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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菩提(三 花褪残红青杏小)

  村里的一帮孩子陆陆续续地上学了,不过四五年,又陆陆续续地下了学,任凭父母打骂,就是不去。在这帮孩子的眼里和心里,上树掏鸟窝,下水库洗澡,上山拾蘑菇、摘野果比书本上的东西有趣多了,就是最没劲的拾柴、拔猪草也比被老师治在桌凳上舒服。

  

  李珊因为怕被人喊“小疯子”,随不上女孩子的伙,余守成因为怕被人喊“镰把腿”,随不上男孩子的伙,两只落了单的小孤雁便经常在一起。余守成为了让李珊少挨打,经常把自己拾的柴和拔的草匀给李珊一点;李珊摘到又红又大的野李子和拖拉盘,也总是先给余守成一颗。

  

  李珊喜欢上学,她觉得老师对她比妈妈王丹凤对她和善多了,只要她问题答得好、作业做得棒,老师就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她,而妈妈王丹凤却从来没有夸奖过她,柴拾得再多,猪草拔得再多,也没有。班里的同学也没有人喊她“小疯子”,课间的时候,几个要好的同学聚在一起,跳绳、丢沙包、踢毽子、攀花莲,玩得开心了,就又蹦又笑,真是快乐。

  

  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王丹凤对李振河说:“别家的孩子都下学帮家里人干活了,小珊小学也毕业了,能写自己的名字,也认得男女厕所了,够用了,叫她停了吧。家里连鸡带猪,把我累死了。”

  

  “放你娘的屁!”李振河把筷子往桌上一摔说,“你要是不叫小珊上,小安一天也甭想上,就这话!”

  

  “你糊涂!小安不是你的亲生儿子?男孩和女孩一样吗?女孩上学还不是给人家上的,再说了,女孩上学上多了就学坏,柳雪颜要是不上学,也不会跟人跑了!”

  

  “小珊一天天地大了,你要是再提这档子事,我宰了你!”

  

  “你敢!你李振河要是有志气,别一回回地去叫我!”

  

  “别老拿你娘家吓唬人,你哥不就是杀猪的吗?他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劈了他!你把小安留下,你走到天边我都不会找你!”

  

  从此,王丹凤倒是没再提不让李珊上学的事。

  

  春去秋来,村里的这帮孩子渐渐地长大了。男孩子的声音变粗了,嘴上也长出了浅浅的胡子;女孩子的胸前鼓起了花苞一样的乳,小花布褂遮盖不住了。就在前一年,她们还和男孩子们一起脱得精光,扑腾扑腾地跳下水库,无所顾忌地拍打着水花往对方身上溅。现在别说是一起下水,就是见了面,也羞羞答答地躲到路边走。男孩子却照样野,照样不避人地脱光了衣服下水,照样对着女孩子大喊大叫。

  

  这帮孩子大了,懵懵懂懂地知道一点大人的事了,就不再指着李珊说她没有妈妈了,李珊再也不用噘着小嘴跟人辩白她妈妈去找她自己了,她相信别人说的是对的,而爸爸却是哄她,爸爸哄她是为了不叫她伤心,她懂事了。但是那种被小刀割破似的伤痛依然印在心里,她仍然想见到妈妈,人家说她长得像妈妈,那她见了妈妈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来,妈妈见了她也一样。她幻想有一天,走在路上,突然碰见了妈妈,彼此都在对方的脸上寻找自己的影子,然后她们激动地哭着拥抱在一起。她不知道妈妈抱没抱过她,当她看见妈妈王丹凤亲昵地把弟弟抱在怀里时,她真想知道被妈妈抱在怀里是什么感觉。

  

  当突然有一天,李珊发现胸前的衣服鼓起来的时候,她惊恐而又惶惑。她讨厌妈妈王丹凤那一双方瓜一样硕大的奶,她觉得难看死了,弟弟七岁的时候,还拱到妈妈的怀里喝奶,抱着这个吃了抱着那个吃。王丹凤从来不避人,守着大老爷们照样撩起衣服让李安抱着喝,李珊一看到这样,就厌恶地跺着脚走开,她担心自己有一天也会长出王丹凤那样的一双奶来。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抚着自己的胸,真想拿小刀把那两个恼人的小东西割下来。可是当她触到那花苞时,却感觉它融融地要开了,就像开在软软的云团里,她从来没有这种美妙的感觉。于是几乎每天晚上她都用手去触摸,不到一年的时间,她从前的衣服都系不上扣了,她不敢跑,不敢跳,不敢抬头走路。

