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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文革纪实小说连载《原谅,但不能忘记》第一部《白土地》(卷一 第八章)

  卷一 晴天霹雳

  

  第八章 母亲度过了鬼门关

  

  一

  

  母亲一进家门就瘫倒在炕上了。

  

  那天晚餐,是我记忆中最悲惨的一顿饭。

  

  直到端起饭碗我才感到难熬的饥饿与疲倦,我已精疲力竭。姐姐做好一碗鸡蛋汤端到母亲跟前,母亲没起来,翻过身去昏睡不醒。姐姐说妈太疲乏了,多睡一会儿也好。之后给我们做了一锅大米稀饭,我们围着桌子一句话也不说,谁也没动碗筷。我替母亲喝下鸡蛋汤,依偎在她的身边睡过去。姐姐和妹妹都经历触目惊心的一天一夜,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中,一家人早早地收拾了碗筷,关上灯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地休息了。

  

  母亲睡到第二天中午还没有醒来,她脸色煞白地躺着,气息微弱,如同死人一般。3个孩子没有经验,母亲一直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之中,我们却以为是在休息,让她继续睡下去。姐姐下了点挂面,我到菜园里摘些小白菜和大葱蘸酱油吃,凑合着对付了一顿午饭。几天没下雨,小白菜都被太阳晒蔫,该浇水了。以往是父亲挑水母亲浇地,现在父亲去了,水缸里连吃的水也没有了,我卷起扁担钩,自告奋勇去水房子挑水。家里的人都愁容满面,轻声说话,生怕吵醒熟睡的母亲,谁也不笑,空气里弥漫着死亡的悲伤和恐怖。姐姐看母亲两天没吃东西,留下妹妹看家,去买一只老母鸡回来给母亲补补身子。只有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挑水并非简单的事情。过去看厨房里的水缸并不大,缸沿只高及我的胸口,父亲不用扁担一手拎一个水桶轻松灌满水缸,我偶尔玩玩还行,动真格的就力不从心了,好不容易挑回两大半桶水,却没办法儿倒进缸里面。我个头小,缸沿高,桶重,满头大汗也举不上去。我喊来妹妹帮忙,她托桶底,我举桶沿,兄妹俩勉强将水桶举上缸沿,没等我腾出手来托住桶底往缸里倒水,妹妹的力气就不够用了。“哥,我抬不动……”妹妹憋得满脸通红,声音都压变了调,吃不住劲儿地松开双手。沉重的水桶滑向一边,大半桶水泼洒出来,把我俩一下子浇成“落汤鸡”。妹妹急得眼泪都要流了出来:

  

  “哥……我举不动。”

  

  我抹把脸上的水珠,呵斥她:

  

  “笨蛋,再来。”

  

  父亲死了,蜀中无大将,廖化做先锋。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我不哭,我有权威支配她。我脸红脖子粗地拎起另一个桶,命令妹妹再次托底向上举去,结果这一次更糟糕,我手一滑,连桶带水都倒进缸里。别以为我没咒念了,我从里屋搬来凳子爬上去试图捞出水桶,妹妹怕我掉进缸里不让捞,见管不住我跑到屋里喊母亲母亲仍在昏睡,任凭妹妹怎么喊都叫不醒,她转向我哭喊:

  

  “哥……你看咱妈怎么啦!”

  

  “又哭什么?就你事多!”我一惊,跳下凳子跑进里屋。

  

  “妈有病了。”

  

  我摸摸母亲的额头不烫,人还喘气,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她尿裤子了……”妹妹说。

  

  我掀开母亲身上的被单,茫然不知所措,她小便失禁,褥子尿湿一大片。我摇摇母亲的脑袋:

  

  “妈……妈,你醒醒!”

  

  母亲呻吟一声,仍旧睁不开眼睛,我害怕了:“爱华,你看着妈,我去请大夫。”说着,跑出家门奔向厂卫生所。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医生说,我妈两天滴水未进,病得厉害,求你们去看看她……我的话打动那个为我缝过膝盖的卫生所长董大夫,他派一个女医生跟我出诊了。女医生检查过母亲的病情,往她胳膊里注射粗粗一针管葡萄糖,说:

  

  “你妈的病是精神刺激所至,休息几天就会好的,得让她吃东西,最好做点流质的食品补养补养身子。”

  

  “阿姨,什么叫‘流质’?”我问。

  

  “稀的食品,粥、汤、牛奶啦……”

  

