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很老。皮肤上的皱纹盛满了时光的叹息，而叹息，都湮没在屋子里的过分安静中。小小的矮矮的破旧的屋子，瑟缩地站在镇子的角落。
她一个人住。一个人一天做两顿饭，一个人，一张会嘎吱嘎吱响的床，一个太过瘦弱的院子，挤满了玫瑰花。
她是镇子里话题的集中点，尽管她自己对此毫不知情。她日复一日永恒不变的黑色外衣，她常年累月的安静和封闭，她院子里开得触目惊
心的鲜红玫瑰，都足以让人们对她的身份和曾经做出大量的猜测和评说。人们在乐此不疲的推断中感觉到失望和沮丧，她定居在镇子里的这
些年，从来不曾主动开口说过一字半句，从来不。大家都说，她是个哑巴。
二
其实，她会讲话。每天清晨起床后，她会拖着自己仿佛萎缩掉的身躯到院子里坐着，靠着灰色的墙，面对着一大堆骄傲的花，慢慢地梳理为
数不多的头发。这个时候，她会轻轻地哼唱，唱着一些植物不会明白别人也不会听到的曲子，说是曲子，然而又断断续续，曲不成曲，调不成
调，一直到太阳升起来，她会做早饭吃，然后浇灌那些花，拔掉里面的杂草，一株一株触摸着它们，全然不顾它们的厌烦和拿刺划伤她的极端
反抗。她似乎并不会在意外在的世界，无论是人们在门口的惊异和指点，还是月亮阴晴圆缺的变化。她脸上的表情，总是一种，就是没有表情。
没有人会知道，她在傍晚时候的崩溃，每一天的傍晚，她都会低低地呜咽，动静不大，却有着被压抑的撕心裂肺，像在控诉骨子里面的孤独。
而后她又会傻笑，嗤嗤地笑，一边解开头发一边把脚泡到冷水里，泡很久很久。彻头彻尾的，疯子。
三
有人试图闯进她的生活。
是镇子里颇有声望的一个男人，老的，男人。很绅士，很干净，也很受大家的喜爱。大家被自己的臆想折磨得久了，就渴望有当事人自己的解说。
于是大家一致推举老先生去探寻事实。老先生那天穿了洁白的燕尾服，像是要出席某个正式场合一样庄重，拿着黑色的手杖，缓缓踱步到她的门口。
尽管对即将看到的场景有了思想准备，当他看到她满园耀眼的玫瑰，心还是狠狠地被刺激了，他说不清自己看到花那一瞬间的感觉，好像有闪电爬
上心房，因此对屋子里的女人，突然有满满的，想要结交的冲动。他推开了她的门，看到了正在午睡的女人，她半靠在被褥上，手臂耷拉下来，呼吸
很浅，这一点，倒不像年老的样子。老先生站在女人面前，看着她随着呼吸起伏的身体，她的侧脸有点点的斑，她的手臂瘦得可怕，看得到突出的骨
节。也许是做了不好的梦，她会突然地颤动，老先生就沉默着看着她，忘记了自己的目的，直到女人醒来。醒来后的女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僵硬地
站起身。她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先生，他脸上的抱歉很明显。他张了张口，没有说话，她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也没有开口。女人用一种超乎他想
象的平静从他身边走到院子里，仿佛他这个人根本不存在，然后，她艰难地弯下腰侍弄着自己的花。他走到她身边，开始了自己的发言。他询问他的
名字，问她从哪里来，问一切人们希望他问的问题，而女人一句回答都没有。他夸她的花，夸她的精神，她依然默不作声，甚至不曾抬眼看他，哪怕
就一次。他无计可施，只是呆呆地站着，门口有大堆有好奇心的人。再后来，女人终于直起身，她的手里，多了一只玫瑰，半开的玫瑰。她把它递给
他，把他推出门外，一哄而散的，是看热闹的人。他看着她走进屋子再没出来，而他，也就走回了自己的家，却对她绝口不提。
四
有人在门口叫。镇上的人互相传达着这个消息。
是的，有个男人，衣冠讲究的中年男人，站在她的门前，反复地叫着一个名字。他们想，那大概就是她的名字了，眼前的男人和她的联系，没人知道。
他们陪着男人叫了很久，很久很久之后，还是没有她的身影。男人还是大声地叫着，声音带着沙哑，与其说呼唤，不如说已经变成哭喊。他叫着，眼泪
从他凹陷的眼眶涌出，砸到他的脚面。他们集体失声，看着这个外表高贵的男人渐渐蹲下去，泣不成声。没有人敢上前去权威，没有人再讨论背后的原
因，他们看着他，哭得既无助又夸张。他们突然觉得，好像从来没有过那么一个女人，她的一切，陌生得可怕，可怕的遥远。夜色覆盖了天空的时候，
他们带着沉重的脚步回家，男人，还在门口蹲着。或者，还会继续蹲下去，或者，他和她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镇子上的人，却不约而同陷入缄默。第
二天，男人消失了。她，还是没有回应。
五
后来镇子上的人都忽视了她的存在，也不再有任何好奇残留。中年男人又回来过二次，每一次都是徒劳。最后一次他离开的时候，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盒子