  

  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李振河对王丹凤说:“你给小珊买个肥点的褂子吧,再买个女人穿的小褂。她长大了。”

  

  “女孩子家就是不省心!”王丹凤没好气地说。

  

  “你还不是从那时候过来的?”

  

  “我那时候也没穿什么小褂!”

  

  “她不是上学吗。你不买,我买!”

  

  “那你买去!”

  

  李珊穿上了爸爸亲自给她买的小褂,穿上她,胸前看上去又扁又平了。挺胸抬头走路的感觉真好。她很感谢爸爸。

  

  一天下午,上最后一课,李珊觉得身下一股热热的东西淌出来,她以为是尿,伸手往屁股底下一摸,竟然是血!她吓得要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师讲什么她一点都没听进去,好容易挨到下课,她第一个冲出教室,飞快地跑出校门口,她觉得后面有很多双眼睛在看她。她不敢走大街,跨过学校门前的小河,沿着麦田边上一条小道,爬上一座小山,沿着山路跑回了家。爸爸和妈妈王丹凤都没回来,她觉得又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淌出来,赶紧跑进茅房,蹲下去,却又不淌了,她以为这下就好了,可是过了几分钟,那热乎乎的东西又来了,她又赶紧往茅房跑,一个下午不知跑了多少趟茅房。

  

  天终于黑了。爸爸妈妈终于回来了。

  

  “你怎么没去上晚自习?”爸爸厉声问他。

  

  “爸爸……”李珊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爸爸。

  

  “怎么了,小珊?哪儿不舒服?”爸爸的语气变得十分关切。

  

  “我……我的裤子湿了,是血。我害怕。”

  

  “小珊,别怕。你长大了,女孩子长大了都这样,这叫月经,以后每个月都来一次,四五天就过去了。丹凤,拿卷卫生纸过来,你教教小珊怎么弄。”

  

  那一回,王丹凤表现得很有耐心,也许她那天下午心情非常好。她告诉李珊怎么叠纸,还说明天去门市部给李珊买一条专门放卫生纸的裤头。多年后,这温暖的一幕还经常浮现在李珊的脑海里。因为这件事,李珊对王丹凤的敌意消除了不少。

  

  李珊没有因为吃饭穿衣和妈妈王丹凤使过别扭,她觉得弟弟比她小,吃好点穿好点都是应该的。娘俩发生争吵,常常因为王丹凤的许香把火。和村里所有的妇女一样,王丹凤一到年节,就大摆酒菜烟茶,请各路大仙来家中做客,保佑一家老小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平时的大小节日,买了水果,下了水饺,也一定先供了仙桌上请仙客品尝。王丹凤在仙客附体时,就吸烟喝酒,有时唱有时哭。儿子生了病,王丹凤的第一反应就是做一身纸裤纸褂,再请人写一份文书,拿到仙桌前烧,一边烧一边祷告,大致说给泰山老母奶奶多少块金砖,多少对元宝,快叫李安的病好了之类的话。李珊一看到王丹凤在装饰得花花绿绿的仙桌前点香烧纸,就恨不得把仙桌给砸了。每次她都愤怒地跺着脚喊:“迷信!愚昧!”有几次还把请仙客的板凳和椅子给踢翻了,李珊因此也挨了不少打骂。

  

  余守成彻底不想上学了,他把书包藏进了柴草垛里。挎起花篓,拿起镰刀就走,他要进山割羊草。

  

  “守成,你干什么去?怎么不去上学?”爸爸余智明疑惑地问他。

  

  “我不想上了!”

  

  “你这个兔崽子!不想上学,你在家割一辈子羊草?”

  

  “割一辈子羊草怎么了?我愿意!”

