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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站的烟火

  

  夜色浓稠。夹着烟,黑暗的屋子里,独自抽。剧烈。汹涌。她的气味。她的声音。她的暴烈。她的慵懒神态。犹如昨日,清晰可见。残留她肌肤淡淡的馨香与汗液味道。烟头满地。星火明明灭灭寂寞闪烁。

  房间终年阴暗。窗帘布禁闭封锁,不轻易让人窥视里面的气味和声音。冗长的睡眠让他剧烈头痛,支起身体,摸索白色瓷杯。破碎的声音粗暴且寂静。有雨声,密密麻麻。砸碎了空气的笨重。徒然投向大地。一场疾速的夏雨。

  她时常穿着丝质印着妖娆艳丽花朵的睡裙,不穿内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神情慵懒。目光清明。有时候半夜从噩梦中惊醒,爬下床,在黑暗的房子里走动,赤脚。偶尔口渴至极,大口大口地喝下凉白开水。早上起来总能看到她在屋子的某个角落蜷缩着身子,像猫咪一样四目无神,睁着眼睛看黑夜与黎明交替。时间在无声息中更迭。

  他看着她。瀑布一般的黑亮长发四处散落,像浸浴在大海深处的海藻,漂浮出海面。无处可逃,在日光下曝晒,蒸干。不得救赎。她是他逃遁不掉的劫难。紧紧跟随。毫无厌言。他不过需要她留在身边,得以控制她。

  她从来就不信任人。常常独自陷入漩涡里,极度抑郁。言辞冷淡。神色淡漠。他早已习惯了她的习性,并且不以理睬。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关系。生活里除了做爱和争执,再也没什么可以联系彼此的。他为她提供食物和住所。在他眼里她从来就是个无法营生的女子

  她也从不和他谈及她自身的思想和存在方式。总是独断取决,做一些不如人愿令人无法接受的事情。从不解释也不商量。

  他遇见她时。他25岁,她19岁。

  高考结束,她独自背着简单的背包来到繁华至极的城市。那个生下她以后从此失踪对她不闻不问的女人来过此地。对她无从选择,她是被选择来到世界。并且不存在感情记忆。历史是可怕的,而空白可以在后来一笔笔添加,并且是顺着自已意愿选择,而不是被选择。

  地铁站。灯火通明。浓艳妆容,年轻女子风情万种。汹涌如潮水,一浪浪。一阵阵强风从地铁轨翻滚起伏。她躲在角落里。冷漠。观看。由始至终不发一言。他穿着素白的棉衬衣,麻质裤子,一双球鞋。看着一列列车驶去开来,并没有上车。夜深意阑。只剩下他和她。

  走过去,拉起她洁白纤细的属于少年的手,说,跟我走。

  宿命中一些因缘是不容分说的。时间。距离。身份。地点。都无法抵抗它的坚硬和强劲。即便未曾谋面,瞬间亦能从人海万物中辨别清楚,你是否属于这个时域。

  跟他回到公寓。重复做爱,撕裂的痛楚。猩红的血自身下流出来。白色被单被染成一朵小花。浓艳凄冷。满是嘲讽和讥笑,一贯的冷淡和漠然,继续与之撕扯。直至深夜。疲惫。再也无法继续。

  问他要了一支烟。并没告诉他从不会抽烟。还是佯装熟练,记得电视里寂寞女子抽烟的姿态,有妖冶美艳之感。狠狠地。咳嗽,咽喉快要窒息时突然有股飘飘欲仙的知觉。接着点燃第二支。

  那个女人终归欢畅,舍得放弃所有,即便是嫡亲。

  瞬间明白,并且谅解。

  他从不问她的出处,底细。如今只属于他一个人,或者她从来就不属于任何人,包括她自己。她是流浪的尘埃。四处漂泊,心无定处,居无定所。但还是跟了他回家。

  有时候,争吵激烈。他狠狠殴打她,撕碎她的衣服,黑色蕾丝内衣被撕碎散落满地。静寂无声。像坠落的玫瑰一朵朵盛放。鲜艳她力气自然抵不上他。嘴角常带着血腥,身体各处有淤青。从不声嘶力竭叫喊。彼此发挥动物性情的暴烈,撕扯。殴打。剧烈。她被反锁在房间或卫生间里。他独自在大厅抽烟,不开灯,直至天明,缩着沙发上睡着。或是回到另外的房间沉睡,直到记起她还在房间里被反锁在内。

