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伦当年是在市财委工作的，他那时的女友是财委主任的千金，名叫青青。
那年夏天，团委搞下乡支教。为期半年，愿者报名。
纯是为了好玩，明伦报了名。青青却极力反对，闹到最后竟撂下狠话：“你要真去，咱就分手……”
对她的话明伦当时只是一笑——只是一场旅游而已！小姐脾气别扭多。
主任大人这次倒很客气，非但不再阴阳怪气，临行时还笑眯眯地拉着明伦的手说：“年轻人就应该去锻炼锻炼吗！”
……
支教点是一所山区小学。校舍设在山坡上一座废弃的林场里。学生工有四十来人，校长和老师全由一个女高中生担任，她叫冯红妮。
初次见到红妮是在那个长满枫树的山口。见面时教委同志说的话，早已消逝在时光的尘烟里，唯有那个领路上山的俏丽身影，深深地印在明伦脑海里，再也不曾抹去……
那天天气格外晴朗，日头晒的人直犯晕。
车进山口，明伦就看见一个红色的身影立在路边。近了，渐渐看清是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子。初夏微暖的山风轻拂她的红裙。山里女子玲珑姣好的曲线在裙下时隐时现。明伦的好逑之心也如枝头枫叶，被那山风吹的躁动不已。
入夜时分，明伦仍在胡思乱想，连红妮进来送开水也没有察觉。待醒过神来寒暄让座，却见红妮自将板凳拖至墙角，落座。
见她如此局促，明伦于是笑说你可是我领导，以后还请多多指教云云。
不料红妮听了这话立刻抬起头来，把眼睛睁的大大的说：“秦老师不要取笑了！你是本科生，又是上级派来的，我……”
——与心中绮思的对象交谈是种冒险！明伦几乎没听见红妮都说了什么，而是情不自禁地将注意力投射到她本人身上——红妮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是个奇妙的所在。半边脸曝露在灯光下，一抹红晕在象牙色的肌肤上淡淡的泛着颜色；另半面是阴影，在临窗夜色的返照下呈现出曼妙的蓝褐色……
她多美啊！真象是图卢兹·劳德里戈的水粉画人物！
内心的赞叹令明伦一惊，刻意地收回视线，却不小心瞟过她的红裙，联想到裙幅下美好的身姿，明伦感觉到内心一阵的悸动。
“冯老师，你穿这裙子，真漂亮！”明伦冷不防地打断红妮的话，冒出这句。话一出口，明伦就后悔了，呆在了那里。
红妮也楞了，尴尬中起身离去了。
一时的冒失造成开始相处的日子里明伦无法抑制的不安，但见红妮一直不提，日久事多，渐渐地也就丢诸脑后了。
山居生活远没有明伦想像的诗情画意，反而是异常艰辛。水，必须到几里外的山下去担；柴，必须是斧劈的大块儿柴，拾来的小树枝根本烧不着！这样的条件下，洗个热水澡和城里搭个“小厨房”的工作量也差不多了。
而这还不是最令人头疼的。
山里丰富的虫类种群才是明伦最大的噩梦。山里有各种各样的虫子。这些怪玩意儿还有各种匪夷所思的习性。有种虫子爱钻人的鞋子。只等那穿鞋的脚一伸进，就狠狠的蜇上个大包；还有种虫子会稀里糊涂地把人耳当作地穴，从而“试图”住进去……
但拿这些与蚊子大军所制造的恐怖相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山里的蚊子个个是战斗机！个头大、数量多、毒性猛且无孔不入。最可气的是——还欺生。专叮明伦这样的外来户。不到两周时间，以蚊子为首的各种虫类就把明伦这大好青年叮成了浑身麻点的“天花病人”。
山居生活也是新奇的！新奇的时常会让人出丑。一次集体劳动，明伦生平第一次看见田鼠。那家伙居然比猫还大！吓的明伦好一阵大叫！然后他就发现红妮很爱笑，总是带头领着一帮学生们笑明伦。那帮小东西没一个帮明伦的，一边倒的跟着红妮起哄——明伦挑不动水遭笑，“出天花”遭笑，见到田鼠会大叫尤其遭笑。
不仅如此，据说自那以后，明伦“开心果”的美誉就在当地广为流传。几乎每个学生家长看到明伦都是笑眯眯的。
“有什么好笑的！”明伦每次都愤愤不平的想。
当然，山里的生活也不是都很糟，至少可吃的东西就很多，象榛子、嘟柿、野蘑菇、山兽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浆果等等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
负责午饭的红妮的手也巧极了，什么东西到了她手里都会变成人间美味。就连那吓人一跳的田鼠也是。红妮烧的香喷喷的。明伦禁不住尝了一块又一块。或来才知道是田鼠！结果又是几天没睡好觉。还不敢对人讲——他实在是被笑怕了！
学生们老实极了，简直就是迟钝！不仅完全分不清玩笑和真话，想让他们学点东西可真需要无比的耐心和勇气！有好几次都是明伦讲了好几遍——不明白——把笔一扔让红妮来。但也怪，同样的话，红妮说，孩子们就是听的懂！
孩子们对城里人的看法也是匪夷所思，常提些古古怪怪的问题出来让明伦瞠目结舌。红妮因为担心三年级的几个孩子会因为没机会学些城里的玩意，土气，将来到县里上四年级的时候会被同学看不起，所以她抓住正宗城里来的明伦，要他带三年级，还要他和孩子们多讲城里的事儿。于是明伦经常坐在孩子中间胡吹。一次，明伦讲起自己以前的同桌都是女生，而且一段时间里只有一个。这让习惯了三个年级一起上课，三四个孩子不分性别的坐一条板凳的学生们大为惊奇，浮想联翩，反复追问了好几个星期。