在门口，用紫色的布袋装着。她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走到门口，打开布袋，倒出里面的东西。散落在地面的，是一摞用紫色丝巾包扎的信件，大概有几百封
那么多。她抱着那些信件，张开嘴巴，哭出了声。人们目瞪口呆，没想到被自己认为是哑巴的女人，竟然会有那么脆弱的一面，他们意外的是，在放弃了
对她的关注之后，她的故事，才渐渐浮出水面。女人哭的样子，很难看，像院子里某些枯萎掉的玫瑰，尽管如此，人们还是用自以为是的同情掩盖了对哭
声的反感，他们扶起她回到屋子里，安顿好了她。大家识相地不发言，出乎意料的，女人停止了眼泪，迟缓地开了口。
六
“你们一定觉得我既古怪又可怕，也一定对我这个人有一万分的好奇。我一直以来保持的生活状态，不过是为了躲避你们的眼睛和疑问。不想说话，只是
因为找不到表达的必要。而我的故事，也并没有很大的可以拿来讲述的价值和意义。我不过是个普通的有点自闭的老女人，有一段难以启齿的感情的经历。
毁了原本正常的生活，也算是毁了我。”
“那个男人，曾经是我的情人。我认识他的时候，十八岁，他二十五。十八岁，对现在即将死去的我，是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年纪。我在最最骄傲的年纪遇见
他，可笑的是，还对他一见钟情。那时他一无所成，而我把自己的所有，都给了一无所有的他。就在我想要和他结婚的时候，他喜欢了别的女人，来和我分手。
我爱他，也因为爱，选择了放手。分手之后，我什么也做不成，脑子里，来来去去全部是他。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人，可我就是放不开，也许，女人在爱情里，
是有犯贱的本能的吧。我写了很多信给他，告诉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回来，我都会等着他。而他从来不曾回复我只言片语”
“后来他果真回来了。原因很简单，他被她抛弃了，所以回来找我了。我兴奋得不行，以为他终于知道了我的专一和对他的好，知道了安定。事实证明他真的
对我好了很多，他甚至告诉我等他赚够了钱，我们就结婚。我相信着他的每一句话，并为此激动不已。然后，我们有了一个孩子。再然后，他消失了。我一个人
努力赚钱准备生下孩子，也不停地在找他，每天都在担心他是不是遇到了不好，或者，已经死了，心里满满的，都是猜测带来的恐惧。没多久，孩子流产了。又
没多久，我找到他了，此时我才知道，他的离开，不是意外，而是蓄谋好的，他厌倦了我，所以离开了。”
“我不敢相信。我在他面前哭，闹，我一点点对他说着没出生的孩子。最终他答应留下来和我结婚，来好好的生活。婚前，他竟然挣到了一大笔钱，他靠着那些
钱，很快地结识了许多人。我们结婚当天，他和一个年轻女孩子离开了那座城市，那年，我二十五岁。他的再次离开，给了我致命的伤害，我迅速地苍老。在我
三十那年，我已经老得像五十岁的人。见到我的人，没有不唏嘘的，而着五年里，我一天也不能不想起他，没想一次，我就骂自己没骨气，即使这样，我还是不能
摆脱那些那些往事，重新生活。我知道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有机会重新开始了。”
“我一个人待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他又出现。那时他病入膏肓，奄奄一息，流落在街上。我坐在他身边哭了很久，还是把他带回了家。我照料着他，到他的康复。
那天他买了一只玫瑰，红色的玫瑰给我，说他爱我。我看着他，他却一直不肯直视我的眼睛。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之间，可以彻底结束了。这次，我选择了出走。
来到现在的地方，决意过一种封闭的生活，我不跟任何人来往，哪怕是简单的打招呼。只有院子里的花，才提醒着我自己还活着。没想到他会找来，我知道这次他
是真的累了，不过，我的心，也是真的早就死了。这些信，是他写的吧，可惜，我不想看。”
七
没有人回应，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女人的眼泪，爬满了脸上的每一道沟壑。这一夜，没有人睡得舒服。
第二天，人们拿来女人门前。女人睡在床上，已经停止了呼吸。黑色的外衣拖到了地上，沾满了褐色的血迹。血腥味弥漫着，有的女人俯下身吐了。院子里，
所有的玫瑰已经全部凋谢，那些高傲的花，垂下了高贵的头颅，随着主人，结束了生命。有人低低地哭了。
男人们帮忙处理着后事。可是没人敢去动女人的身体，没有人。最后，是绅士的老先生走上前去，抱起了死去的女人。他抱着她，没有皱眉，也没有掉泪。
他把她放到院子里，放在玫瑰丛里，血迹从屋子里，滴答滴答，到院子里。花香，腥气，混合着，搅拌着，令人疯狂的压迫感。
门口有人叫她的名字。院子里一下子陷入寂静。
那个男人，在门口，一遍遍，叫她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