  最长的一次被反锁是一天一夜。她也没吵没闹。脱光衣服,浸泡在浴缸里。仰起头。闭目。海藻般的头发散落。脸上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皱巴巴,干枯。被浸泡的皮肤已经像老树皮,丧失水分。

  他迅速抱起她。亲吻她,自上而下。流着泪,哀伤并且痛苦。你要我怎样才能放过我。

  气若悬丝笑笑。你势必要肩负起所有的后果,在地铁站遇见我,你就别无选择。

  她终日禁闭在屋子里。从不参与他的交际圈和工作。他也不曾带她出席宴会和朋友的活动,她被藏在深闺处,无人知晓,像在大海深处潜游,到底与海底植物游鱼相伴,静寂生长,盛放,凋亡。唯一不同的是,她会在幽深黑暗的海底行走,无归期。

  得知怀孕的时候,已是十月深秋。枫叶漫天飞舞。蒲公英洁白的羽翼一扇扇,最后飞走。不适合存留的总归要被果断抉择。

  他陪她去医院做的手术。医生捧出一个搪瓷盆,大团大团的血,未成形的孩子被捣碎了。那是源自他和她身体的结晶,最后以这种决裂的方式出现在他眼前。让他无能为力,并且惊惧。生命是不够完美的,他在未成形之前就被宣告死亡,那是独属于他的宿命,无人能够抵达和救活他。

  她孱弱的笑。终于清除干净。我对你再无亏欠,你对我再无负担。你身体残留的所有都一一给清理掉。

  记得,曾有个孩子来过,叫十月。他对自己所不能存在无能为力。

  医院里有标本。是个成形的死在胎中的婴儿。浸泡在玻璃缸中。密闭。无声。天真。保持在母体中蜷缩熟睡的姿态。他得到了最好的处决,亦是最为妥帖安然的方式。

  腹部空了。不再是少女沉默的身体。

  宿命里来去匆匆的缘分,或临阵退宿,或一往无前,或停顿,或半路失踪。不能以最美的姿态呈现,始终带着缺陷上路。

  他28岁。家里开始为他张罗物色适合与他结婚的女子。他们不喜欢这个与他撕扯了三年冷淡的女子。即便不曾相见。他缄默,不做反驳。只有她,可以全盘接纳他暴烈隐忍的脾性,淡漠视之不予一言。她是爱他的。因为她从来不对他说爱。而他也是清楚,两人之间适合生活,过去的历史或未知的深渊是一场暴雨,疾速。流过。不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他对家人保持谦逊的态度。仁厚。温和。和颜悦色。最后顺应去相亲。是一个现实的女子。公司里的高级白领。穿着高级时装。化精致妆容。喷香奈儿5号香水。是个精于生活,懂得游刃的女子。谈吐得体有礼,保持职场的作风,笑颜三千,媚态娇俏。

  她端然并且明了。表示谅解。她对他未曾有过渴望,并不会选择婚姻终结行走。如她未曾谋面的母亲,游走男人,以美色和身体俘获恶俗男子,而内心始终是冷寂的。她秉承她的脾性,又有别于她,她是忠于自己的。不会选择任何外物而束缚自身。自知并清醒。

  决定离开。是三月。正直初春。他家人着手为他安排婚礼,与那个得体的女子的婚姻。他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似乎那不关于他的事,旁观事态的发展和去向。她说,无以选择,也是别无选择。直指人心。

  那天晚上。下着阴冷的雨,还带着冬天的寒意。不停地做爱,反复,决裂的姿态。绚烂之极的烟火,在天边一遍遍爆发。坠落。升起。沉落。最终不见踪影。无声息地消失,像它出现那样突兀,毫无线索,无处追寻。终于疲倦,无以继续,他沉沉地睡了,她在他的酒里放了几片安定药。

  醒来已是中午时分,枕边没有她的踪影。凉凉的,还残留她的气味和发香。一瞬间就消失了,成了一座孤岛,孤立无援。伏在枕头里,泣不成声,低沉,喑哑。澎湃。突兀出现,突兀消失。他爱她。却从来没说出口。

  未成形的孩子。没有承诺和婚姻的关系。甚至连关系都是牵扯,彼此来自陌途,最后还是消匿于行走。

  与之生活的几年,不曾主动打电话追问他的行踪及他与其他女子的牵连。她一贯的凉薄淡漠。凡事喜欢以自己喜好的姿态和方式决定。不管结果是好是坏。沉潜的几年。总归沉淀。褪去少年稚嫩的底色。独自上路,独自漂泊。