  医生走后,姐姐买回来一只老母鸡,商量着给母亲做流质食品,熬鸡汤。姐姐比我高半头,她可以从缸里捞出水桶,却不敢杀鸡,这有啥难的,我大显身手好了。我见过父亲杀鸡,记得很清楚,父亲掐住小鸡的双翅,拧过鸡头脖颈朝上翻起,另一只手拔掉喉咙上的羽毛,用菜刀一蹭鸡脖子放血,小鸡就一命呜呼了。姐姐点着炉子烧起一锅开水准备烫鸡毛,我站在院子里解开绑在鸡腿上的绳子,拉开架势模仿父亲杀鸡的样子一刀割向老母鸡的脖子。一股鲜血喷涌出来,一见血我就有点手软,老母鸡竟拍动翅膀,脖子缩到肩膀里逃跑了。我扎煞着满是鲜血的手不明白它怎么有那么大的劲头,流着血还能逃命?原来我只割破鸡的脖子没割断喉管,煮熟的鸭子又飞啦!没等我返过神儿,老母鸡已顺着木板障子的缝隙钻了出去。

  

  “姐姐——追鸡!”

  

  我慌忙大喊,扔下菜刀冲出院门,姐姐也闻声跑出来跟在我后面追鸡。老母鸡没命乱叫,跑得更快,连飞带跳地跑出胡同跑上大街,我和姐姐张开手臂俯下身子,也像个小鸡似地对着浑身是血的老母鸡进行围追堵截。可是我们犯了战略性错误,本来应该撵它进院关门打狗,由于方法不当跟着鸡屁股追击,反倒将它逼到家属区大院的铁丝网旁,若再逮不住,它完全可能钻到铁丝网那边的菜地里去,抓不着了。我一急眼,一个饿虎扑食过去抓住它的尾巴,老母鸡却拼命挣脱扑棱着翅膀飞过铁丝网,我的手里只剩下几根鸡尾巴羽毛,眼睁睁地看着它钻进茄子地里,鲤鱼脱钩摇头摆尾一去不复返了……

  

  二

  

  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缝!

  

  我沮丧至极,一个男子汉连只鸡都杀不死,真没有用。母亲喝不上鸡汤了,姐姐只得给她熬小米粥。我气呼呼地挑水,挑了一趟又一趟,用重量和压力惩罚自己,肩膀被扁担磨得火辣辣的疼痛。姐姐比我聪明,告诉我说:“你力气小,举不动桶,可以一瓢一瓢往缸里倒么。”唉,人头长出猪脑子,我怎么就没想起这个诀窍呢!我挑满水缸,又开始浇小白菜。傍晚的时候,来水房子挑水的人多,大家都必须桶挨着桶排队等着接水。我排队时无意中扫了一眼,发现斜眼领着一伙人正向我家走来,于是挑起空桶就往家跑,气喘吁吁对正在盛粥的姐姐说:“快关门,他们又来揪咱妈了!”姐姐吓得束手无策,手哆嗦得连小米粥都从碗里洒了出来。父亲的死刚刚发生不久,孩子们的恐惧比痛苦还严重,况且别人也不让我们得到半点安宁。关门是没用的,造反派不费吹灰之力就闯进屋来,姐姐没办法不开门了,再不开门他们准会破门而入。我憋着一股不可名状的怒火,拿起扁担横在门口不许他们进屋。一个大人漫不经心地拨拉我一把,我就靠向一边让开道路,来人几乎挤满里屋。姐姐怯怯地问:

  

  “叔叔,你们有事么?”

  

  “揪斗孙志刚。”斜眼打量着炕上躺着的母亲,满腹狐疑。

  

  “我妈得重病了……”

  

  “多长时间了?”

  

  “一天一夜……”

  

  “孙志刚,滚起来,”斜眼神色一变咆哮,“我警告你,少装死!”

  

  “起来,孙志刚,跟我们走。”众人气势汹汹附合着。

  

  母亲无动于衷,昏迷不醒,妹妹惊恐地趴在母亲身上,“妈呀妈呀”哭叫起来。

  

  “你们坏,滚出去。”我吼道,“我妈要死了,你们还揪她!”

  

  屋里的空气顿时凝固了,我们怒目而视,谁都没有想到一个孩子胆敢发威,不知天高地厚。

  

  “小兔崽子,够猖狂的。”斜眼转向我冷冷道。他的脸离我很近,一只眼盯着我,另一只眼盯着姐姐。

  

  “求求叔叔们,饶了她吧。”姐姐护住我,“我妈刚刚打过针,她病得厉害,不信你们去问卫生所的大夫。”

  

  “真的?”一个人问,他似乎动了恻隐之心。

  

  “我去请的,一个阿姨给我妈看的病。”我说。

  

  “孩子不会说假话,”那人说,“我看算了吧,今晚的批斗会也不缺她一个。”

  