  

  “你这个样子,考不上个学,到时候连个媳妇都娶不上。”

  

  “娶媳妇,娶媳妇!你和我妈就知道娶媳妇!怕我娶不上媳妇,别把我生成这样!”

  

  “你这不是拿刀子捅我的心吗?”妈妈赵月娥捶着胸脯带着哭腔说,“谁知道你生下来是这个样子?我和你爸爸知道你心里难受,吃穿都叫你哥哥和弟弟让着你,你还能叫我们怎么样!”

  

  “我不要你们让!谁叫你们生我!你们以为我会感谢你们?错了,我恨你们!我现在就把自己还给你们!”说着就把镰刀横在脖子上。

  

  “守成啊,你要了妈的命了!”赵月娥哭着扑上来夺余守成的镰刀。

  

  “甭管他,叫他去死!”余智明冷冷地说,“守成,你给我记着!”他突然提高了声调,“你要是再弄这个窝囊样,你就不是我的儿子!你是个男人,男人就要刚强!这个世界上什么人没有?眼瞎的,耳聋的,断胳膊瘸腿的,躺在床上一辈子不能下床的,要是都像你这样,他们都得去死。比比他们,你这点小毛病算什么。你不能走还是不能跳?你赶紧提着书包上学去,你今天要是不去,我就把你的两条腿都砸断,我养着你!”

  

  “呜!”余守成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这个十五岁的大男孩第一次这么伤心地哭。

  

  在别的孩子叫他“镰把腿”之前,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和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在别人这么喊他之后,他就不爱说话,不爱笑了,不和那些孩子一起玩了。每次在校园里走,都会惹来许多同学看他,有的还仨一团俩一伙停下来,看着他嘻嘻地笑。那个时候,他就觉得自己不会迈步了,他真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永远都不要见人。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爹是一样的爹,娘是一样的娘,哥哥和弟弟的腿就那么挺直那么健壮。他曾经在没有人的地方,无数次把腿搭在石头上、地堰上,使劲地压,幻想能把它们压直,可是腿压疼了,压肿了,都无济于事。

  

  他恨。恨爸爸妈妈把自己生到这个世界上来,恨那些管他叫“镰把腿”的孩子,恨自己没有勇气挺起胸昂起头无视那些好奇的眼光和嘻嘻的笑声。

  

  他漠视爸爸妈妈对他特别的关爱,他不回答老师提出的问题,尽管他的考试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有一回,老师让同学们举手背课文,他憋红了脸才鼓起勇气举起了手,但是因为紧张,本来背得很熟的课文背得七零八落,有一句话竟然被他重复了七遍。他又听到了那刺耳的嘻嘻声。老师极有耐心地听他背完,而且说他背得不错。他觉得那是老师同情他,如果其他同学背成这样,老师一定会严厉批评的。

  

  余守成从来不上体育课。他不想看见同学们在操场上生龙活虎地跑啊跳啊打啊闹啊。有一回,他的同桌方小虎叫他去丢沙包,他竟然愤怒地把方小虎推倒在地,瞪着眼对他吼:“我不用你可怜!”

  

  他不跟爸爸妈妈说话,不跟同学说话,见了任何人都不打招呼。可是他又想找个人说话,说说他的烦恼,说说他的苦闷,说说他的孤独。可是现在连李珊都躲着他了。

  

  村里在镇上读初中的孩子只有他和她了。那个星期六,他和李珊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到了水库边上,在水库里洗澡的几个男孩子对着他俩大声喊:“两口子!两口子!”他看到李珊白白的脸立刻变红了。从那以后,李珊再也没有和他并排走过,要么快步跑到前边,要么磨磨蹭蹭落在后边,中间隔着半里的路程。

  

  李珊现在是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子,也是学习最好的女孩子,他觉得和她走在一起很不自在,如果他的腿和别的男生一样修长而挺直,他也一定和别的男生一样主动和她凑近乎,一会儿说忘记带课本了,一会儿说忘了老师的作业了,一会说用用她的橡皮了用用她的钢笔了。他常常在李珊不注意的时候,看她的脸,看她的侧影,看她的背影。看到别的男生围着李珊转,他心里隐隐有一种酸涩。但是他看出来了,李珊对谁也都是淡淡的,心头似乎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薄薄的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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