  深入荒芜之地。遥远且不曾了解的僻静山区。素淡。粗食。行式。细小。从未走出山区的孩子,黝黑发肤,天性真切热烈。荒芜之地野生,心无杂念。甘愿并且自力担当起繁衍和耕耘的责任,以此作为一生重大不可转移的事业。耕种粮食,物物交换。女人缝制衣物,按自己喜好在布衣上刺绣。玫瑰花刺。彼岸花。散发诡异气味的植物。从不涂脂抹粉,发红的脸颊散发着女子柔和且坚毅的气味。保持着原生态的生活和秉性。她和当地居民融合,被轻易接纳。对这个异乡来的女子,他们除了给予她衣食,向她为孩子索取知识,别无其他。她生活在当中,却从来没存在过他们生活里。

  他收到她的明信片和照片。孩子们黝黑童真的脸,有阳光迸发的味道。身后是荒芜的乱石堆。僻静且孤寂,毫无人烟。仿若来自天外世界。干裂大地的植物,干涸发黄,依旧坚韧生长。寻不到她的影子和踪迹。来路不明。

  婚后的生活保持一定距离。与之共食。同眠。各自为途。她擅于打理他的生活。准备膳食,清洁,备衣,目送,恭迎,友善,温和,贤良。妥帖安稳。她自以为对他了如指掌,把握他的生活过程。她为了他把家底丰厚的家财压在他身上,他定当会感激并且与她相扶持至终,她如此爱他。甘愿卸下硬朗强悍的作风,成为朴素持家的平淡女子。育有一女,更加坚定他已经安稳不再记得那个离开的女子。他也在闲暇时间里带女儿去游玩,饮食,阅读,听音乐,弹奏,从不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情,放任她的脾性自由生长。竭力并且毫无意图。让人看起来并无不妥之处。他是个体态谦和,脾性温厚,淡淡如幽兰,有教养的男子。她和他生活了八年,未曾有过争吵。她对他常常力不从心,却还是执著地握着他,信任他已经完全属于自己和女儿。

  隔很长一段时间,他收到她自各处寄来的照片和明信片。她说,她已经开始写作。关于旅途行走的故事。他躲进书房里,闭门,不出。独自摸索那些痕迹。争吵。暴烈。殴打。撕裂。汹涌。缠绵。她始终不发一言。相互折磨,彼此相爱。但没人说。保持缄默。这是他们之间最为默契的一点。摸索她的气味,衣物,还有她留下来不带走的习作。剧烈蒸腾,依旧清新如昨。

  隔天走出来,胡渣发青。清洁。着衣。出门。一如往常。她彷徨不安。挣扎,也试图与之决裂,争吵,摔东西。粗暴地声嘶力竭。却得不到任何回应。最后终于疲倦了,为之生了一女,便以为他会懂得谅解她并且施与她一点点同情。

  为你妥善打理生活,与你共食同眠,朝夕相对。你不曾动容或者试图开启内心的深海。我还是无法寻求一条最为明亮的路通达你的内心,抵达不到你的彼岸。所有的努力都是我一个人的一厢情愿。我丧失持续善待它的信心并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不愿再欺骗自己了。不再抱任何希望。你让人心灰意冷的品性不是我能够与之并行的。极致的美感到了你这里变成了丑陋无比虚饰的外衣。我带走孩子,与你毫无关联的血肉自我身上掉下来,以这些年的伺食足以抵上你赐予她的一切。

  她终究看清了事实的真相,认清事物的本质。选择了接受自愿离开。她无法承受他强大内敛的淡漠。自始至终都无法了解他深入他。

  挣扎的痕迹瞬间平复。在情感的大漠里他迷失方向无法抉择,即便深陷沼泽泥淖,也无力攀援,必得要她伸出手拉他,她是他的劫难。他无法选择爱与被爱。而她天性里就是自己的主宰,除却生命不可被选择。

  表相平静之下往往是潮涌颠沛的深潭,无从探个到底。黑暗的力量蛰伏,饱满的汁液总能在你毫无防备之下喷涌,洒了你整个天空,尽管密闭。她是黑暗里生长的植物,鬼魅凄厉。势必会沿途走下去。不计后果。

  游走各个陌生境地。拍照。写作。冷淡。抽烟越来越凶。脸色苍白。烟味浓重却难以觉察。像罂粟花妖娆。走走停停,目标不明确。意图终得在蛰伏一段时间方可确认。没有固定的收入,陌路索取的暧昧迅疾了结,从不解释,也不去追究底细,意图。在黑夜来临以前离开。

