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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

  一个严冬的上午,文韬悄悄回到了老家。他连家门也没进,就直奔龙江宾馆,去看望他干妈的女儿洪莲。

 

  洪莲是宾馆服务员,早他五天出生。两人情同姐弟,曾朝夕相处,可如今分别几年了。在钻井队,他日夜思念故乡、思念亲人,洪莲频频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想起了洪莲的许多好处:曾为他缝补衣服,钩织书包,在运动衫上绣号码……这些原本忘得一干二净的往事,让他倍感温馨。到后来,他竟有了和洪莲谈恋爱的念头。

 

  一路上,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到达龙江宾馆时,全身还汗津津的。

 

  久别重逢,文韬想从洪莲的眼中寻找惊喜;可她的目光游移,让文韬看不真切。她给文韬倒了洗脸水,泡了茶,问钻井队那里冷不冷。

 

  “冷极了。上班做事倒没什么,在寝室里冷得坐不住。”   

 

  “冷就多穿点嘛。你这么大的人了,还不会照殿自己?”   

 

  “什么东西都穿上了。你看,”文韬捋起右边的裤脚,露出里面的针织裤、运动裤。

 

  “它们都不如毛线裤暖和。”

 

  “我没有毛线裤。”   

 

  “你工作这么多年了,还买不起毛线?”

 

  “怎么会呢?是买了没人织。”   

 

  “你队里没有女孩子吗?”

 

  “有。我不好意思向她们开口。”   

 

  “那就这样吧,我给你织一条毛线裤。”

 

  文韬用过的粉红色毛巾,洪莲抹上香皂,搓洗起来。绿色的塑料盆里,泛起白色的泡沫。她倒掉浊水,开始清洗,白皙的双手冻得发红。洗净后的毛巾拧成了麻花状,接着被打开。她低头嗅了嗅,提起毛巾的两角,抖得“啪啪”直响。皱巴巴的毛巾变舒展了。洪莲转过身,把它搭在锃亮的毛巾架上,将四个角对齐。

 

  见洪莲既不惊喜,也不够热情,文韬便打消了对她表达爱意的念头。

 

  他已不知说什么好便盯着洪莲脖子处缤纷的色彩:衬衣的领于是白色,制服的领子是蓝色,穿钥匙的绳子是红黄绿三种颜色。

 

  “看什么看?都不是长的鼻子眼睛?有什么看头?”

 

  太好的自我感觉!

  

  文韬想逗逗她,说:“你的格外好看些。”   

 

  “滚你的!”洪莲转过身来。

 

  她粲然一笑,文韬也笑了,两人的距离似乎又近了。   

 

  她该做事了,文韬跟着她走出值班室。进了客房,她打开窗子,没有整理床铺。两人并排坐在长沙发上,聊了起来。

 

  “喂,洪权,”洪家的人都这么叫文韬,“你打算找什么样的对象?”

 

  “找语文教师。”   

 

  “语文教师有什么好?”

 

  “你知道,我痴迷文学,但语文基础不好,写的字也见不得人,所以,我希望找一位语文教师,既能当‘啄木鸟,又能帮我抄稿子。”   

 

  文韬说了大实话。洪莲虽然漂亮,却不是他最想找的对象。他们两家是近邻,彼此太熟悉了,没有距离感,也就没有追求洪莲的强烈欲望。

 

  洪莲站起来,弓着腰,忙个不停。她乌黑的头发垂了下来,将整个脸都遮住了。那挂在脖子上的一串钥匙,象钟摆一样在胸前晃动,“叮叮当当”地响。这时,文韬才看清那特别的绳子:三种颜色的毛线编成,象辫子似的,末端成穗状。

 

  换下的床单、被套和枕巾,洪莲双手拿着,扔在长沙发上。这一大堆东西,不但占据了旁边的空位,床单的一角还搭在文韬的腿上。他坐不住,起身想帮忙。只见白光一闪,“呼”的一声,干净的床单飘落在褥子上,惊得他停住了脚步。洪莲围着床转悠着,双手摩挲着,床单铺得平平展展,两边对得整整齐齐。她做事又快又好,只是动作大了一点。文韬感到插不上手,还碍事,就退到窗子边。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里,他看见了腾起的尘埃与纤维。

 

  几天之后,洪莲的闺中密友给文韬做媒。文韬心想,既然洪莲看得中我,我们不需要别人撮合。于是,他就对洪莲说:“洪莲,有人给我介绍对象。”

 

  平时,文韬和女孩说话很不自在;现在,怎么脸不红心不跳的。奇怪!

