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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子(八)

  八、

  春分后十五日,清明风至,阿丘嫂的肚子也开始藏不住秘密了。她每天只能透过二楼的窗户看外面的世界,她喜欢看小孩子,看见小男孩跟着自己的父母去农作的时候,她会想到阿军,其实很久没有想他了,阿军的死对她而言就是少了一个念想。清明的时候,很多住在县城的人都来乡下祭祖,这一天他们会将坟地上的杂草点燃,把今年一切的不顺利都烧掉,预示着明年会越来越好,还会将茶壶里面的温酒倒给先人,然后在坟地上放上两个白花花的大馒头。阿丘嫂透过窗户看着三三俩俩走向坟头的人们,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母性的温柔似流波温婉漾在眼底。在过往祭祖的人群中,有许多大着肚子的女人,她痴痴看着她们大摇大摆地走在阳光下,笑容满面地去孕育一个生命,而自己却只能如老鼠一般,埋在阴冷潮湿的黑洞中。她心有不甘,却只能侧了侧身,更加隐蔽地贴在墙边。

  爱梅和启明夫妻俩一大早就去了山头。爱梅跪在坟头,碎碎念叨:“平安平安,平安平安。”启明跪在地上倒酒,他媳妇儿瘪着个嘴,站在他们身后一声不吭。“梅姨。”一声招呼传来,一个大着肚子的年轻女子已站定在她眼前。女子的脸白的得像刷了几层的粉,笑起来露出前排四颗黄黄的牙齿和粉嫩的牙龈,爱梅记不起她的名字,只能报以尴尬的赔笑。“梅姨,是我啊,阿静。”爱梅这才记起眼前的女子原是细凤的小学同学,以前她和细凤常在一处玩,在家门前的院子里追着咯咯叫的母鸡盯梢着屁股强迫它生蛋,夏天在水田里裹着泥巴手拉手一起摘藕,爱梅无法遏制地回忆起她们的小时候,眼前不断浮现两个女娃娃稚气的脸庞和轻快的背影。她们的这种亲密一直延续到她们各自成家。女人的一辈子不知有几张脸,少女时一张,做了新娘一张,有了身子又是一张,生完娃娃又换了一张,这变化在阿静身上尤其明显。爱梅在一脸恍然大悟中打量着阿静的肚子,关切地问:“这身体几个月了?这么大了。”阿静红着脸嘿嘿笑道:“快五个月了,都说又是个女娃娃。上回细凤还和我说让我去三港殿耍耍,那里有个女先生专门生儿子,让她摸一摸准能生的,最近都没有看到她来乡下。”一听提到细凤,怕她详问,爱梅匆匆告辞:“她上海做工去了。等你生完姨去瞧瞧你啊。”

  阿静“也有了”成为了打破阿丘嫂平静心态最意想不到的消息。阿丘嫂一直到晚上躺在床上还沉浸在震惊的余波之中,她现在有大把的时间去揣测阿静怀孕的来龙去脉,她记得上回见面时候还说她婆婆去帮她翻了牌,说如果这半年内怀孕肯定是个女娃娃,阿静还寻思着想个法子化解,结果现在她的身子和自己的已经差不多月份了。她闻着内衣上的奶渍散发出的乳香,甜腻的香味诱发了她强烈的嫉妒,她嫉妒起阿静来,老公老实本分,大女儿乖巧能干,小日子过得平平淡淡也却也有滋有味儿,而自己却被生活狠狠蹂向坚硬的地面,来来回回磨蹭着皮肤,蹭出血来。她看向窗外,晒干的瓯柑皮横七竖八地躺在窗台上,像极了她干瘪苦涩的生活。

  晚间,启明的媳妇儿敲了三下房间的木板门,这是自己人进门的暗号。“姐,吃饭了。”她把饭菜放下,睨了阿丘嫂一眼,幽幽说道:“哎呀,妈说要杀一只鸡给你补补,这鸡都养了好几年了,怪可惜的。”阿丘嫂听出她话里有话,没有接。启明媳妇儿接着说:“一篮子鸡蛋能吃好久的,真是不划算。”阿丘嫂重重呼了一口气,大拇指的半长指甲嵌入手掌之中。启明媳妇儿当年怀第二个的时候让人把了脉说又是个女儿,顿顿嚼莲子心都打不掉孩子,只能去卫生院给打针,那个医生没有经验,一个月以后肚子从里到外烂了起来,爱梅和启明为了给她治病,东奔西跑,她也不得不长年吃药,是药三分毒,毒吃多了,脾气也就变了。启明那时气极,趁着醉酒,差点儿砸了医生家的窗户,当他结实的手臂被人硬生生拦下之后,一个大男人坐在医生家门口边哭边抹鼻涕。阿丘嫂现在偷偷怀了第二个,却戳中了启明媳妇儿的痛处。阿丘嫂抽了抽鼻子,冷声道:“阿丘不久才给了妈钱,没白吃白喝你家的。”启明媳妇儿来了兴致:“怎么准备一笔一笔算?到时候出个万一又要多少钱替你去赔?”阿丘嫂也来了气焰:“那也比你强。”这句没有深意却使人无限联想暗藏讥讽的话刺痛了启明媳妇儿,她忍气吞声,撂下一句:“这个娘家的筷子真不少嘞。”转身便走。

  阿丘嫂没了吃饭的欲望,她站在窗边望向远方,傍晚的乡间洋溢着红红火火的热闹,各家都准备着晚饭,在田间撒野的孩子们都奔着回到各自家中,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伴着麦饼似的大太阳缓缓落到了黄村西头的山坡下。嫁出去的女儿回到娘家就是客人,多了一份寄人篱下的凄凉,阿丘嫂不喜欢乡下,乡下让她觉得杂乱无章,她喜欢三港殿的生活,热闹得刚刚好。远处生起一团火苗,很小很小,应该是在木廊桥的那一头,这时候有人在山头生火,有些不合常理。阿丘嫂贴着玻璃睁大眼睛细看,竟然是在祭祀。天还未全黑,阿丘嫂不敢开灯,再细看半蹲着祭祀的是个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女子,头发及肩,穿一件灰色外套,她点燃了杂草,从壶里倒出一些白白稠稠的东西,又拿出了一团棉布似的白物,继而将这团白物抖了抖,居然是件衣服,衣服不大,应该是娃娃的,她把衣服也烧了,只见那个女子蜷缩在在那里,肩膀抽动。这个孩子应该还不曾来到这个世界上,所以这个女子才会在傍晚祭祀,阴阳交替的时候,这个孩子没有熬过来就走了。

  这一晚,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抱着一个女孩,沿着村里山头起伏的坟头在行走,突然一道惊雷劈下,一个一个馒头般的坟头,突然幻化成嗜血的野狗,追着她不停地跑着,她死命狂奔,大呼救命,但是恶狗如井水四面八方喷涌而出,终将她和女娃淹没。她在誓死挣扎中蓦然惊醒,肚子一阵发硬,她伸手去寻找阿秀,女娃娃在一旁睡得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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