  夜里惊醒。穿着蕾丝内衣四处走动。大口大口地喝水,试图填满身体的空虚和缺陷,那个未成形的孩子时常来到梦里,他在河对面招手,对她笑,哭泣。然后消失不见。她一次次看见他在眼前,却无能为力。他是她唯一亲近的人,与之有甚密的联系,是她血肉里衍生出来的肉体,等不及成形。便被告知终结,毫无选择权。像她自身的出生,未经允许,那个女子就强行把她生下来,并弃之不顾。她和他都是被选择的。别无选择。

  路过G城。适逢初春。木棉花开得正盛。火红火红的。大团匍匐在枝头上,寂寞伸展,气味清淡。在空气中独自仰望,枝丫干秃。簇拥并且无力。越是丰盛浓烈,越是趋近荒芜寂寥。人潮鼎盛。流亡潜行。火车轨传来喑哑低沉的嘶鸣,转了一圈又离开了。不知道它终年行驶有没有想过停歇片刻。或者选择归途。

  她没有告知他。回来了。其实她一直都是流浪的。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对于一个无法爱上别人的人,行走远方是最为适合最安全的方式。保持一种状态并持之以恒,内心才有坚定的信念和依靠。她无法与世界接壤,对谈,交叉。难以在它的世界里寻找与自己理想符合的意愿。

  地铁站。斑驳。有了岁月的旧痕。第一次来到这里是12年前。少女出走的姿态。张狂。气盛。绝望。静寂。隐忍。经受他的磨洗,抵达他内心深海的洞穴,求得一席之地。她不是故意为之。是他太过于爱她宠溺她,时常殴打她,施展他粗暴的性情。又在暴打之后怜惜地疼惜她,与她撕扯,哭泣,悲沧。为她处理伤口,狠狠用烟头戳伤自己的皮肤,许诺不再伤害她。只要她不离开她。

  她只是笑笑。不作回答。

  她也同样决绝回报他。向他索取食物和温暖。对他冷淡,不顾他怎样哀求或以暴烈的方式对待她。时常要他一整夜不得安眠,不断地索取,缠绵,要耗尽他的力气,吸取掉他的精华,不容许他一丝丝懈怠。三年里。她被他关在屋子里,未曾出逃。愿意在漆黑的屋子里与世界最后的一个生物进行各种行为。她的世界从来没有过白天和光明。

  宿命的劫难,不管经历多长的时间,也不管去向何处。最终还是会回到原点。她是他终生的劫难。他依旧穿着那身衣服,那样的容颜,那样的谦和。有了沧桑感,眼神空洞浑浊,旺盛的东西经历了盛放,凋亡了。如同盛大的花展,经历含苞待放,极力喷薄,迅速凋零。纷纷蒂落。连痕迹都没有。他一眼看见了她在角落里。像个孩子蜷缩着身子。不再是个孩子。有女子沉潜淡定的底色,一如既往的淡冷,不轻易如人愿。

  她也看见他。静默无声至极。千年以前就流经彼此的河流寂静不息。他们住进彼此的世界,抽不出来,看到对方已经磨碎的肢体,看到对方所有经历的线索和行踪。却不置一词。

  他走过去。嗫嚅不言。静待她先开口,告知他这些年所去过的地方和遇到的人。还有,问她,记不记得他们禁锢对方的日子,他们未成形的孩子,如果还在,他已是个沉稳谦和的少年。

  眼前这个男子。他的身心得不到不安稳。一段婚姻始终禁锢不了他追随她行走的思想和灵魂。在遇见她那一刻,灵魂就归属了她,再也离不开。她对他熟稔并且清楚,但从不去满足和迁就他。任由他自行了断。她的爱带着罪孽,解救不了他,也无法选择与他共同走向尽头。尽头从来是虚妄的,它只有极端和边缘。她属于旅途。不知疲倦。

  她坐上最后一趟列车。转身。不留一言一语。

  决绝取舍。不留余地。过多的记忆最后还得过滤,情愿它一次清空到底。节制投放,履行意愿。不带有任何目的性。

  我在此。不曾离开。他轻轻言说。随着地铁口一阵强风散去。

  他那句含蓄在心底的三个字终究没说出口。他以为她知道,她会选择留下。以为她还是昔日那个女孩会不依不饶任他决断,与他撕扯,不离弃,不妄断。她还会回来,他相信。

  烟火寂寞。总不及她的风情,四处施展。却只有一个人观望。而那个人遥遥相隔,并且不得而知她的去向和行踪。

  她没有告诉他,这些年,她只等他再次说那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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