 

  “介绍谁啊?”洪莲职业般的笑靥消失了,脸侧向一边。

 

  “谁,你。”   

 

  “没听错吧?我早就有男朋友了。再说,我不是语文教师,配不上你。”

 

  “你有男朋友?我怎么没听说过?是谁?”   

 

  “不想告诉你!”洪莲留给他一个背影。

 

  接下来的日子,她忽冷忽热、阴阳怪气;文韬烦透了,便提前结束休假。她却来送行。文韬的行李就一个不重的提包,她争着拎;可接手不久,便停了下来。文韬折了回去。她说:“咱俩抬着走!”   

 

  见王世春在场,洪莲故作亲热。   

 

  王世春是他们的街坊,人白白净净,说话慢声细气。从高一开始,他就给洪莲写情书;洪莲嫌他没有男子汉气概,还把情书给文韬看。   

 

  文韬与王世春关系很好,他不想刺激王世春。

 

  两人出门时,天还没擦黑;可到了江边,水里已是灯影幢幢。风冷飕飕的,乘客稀稀落落。远处,有一艘轮船逆流而上。它的两盏探照灯射了过来,光柱呈八字形。码头如同白昼。

 

  在哀鸣般的汽笛声里,洪莲喃喃自语:“轮船快靠岸了!”

 

  飘散的青丝,遮住了她的脸庞;鼓蓬蓬的衣服,领子和下摆都在风中翻卷。文韬发现洪莲在哆嗦。他怕烘莲着凉,就说:“你快走吧!”洪莲将前面零乱的头发拽到脑后,咬紧下唇,扭头便走了。过了一会儿,文韬觉得这话有歧义,就拎着提包追了上去。

 

  他气喘吁吁,拦住洪莲说:“我……给你写信……可以吗?”

 

  “怎能不可以?弟弟给姐姐写信。”   

 

  “不是那种信。”

 

  “是哪种信?”   

 

  “是王世春给你写的那种信。”

 

  “手长在你身上的,我管不了!”

 

  “那……你回不回信呢?”

 

  “这——说不准。你知道,我不是语文老师,不会写,怕你笑话。”

 

  洪莲始终把头侧向一边。他怪自己太粗,总想到他们情同姐弟,说话就随随便便的。

 

  “洪莲,看谁来了!”   

 

  声音虽不大,但饱含热情与惊喜,王世春还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想当年,洪莲对他冷冷的,干妈也没有给他好脸色,是文韬让他第一次跨过了洪家的门坎。

 

  那时,文韬和洪莲已经通信三年,想谈恋爱,却进入不了角色。两人若即若离,相处艰难:文韬认为她乖戾,她觉得文韬粗心。怕伤了姐弟感情,文韬只好退却。

 

  印有竹子的布帘,悬挂在房门,文韬掀开就进去了。入卧室后,他愣了一下,觉得自己有些莽撞:这不是洪莲的闺房,应由王世春走在前面才对。

 

  洪莲头戴一顶鸭黄色的帽子,身披翠绿色的袄子,倚靠在床头,编织着毛衣。她的旁边睡着一个婴儿。

 

  卧室里不透一丝风、一缕光,窗户被遮得严严实实。悬挂在窗前的白炽灯,照着墙壁上的结婚照,照着写字台上的布娃娃,照着她那苍白的脸。   

 

  文韬突然到访,洪莲既惊又喜。她压低声音招呼文韬。文韬将礼品袋放在写字台上,便坐了下来。王世春两脚生风,又是泡茶,又是端瓜子、花生和水果,未了,说:“让拱莲陪你吧,我当‘伙头军’去了。”   

 

  隔着客厅就是厨房,锅碗瓢盆的声音虽不大,但文韬听得一清二楚。

 

  洪莲将竹扦子放在旁边,用手梳理了一下略显蓬乱的头发。   

 

  “洪权,你把弟媳带回来没有?”   

 

  “没有。”   

 

  “怎么没带回来呢?”

 

  “她不如你漂亮,怕你见笑。”   

 

  “这是什么话?再丑,她也是我的弟媳啊。她是语文教师吗?”

 

  “是。”   

 

  “那还不中意?”   

 

  “谈不上中意不中意。现在觉得,我和她只是知音而已。”

 

  “瞎说!”