  斜眼犹豫了,那人的劝说发生了一定的作用,他放过我的母亲,临走前郑重地向我们3个孩子宣布:

  

  “等孙志刚醒了,告诉她造反派的决定:革命群众已经给于渭生定为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永远开除他的党籍,让他遗臭万年……他死是捡个大便宜,侥幸逃脱造反派的审判。从今以后,家属不准戴黑纱,不准挂遗照,一万辈子也不准翻案。”并且只许我们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门摔死了,他们耍够威风滚蛋了,一切都平静下来。我和姐姐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不明白什么叫翻案?父亲已经变成骨头渣滓,死不改悔有什么用,遗臭万年也不可能,这我倒不在乎。永远开除党籍倒是让我们惶惶然,父亲生前把党员这个身份看得神圣非凡,甚至有些诚惶诚恐。对一个共产党员来说,最悲惨的命运莫过于被开除组织了。我替父亲非常难过,觉得心窝里发冷,连骨头里都冰凉,认为这可能是对他最严厉的惩罚了。

  

  三

  

  母亲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

  

  姐姐出去买菜了,只有我和妹妹守在身边。

  

  她睁开双眼,紧闭着嘴唇,躺在炕上望着天花板出神儿,好长时间一动不动,眼神令我们那么陌生。突如其来的悲痛仿佛把她心灵的某些东西都消耗殆尽,我们说什么她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但愿离开那使她重又恢复灾难降临的知觉时刻越远越好……接连几天都是吃面条、喝粥,没等到吃饭时间肚子就饿得叽里咕噜响,我贪婪地将留给母亲的那份小米粥喝下去,还是饿。但我无法埋怨姐姐,这已经使姐姐很为难了,她除了熬粥和下挂面还没学会做别的饭菜,我只能死等着母亲起来做饭吃。

  

  “妈妈,我饿!”我坐在她的身边,不懂事地摇着母亲的胳膊。

  

  “饿,妈妈……”妹妹也泪眼巴巴地望着母亲

  

  母亲似乎已经渡过鬼门关,危机已经过去,生命的转机开始了。她的眼珠转动了,慢慢地转过眼睛盯着我们,久久地,久久地在记忆里打捞什么?又像是在梦海中游回现实。终于,她的身子动了一动,眼角溢出一颗泪珠,盈盈增大,顺着脸颊扑簌簌地滚落枕边,断线珍珠般的一颗接着一颗打湿枕巾和被头,泪如泉涌。妹妹取来一条毛巾给母亲擦去泪水,趴在她的身上抽泣:“妈妈,不哭,不哭……我不饿……不惹你生气了……”姐姐回来了,也流着眼泪安慰母亲,俯在她的耳边一遍又一遍说:“妈妈,妈妈,你醒醒,醒醒……弟弟不懂事,我看着他呢,没出去惹祸……妈你饿了吧,说什么也得吃点东西……妈妈,你快醒醒,吃点东西……”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用,没有用,在灾难的狂澜汹涌过去之前,是什么也不能使母亲得到安慰的。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父亲永远地走了,家庭失去生活与精神的顶梁柱,妻子变成寡妇,孩子成为孤儿,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现实。她现在所有的只是失望,谁又能来拯救孤儿寡母呢?没有人敢靠近我们,这个时候都唯恐避之不及……母亲清醒了,直勾勾地看着我们,毫无表情。她推开毛巾,抬起一只手摸摸我的脸蛋,另一只手支撑着虚弱的身体想爬起来。没支撑住,再次用力,仿佛那只手要支撑起她的再生一样,我赶紧扶她坐起来。母亲捂着额头平息了一会儿,示意要喝水,我把凉开水杯递过去,可是她的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怎样努力也张不开嘴。母亲扶着炕沿晃晃悠悠下地了,她找出把剪子,颤颤地举向自己的嘴巴。

  

  “妈,你也想自杀……不管我们了?”我眼泪汪汪去夺剪子。

  

  母亲推开我,微微摇头,接着将剪子塞向牙缝中用力撬开牙齿,能张开嘴巴了。我惶恐地看着她,努力猜测着她要干什么?母亲平静下来,额角满是汗珠,眼睛一连几秒钟不离开我。她勉强压住喉咙里的呜咽说了点什么,把相同的话重复好几次,我听不清也听不懂,递去茶杯。她却推开杯子,拿出父亲没喝完的半瓶白酒,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下去,之后一头栽倒在炕上,再次昏睡。

  

  这一夜,在黑暗的微光里,母亲打着轻微的鼾声睡得很香。第二天早晨,母亲又和往常一样早早地起来做饭了,我就着炒小白菜,饱饱地吃了一顿大米干饭。

  

  我的母亲终于战胜自己,她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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