保护觉正净,退除迷斜染。”可是这句话并没有起到如从前一般神奇的功效,反而他的心越跳越快,在黑夜中跳动地尤为清晰。

  七月初的天气特别热,燥热让人浑身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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