 

  “王世春对你好吗?”他声音压得很低。

 

  “这不用说。你知道,我一直对他很冷淡的,后来……我不忍心再拒绝他,就说自己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结婚。你猜他会怎样?他竟买了不少治疗心脏病的药……他那时工资很低……

 

  “他这个人是很好,也很细心。”

 

  “好是好,只是他成天围着我团团转,不求上进。”

 

  洪莲嗓门不小,加上话题敏感,文韬不想深谈,就说:“你这个人真怪:我过去埋头学习,你说我对你漠不关心;王世春体贴入微,你说他不求上进。”

 

  “哟,连你的姐姐也敢数落了,老师调教得好啊!”

 

  谈话声吵醒了婴儿。他闭着眼睛嚎叫。洪莲侧过身,弯下腰,轻轻地将他抱起来。他立刻不哭了,手脚动个不停,嘴颤抖着直往母亲的怀里拱。洪莲解开翠绿色的袄子,掀起紫色的内衣,露出胀鼓鼓的左乳房。他一口含住乳头,“咕咕”地吞着奶水。右胸鼓鼓的,洪莲揉着,乳汁将汗衫打湿了一块。

 

  文韬感到害臊,头侧向一边,眼睛盯着墙壁上的结婚照。

 

  吃饱后的婴儿又睡了。

 

  “洪权,买的什么?拿给我瞧瞧!”   

 

  仿佛听到洪莲的呼声,文韬转过头。

 

  她朝礼品袋指了指,摊开了右手。那是没有做过粗活的手,白皙纤细,手指圆润。也是发号施令的手。从小到大,她就指挥文韬。说来也怪,文韬只比她晚几天出生,却乐意服从她的调遣。小孩的帽子、衣服、围兜、袜子和鞋子,从鼓鼓囊囊的礼品袋里掏了出来,全都变了形,散在床上一大堆。她一件一件地看。“哎哟!风雪帽好大啊!说不定我能戴。”她取下鸭黄色的帽子,将风雪帽扣在头上;那鬓发,被紫色的帽带一束,贴近腮帮,神情天真可爱。“你看是不是?”她的头转动了一下。文韬恨自己太粗心,只想到多买,却忽略了大小。她看出文韬表情的变化,说:“不过,大了没关系,今后可以戴。”

 

  她取下风雪帽,戴上鸭黄色的帽子,然后,把礼品整理好,往袋子里放。还有一些没装完。   

 

  婴儿睡得真甜。他脑袋上小下大,象葫芦似的。洪莲抚摩他那长满绒毛的额头,端详他那红扑扑的脸蛋,眼睛熠熠生辉。她俯下身子,轻轻吻了一下小孩。

 

  准备吃晚饭了,系着围腰的王世春走了进来。他将一个凳子放在床前,把桌子搬了过去;洪莲坐在床边,脚搁在凳子上。“零落成泥碾着尘,化着春泥更护花。”眼前的一幕,让文韬居然想起古诗来了。   

 

  他们边吃边谈。   

 

  王世春笑嘻嘻的,一会儿给文韬拈菜,一会儿替洪莲舀汤。

 

  “你现在还写诗吗?””她问文韬。

 

  “早就不写了。”

 

  “怎么不写呢?”

 

  “觉得自己没这方面的潜力。”

 

  “你的诗不错啊!”

 

  她竟然朗诵起来。那是一首酸酸的诗,是文韬高中时写的,如今听了就害臊。

 

  她的话音刚落,王世春问:“你还在当钻工?”

 

  “嗯。”

 

  “那不是上井架?”

 

  “是。”

 

  “井架上好玩吗?”洪莲接着问。

 

  “好玩,哼!我在上面差点吓死呢。那是去年的事。司钻把游车升高了一点儿,我懒得打信号降低,便站在二层台栏杆上开吊卡活门。结果游车一摆动,把我拽了出去。幸好拴了保险带,只是悬在空中荡秋千。当被同事救起来时,我已瘫软了。”   

 

  她啜泣起来。

 

  王世春连忙掏出手绢递给妻子。洪莲将它摊开,捂住了脸。

 

  洪莲的眼泪,使文韬惊讶,感动,难堪。

  饭后,他匆匆告辞。他脑里有些乱,但心中却明白:和过去相比,洪莲一点儿都没改变,改变的只是他们之间的距离;他现在觉得洪莲好了,但洪莲离他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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