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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秦(八、九)

  八

  荆轲正吃早饭的时候,田光的儿子田小胖来向荆轲报丧,荆轲愣了愣,不过不是怕田小胖找茬。田小胖不是真名,那是荆轲私底下给取的名字,荆轲也知道这名字有损田家的光辉,而且一不小心当面叫出口挺尴尬的,但一看到本人就觉得小胖这两个字实至名归,所以每次招呼前都要稍微愣下神。田小胖说:“家父遗言:‘只有以死相逼才能请荆轲勇士相助。’您不要自责,即使您答应了,家父也要以死告慰太子。”田小胖偷偷端详荆轲荆轲点头,很平静,看不出是什么态度,田小胖咬咬嘴唇:“唯愿家父此举让荆轲明志。”说完便匆匆告辞。

  吃完早饭,荆轲说要去吊唁,荆氏端着碗站起来,定定地看着他。她平常端着饭碗送他出门都不忘往碗里夹块咸菜什么的,今天她都忘了夹咸菜了,而且碗也端歪了。荆轲平静地看着她,提醒说:“粥泼在衣服上了。”荆氏低头,赶紧找布擦。荆轲趁机快步走到街上,他听见她在背后喊了一声:“荆轲。”那声音含着无尽悲凉。他突然记起曾经和着她的声音唱过歌谣:生死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荆轲装作没听见荆氏的呼唤,努力以平常吊儿郎当的样子走着,头也不回地一直往前走。

  街上真热闹,林立的店铺、作坊,川流不息的车马,形形色色的人,此起彼伏的声音,这种让人既想逃避又愿融入的庸俗生活。有一个老人坐在墙角晒太阳一一我老了也会是这样子,平静安详代替了渴求与挣扎,只要一缕阳光便能露出笑容……有个小孩在门前蹒跚学步一一我的孩子如果活着,我也会像身后的父亲一样,追逐着他的一举一动,对这个世界重又充满惊奇与期望……有个老太太拄着拐杖一一笑儿老了,我会搀扶着她在街上闲逛,那时候我肯定不喝酒了,而是泡一壶茶与笑儿消磨时光……


  荆轲从这生活里穿过去。这一切都是对的,都是他想要的,可是,这一切都要有个前提,没有这个前提,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就像面对茫茫天地看暮日西沉,需要有一种心境,没有这种苍凉的心境,夕阳斜晖就没有动人心魄的美。

  田光家很热闹,人情往来的庸俗抹去了田光之死的悲壮意味。荆轲向田小胖递过丧仪的时候,田小胖似乎想起了什么,大声说:“荆轲曾向家父借的百两黄金,家父叮嘱不要了,只当为荆轲践行,还有,家父嘱咐,平日喝酒尽让着荆轲,丧仪也切不可让荆轲破费。”

  荆轲正自悲戚,忽闻什么百两黄金诧异得说不出话来,什么百两黄金,他压根从没向人借过钱,不是他有钱,是他从来开不了口。他待辩解,看看周围的人,苦笑:算了,怎么开口?旁人定会说,人家刚死就不认账,再说人家都说了不要他还了,你说没这回事什么意思,太不够意思!况且这事说出来信谁,人家可是大名鼎鼎的田先生,燕王都待之以礼,你是谁,街头的无赖。接下来的话荆轲差点跳脚骂街:喝酒让着我!每次醉的都是我!最后一句话,荆轲听得几乎吐血:我荆轲成了吝啬的人,我虽然不发达,但从来不是小气的人,只有别人欠我的,从来不愿欠别人的,我把这些年的私房钱都掏出来了。

  再看田家这仗势,不像是丧事倒像是喜事,荆轲突然有一个念头:田光并没死。田光是谁?说起来不沾染政治的处士,其实跟当权派穿一条裙子,正派反派都是他的把兄弟,玩阴的最拿手,在自家的院子里把朝政玩得团团转。当年家产被人瓜分一空妻离子散卖为奴隶都没死,今天为了个他看不上眼的燕太子他肯自杀!笑话!

  荆轲趴在棺材上边捶边哭,仔细听,棺木是咚咚的空洞的声音。田小胖飞快地挪过来,呜呜干嚎:庆兄,家父临终前再三叮嘱,丧事从简,所以棺材敲起来颇觉空洞。“确实从简,棺材里连人都没有!”荆轲心里骂着,哭得更加撕心裂肺:“让我再见田老一眼,最后一眼,不然我绝不甘心。”边说边爬起来就要掀棺材。田小胖把荆轲死死搂在怀里:“庆兄你别激动!”田家围上来好几个大汉拉住荆轲,一边拉一边把眼泪鼻涕都蹭在荆轲衣服上。荆轲止住眼泪,挣扎:“别搂这么紧,我透不过气来了。”田小胖眨巴眼睛:“庆兄节哀?”“节哀。”荆轲抚棺恸哭。

  从田光家出来,荆轲径直走向王宫。

  田光没死,田光原来在欺骗他,可他已经说服了自己。

  九

  田光"死"的那天,荆轲从田光家出来就决定刺杀秦王。田光竟然为了一个承诺去死,他呢,他可曾为自己的理想抱负如此不顾一切地付出?他将用什么来祭奠自己的理想,怎样来成全自己的一生?