最让明伦开眼界的还是学费。山里学生没有一个交现金的，全是实物——麦子、鸡蛋、玉米甚至中药材和编的器具等等。
“学费”收上来了。红妮象一个老板娘一样，计算好每样东西的量。用不上的或储存起来，或卖掉，以此来维持小学校的运行。这时候家长都会来帮忙通个信跑个腿什么的。一时间，小学校里热闹非常。然后就会有新的纸笔课本等出现。有机会用上新课本是每个孩子都羡慕的事情，因为大多数孩子都不得不用十年前的课本
大约是乡村教师的清贫吧，红妮最经常穿的是那件红裙子，有一次竟连穿了两个多星期。
一次趁着升旗，明伦悄悄问她：“冯老师，你怎么老穿这件呢？不是有别的衣服吗！”
谁知红妮一听这话，立刻就红了脸低头去踢地坪上的石子。
明伦猛然记起自己说过：她穿这裙子，漂亮……那一刻明伦的感觉就好像眼前放起了漫天的焰火，刹那间变的五彩斑斓！
时光如箭。转眼间，漫山遍野的枫叶红了又落了。山风也汹涌起来，渐渐的刮面如刀——离别的冬季就要到了。
黑夜在一点点变长，明伦的睡意却一夜夜变短。有几次甚至是望着窗户上的偷偷结起的霜花——度过的。
红妮依旧做着日常的事情。有几次，收了作业没有批；菜里放了盐，忘了，又放了一次……
这天放农忙假。学生们都散了好一会儿了，红妮却还没有离校回家的意思。
明伦心想：“嘿！她一定是忘了这是农忙假了！”
于是他假意问她怎么不回家呢？
却见红妮延伸闪烁，说：“明天是个大日子啊！”
明伦：“……”
见明伦仍是茫然，红妮又说：“是你的生日……”
——可不是！明伦不禁莞尔。一想又不对：“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过你的档案。”红妮的声音细不可闻，然后她又加了一句：“我可是你领导！”接着就逃也似的跑出了门。
是夜，明伦再一次辗转反侧。
不知不觉中，夜已深了。明伦却觉得窗外反而亮了很多！心中不由一惊，刮掉窗上的霜雾一看——呵，下雪啦！纷纷扬扬，揪棉扯絮的雪，悄无声息地舞蹈着。倦了，落在山坡上。皴染的远处近处的山，一片银白。一弯淡月照过来，那些平素稔熟的丘陵山川一时竟成了半透明的，且幻化的曲线玲珑。而山雪空朦。与月色相辉映的银光，如水翻涌，若有似无间，隐隐群山竟如人头攒动……
惊艳与这山雪的丰富，明伦不由入了神，心中一片空明。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穿来一阵敲门声……
“——是红妮！”明伦的第一反应。一骨碌爬起来，胡乱套上衣服，跳过去把门打开。
果然是红妮！
她就站在飞雪中，身上却只穿着那件红色的连衣裙。山风尖叫着抽打过她的身体，她泛青的脸上却仍努力的挂着微笑……
明伦惊呆了，脑子一片空白，只听见红妮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实在太穷了，没什么——可以送给你的。记得你说，我穿这裙子——好看。我穿给你看，算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是受寒更是紧张，红妮的声音听起来竟是那么滞涩和颤抖。
一言未毕，明伦一把将红妮的身体和她下面要说的话一起搂进怀里，反复地、语不成调的说：“看把你傻的，看把你傻的……”
数日后，明伦到镇上去卖“学费”，顺路给青青打电话。他要对青青说：“我们分手吧！请你原谅我，我爱上了别人……”
坐在骡车上，明伦才记起自己这半年根本没和青青联系过，而这唯一的一次却是……
电话通了。
明伦先自报家门，刚要说什么却听见青青在那头说：“明伦，对不起！我——我已经结婚了……”
明伦懵了。
“是我不好。明伦你——你别恨我好吗？”
“他是谁？”明伦问。
“他——他是财委的刘秘书。”
“……”
片刻的沉默后，青青道：“反正你回来就知道了！他，他现在是财委的主任了——我爸已经退了……”
送别时老主任那张满是奸诈的笑脸猛然又浮现在眼前——原来如此！
明伦不禁冷笑不已。
“明伦别恨我好吗？也别恨我爸，他也是为我好，我……”青青在电话里已经是泣不成声。
“青青”，明伦象六个月前一样呼唤着从前恋人的名字，“别哭啊！你看，被甩的人是我唉！擦擦鼻子听我说。恩？”
几个月以来，明伦第一次感觉这么轻松。
“青青，恭喜你新婚快乐！我要祝你幸福——是真心的！我会怀念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的。对了，也恭喜刘秘书双喜临门！代我向他问好！也祝你爸身体健康！好了，再见！青青，再见……”
一瞬间，明伦忽然明白过来——青青不可能幸福！可怜的，可怜的软弱的青青！
突然很想记起青青的脸，浮上心头的却全都是红妮的影子。
“保重啊青青！”
无法不对青青的处境感到心痛——明伦似乎想最后一次保护自己从前的恋人，却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呼啸的寒风中脆弱的一晃而过，了无痕迹……
打完电话就得去卖“学费”，采办日用品，之后就必须往回赶。要快！天黑之前必须回到学校！
顺手紧了紧临行时红妮亲手围上的围巾——好冷的天哪！忽然看见一片火红的枫叶，就象个俏丽的身影，在明伦要走的方向上下翻飞！明伦不禁从心底浅笑出声，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完）