  他只有勇气这样活着,而没有勇气这样去死。不是的,我这一辈子不该是这样子的。荆轲开始说服自己。

  要说服自己是很简单的,只要面对真的自己。

  那年冬天他的父亲去世了。无声无息地,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叫庆如的人,但是万物还在生长,生活还在照旧。晨曦初露的时候,鸟儿会在密林里发出第一声啼叫,人、猪、狗会醒来,一天的生活像以往那样展开:吃饭、奔走、劳碌、休息。在晨光里醒来,在阳光雨雪里奔走,在暗夜里沉沉睡去,几百年前是这样,几百年后也是这样。他也像以往那样,吃饭、读书、骑射、行走、休憩、睡觉,一天又一天。人们在悲伤在欢笑,他也在悲伤在欢笑,世上没有了一个叫庆如的人,还是照旧。知道有庆如这个人的,只有寥寥可数的那几个人,也只记得住几十年,甚至几十年也没有,庆如已开始被遗忘,只有在祭日的时候,这寥寥可数的几个人才会恍然大悟,哦,原来世上还曾有过庆如这个人。几十年后,这寥寥可数的几个人也没有了,世界上终于没有庆如这个人。庆如是谁?庆如是什么?从来没有过什么庆如。也没有荆轲

  春天,父亲种植的樱桃树发芽了,他看着在阳光里开花的樱桃树,他觉得自己也在生长,骨节在作响,血脉在偾张,但他知道自己的结局是衰老,有一天,他也会像父亲那样离开世界,而那时候,这棵樱桃树很可能还活着,还在一年又一年地开花、结果、枯萎、再发芽、再开花……谁还记得世上有个叫荆轲的人吗?他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智慧,他活着不是为做官,尔虞我诈费尽心力只在官阶上爬,不像那些商贩,斤斤计较殚精竭虑只为多敛金子,不是像那些奴隶,流血流汗只为换取一碗能昏昏入睡的酒。他不甘于庸常的生活,他活着不是为了等待那必将到来的死。可是,现在站在樱桃树前的人是谁?值不值得不被遗忘?什么都不值,什么都不是,他在这世界上就像一阵轻烟,来去无痕;而世间是多么广阔,历史是多么悠长,几千年几万年,异彩纷呈,永无止境。在明媚的三月,荆轲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冷。

  夏日的午后他从书斋里出来,人们都在沉睡,整个村庄寂静得似乎被世间遗忘。荆轲在寂静里停留,他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被遗忘,如蚕食一样的、宿命般的、无法逃脱的被遗忘,这种终将被遗忘的预感从喧闹中积累沉淀,在寂静中发酵膨胀,这种恐惧深入骨髓。雷阵雨后地上积了一个个小水潭,掀起衣袍下摆跨过水潭的时候,荆轲不经意低头看见了倒映的蓝天白云。千百年云影变幻,这一刻已经取代了前一刻,后一刻正在取代这一刻,纵然风静止,云要留住自己总是徒劳,数不尽的人就如这流云,被历史的滚滚洪流挟裹,无声无息地来又无声无息地去,但千百年来风云激荡,有几个人却被铭记:吕尚、管仲、晏平、孙武、范蠡、商鞅、申不害、鲁仲连、范雎,千百年后,他们的名字和故事仍值得流传,仍会流传永远……什么地方传来鸡啼,深远得像传自远古,荆轲抬头看云影从大地掠过,在光与影的交错变幻中,他触摸到某种可以对抗庸常与死亡的信念,这种信念叫永恒。

  他去游说信陵君,一跃而为信陵君的座上宾。那样地纵横恣肆,儒道法墨名杂百家辩论口若悬河,那样地游刃有余,内政外交皆如胸中丘壑,那样地酣畅淋漓,列国之间错综复杂的利益和纠葛从容不迫。他终于可以施展自己的抱负,变背盟相攻为休兵止戈,使百姓免遭流离失所,享几度陶然耕读。不久,魏王彻底罢黜了信陵君,绝望的信陵君不再需要纵横捭阖的谋士,只需要陪他欢饮达旦的酒徒。

  他去游说春申君,春申君给予他优渥的待遇,然而,仅此而已。这个以好士为人称道的一国之相,不过如蓄养狗马一样蓄养众多食客。在率六国联军逼进秦境后,身为六军统帅置其他五国将士于不顾,自行带领楚国军队不战而退。面对秦国的报复,这位翩翩公子竟然建言楚王迁都,坚固的郢城、险要的方城、天然的江汉屏障就这样被舍弃,楚国军民暴露在长驱直入的秦军铁蹄下。他一次又一次向春申君进言。他离开了春申君。

  他在列国游走,他不甘心,他二十多年来的奔波,耗尽了家财,冷漠了亲情,最终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赢得诸侯王一顾,不就为施展自己的抱负。

  他拿钱财结交后胜,期待优柔寡断的齐王召见;他与郭开这样的奸邪小人推杯换盏,指望昏庸的赵王能任用他;他打听韩王的行踪,甘愿为注定失败的政治改革呕尽心血;他求见状如傀儡的卫君,只要在政治集团的边角有一席之地。他在权贵间奔走,他孜孜于诸侯王的垂青。他决定前往秦国,秦王屠戮亲随,逼死仲父,杀人动辄以万计,又怎样,纵然身死能留名也值得……

  他一天天一年年地开始慢慢地绝望。生也寂寂,死也无名。这一生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独自一人饮酒。

  他从没想过做刺客,因为他不屑。可是,不做刺客怎样,做刺客又怎样!他拼其一生,不过只为在史册上留下一个名字,后人知道曾有个人,叫荆轲,他有经天纬地的抱负,他曾在这世上活过。

  他真的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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